故鄉的月亮

很久沒有看到故鄉的月亮了，因為很久沒有回過故鄉。

印象中，故鄉的月亮就是從東邊最遙遠的山頭長起來的。還是在傍晚時候，最西邊的天空是緋紅的霞光，而東邊的山頭，早已隱隱露出一彎月牙。人們告別農田，返回家中，忙活著晚餐。炊煙裊裊，從屋頂的瓦片的縫隙中冒出來，迷霧般向著四周飄散。

每每這時，我總喜歡跑到東邊的桃樹林下，背靠著一棵桃樹，靜靜地看月亮升起來，看著頭頂的天空布滿星星。晚風徐徐吹來，帶著微微涼意，白天的忙碌就這樣一點點地沉下去。太陽照射不到的地方，月亮會依舊散發著迷人的光亮。

長在農田邊的狗尾草，執著而倔強，舉著一根根金箔般的穗兒，毛茸茸的，在風里搖來搖去。這種野草，隨心所欲，無拘無束，零零散散地分散在田間地頭。陪伴我的一只小黑貓，有時也會來田埂玩耍，招搖著一根充滿好奇的小尾巴，喵喵叫幾聲，或者用鼻子嗅嗅我的褲腳。

我便順手從旁邊的石頭縫里扯下一株狗尾草，用狗尾草穗兒來逗貓。小家伙頓時機靈起來，兩只小爪子順著我揮動的方向舞來舞去。玩累了，它就蜷縮在我的懷里，我輕輕地撫摸著它的額頭，它便呼嚕呼嚕地打鼾。我常常在想，一只貓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呢？當然也有快樂和煩惱，只是它們的心情不容易被煩惱左右，而是用心地活在當下。

房子被草木圍繞，房前是竹林，屋后是農田。我那時常常從屋后的小路繞到田邊，然后倚著老槐樹的枝丫，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坐在房頂上，視野變得開闊起來，環顧四野，皆是樹木與花草，遠處的農田與山腳下的河流盡收眼底。天色慢慢變暗，月亮漸漸明亮，盯著頭頂深邃的天空，一剎那陷入美好。只不過，我是不能在屋頂上停留很久的，要是被父母發現了，免不了一頓責備。

后山不遠的地方，有一塊很大的石頭，大約一米高，也很寬敞。這塊石頭是夏天下暴雨，山中發了洪水，將它從最高的山上沖刷下來的。也不知道它在那里扎根了多少年月，從我有記憶的時候就能夠見到那塊大石頭。父母在農田干活，我常常趴在石頭上面玩。只要順著石頭凹凸不平的褶皺爬上去，上面就很平坦，石頭也很牢固，我們三五個小朋友并排站著或者坐著都很穩當，即使在上面蹦跳也都不會碎裂。

住在山中，也經常與山中的一些小動物們交道。冬天的時候，我見過松鼠經常悄悄地爬到我們家的屋頂，咬下我們掛在屋檐下的玉米，機敏地豎著尾巴躥進了后山。我一路小跑追趕，直至跑到半山腰，褲腳沾滿了蒼耳子，卻顧不上拍打。月光灑在松針上，整座山都似乎成了浸潤在牛奶中的青團。透過松樹林看月亮，我歡呼著：“月亮會爬樹呢！”棲居在樹上的鳥兒，猛地拍起翅膀，撲棱棱地剪碎了掛在天際的那輪明晃晃的玉盤。

后來離開家鄉，我就一直生活在小城里。城里的月光是暗淡的。每天傍晚，路邊的霓虹燈會準時亮起，飛速行駛的車輛會鳴著嗚嗚咽咽的喇叭，一路飛奔而過。夜晚，蜷縮在單元樓里，像一塊被蟲蛀的琥珀，不能動彈。透過窗玻璃，看著窗外冷冽的月光，似乎連呼吸都染上了城市的鋼筋水泥的氣息。即使偶爾瞥見從云隙漏下來的一髻兒月光，也覺得那縷清輝太不合群，某個瞬間想要逃離。

離開故鄉久了，對于故鄉的生活也只剩下一些零碎的回憶。可我分明還記得，春天夜里，月光帶著青草香。我背著一背簍豬草從農田趕回家，露水打濕了我的褲腳也渾然不知；也曾在夏天的傍晚，在草坪中尋找螞蚱，直到螢火蟲提著燈籠來呼喚我們回家；秋天時，和奶奶一起坐在院壩，月亮從山上跑到了院壩里的桂花樹上，皎皎月色明，中秋知不知……

只是長大后，生活的忙碌隨之而來，迎接我們的有家人的期待和事業的奔波，它們一點點地分解了我們的心靈。也曾在無數個夜晚，一個人在房間盯著窗外的月亮發呆。似乎月亮還是月亮，只不過此刻的我，不再是童年那樣稚氣而單純。其實，月亮從來不曾離開，它只是把光芒藏進了故鄉的屋檐、安靜的農田和鄉村的山巒……

或許，每個生活在都市里的人，心中都豢養著一個月亮形狀的鄉愁。它時而是陶淵明筆下的采菊東籬，時而是李白的舉頭望月，時而是蘇東坡的把酒問青天。中國人對月亮總是情有獨鐘的，一輪明月，一懷離愁。

每當有月亮的晚上，那些零碎的思緒就會在記憶深處悄悄發芽，愈發深刻，心中的故鄉就這樣漸漸清晰起來。其實我們都很清楚，真正的故鄉不在過去，而在某個覺醒的瞬間，此心安處即是故鄉。當我們凝望月亮的時候，月光也在凝視著我們，在相互的凝視中完成了一種存在和確定。

而我那故鄉早已經回不去了，村子里的人大多搬了出去，孤零零地沒剩下幾戶，山就這樣成了荒山，村子也成了一個偏僻的荒村?？晌业男念^依然惦念著那片寧靜的土地，因為它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是失落時給我安慰和依靠的地方，也是年少時想要逃離的地方。我有時會給住在村里的奶奶打去電話，從她的口中了解那個被山水月色縈繞下的故鄉……月光照耀著的地方，就是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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