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靈魂

卿云爛兮

糺縵縵兮

日月光華

旦復旦兮

——卿云歌

晉靜公

我的父君死去了，我成了晉國的新君主。可是我這個君主僅僅是我父君的繼承者。那么我繼承了什么？他既沒有給我留下財富，也沒有給我留下土地，我所繼承的，僅僅是捕捉到的他的最后的目光。即使是他的目光也是晦暗的。我從這目光中取出了幽暗的微光，將他晦暗的部分歸還了晦暗。

我所繼承的不僅是國君的名號，我還繼承了虛無和仇怨。我不僅繼承了我的父君的爵位，還繼承了他的悲涼和蒼茫。他給我起了一個悲傷的名字，我只有在酒中沉湎。在漫長的夜晚里，我的仆人點燃了黃豆一樣的燈苗，我就在這燈苗的輝映下看著空空的墻壁。我的黑影在墻壁上孤獨地停留，它被放大，它讓我的面前更加幽暗。它就是我，就是我的悲傷和沉默，就是我的苦痛和無聲的呼喊。

這呼喊沒有人可以聽見，只有我自己傾聽著它。我看著它，只有一片黑暗，其中卻藏有無數秘密。是的，這秘密我也不知道，別人也不會知道。它不僅是我的肉身的投射，也是我心靈的投射。我已經將自己的一切都放在了這個黑影上，一個模糊的、毫無細節的黑影，一個暗淡的、空洞的黑影。我舉起了雙臂，看見一株光禿禿的枯樹，沒有枝葉的枯樹，它在我的面前晃動。它既是我的影子，也是我的絕望。它里面包含了我的心靈和目光，包含著我的寂寞和憂傷，也包含了我的呼吸、我的面容上的褶皺和充滿仇恨的每一根發絲。

我沒有光亮，所有的光亮都在我的外面。沒有我的黑暗，這光亮還有什么意義？沒有我的悲傷，別人的快樂又在哪里？我的黑影就放在了這墻壁上，這是我的最后的土地，最后的財產，最后的門。我不知道這墻壁的后面還有什么，只知道后面是無邊的暗夜。

我乃是這通往暗夜的門，我將從這門中走出去。暗夜有著所有的事情，后面的燈光將會被徹底拋棄，或者它將永遠拋棄我。它拋棄的不僅是我，不僅是我的名號，也不僅是我的肉體和靈魂，還有我所攜帶的一個國家，一個國家的開始和結束，一段我看見的和看不見的時光。

天下已經大亂，諸侯已經不是原來的諸侯，國家也不是原來的國家了。晉國不是原來的晉國，它已經是三個國家了。他們不斷征伐，相互廝殺。它們不僅向著外面廝殺，自己也在廝殺。廝殺成了天下的景觀，成為廝殺者的快樂。若是沒有廝殺，這人間該有多么寂寞。就像我現在這樣寂寞，就像我現在這樣絕望。人間乃是用血來描畫的，每一個人都在血中描畫自己，也描畫別人。血在燃燒，血在飛揚，血在噴涌。

唯有我是這血的觀賞者，因為我也曾經在血中。我是這血的光焰里的幸存者。我的影子不是燈光投射的，而是地上的血將我的影子映照在墻壁上。因而我面前的門也是血的門。我將從這血的門中穿越，我將從這血中走入暗夜。我將在這暗夜里踩著血走向更深的暗夜。韓趙魏三國討伐齊國到了桑丘，韓趙魏討伐齊國到了靈丘。齊國也已經不是原來的齊國了，它已經是田氏的齊國了，田和也被天子冊封為諸侯了，齊康公以及原來的王族被驅逐到海邊，住在山洞里，只能依靠漁獵為生。他們煮魚沒有了鼎，只能用鈄來替代，最后也一個個死去了。他們面對大海而死，只有洶涌的海濤伴隨他們的死。他們的靈魂只能在大海上漂流，在波浪中起伏，在魚鱉的背上棲息。

晉國的鄰邦秦國也好不到哪里去。秦惠公死后，他的兩歲的兒子即位，他的母親成為這個國君朝政的執掌者。她所任用的都是宦官和外戚。為了收買眾臣，只有不斷賞賜，并加重了稅賦，引發了民眾的怨恨。在魏國寄居的秦國公子趙連回到了秦國，奪取了君主之位，殺掉了秦出公和他的母親。秦國已經和魏國不斷沖突，殺聲四起，天下還有哪里是安寧的？即使是中原的諸侯們，也都蠢蠢欲動，不斷彼此征討和殺戮。天下還有哪里是安寧的？在一個不安寧的人間，我還會安寧嗎？

不，我對安寧的生活已經失去了期待。我只是希望我在這不安寧中望著不安寧的人間。我的父君曾對我說，一切都在觀看之中。看是唯一活下去的理由。若是連看的權利都沒有的時候，人間就什么都沒有了。我的父君帶著我們不斷遷移，在屯留停下來駐扎。但沒有多久就被趙國攻打，我們還有什么力量抵御別人的攻打呢？只有遵從攻打者的命令，又遷移到了端氏。這是一個好地方，只有很少的人家，北面是低矮的山丘，南面乃是河谷和平地。由西而東的河流，緩緩流過，兩岸是高大的樹林，霧氣在林梢飄動。

就在我們居住在這里的時候，也將宗廟遷到了高都。本來我們已經適應了這樣既不是君主，又不是臣子的身份，也適應了山林間的日子，但即使這樣的生活也維持不了多久。我的父君一開始是焦躁不安，漸漸地他安靜下來了。這里的四季都是美好的，春天的時候，地氣上升，整個地上就像著了火一樣，遍地都是煙霧，這樣的場景簡直是太壯觀了。我坐在田邊，看著這一片蒼茫的景象，既感到地上的生氣，又感到眼前的夢境般的迷離恍惚，讓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

我也陪伴著父君在河邊垂釣，有時一整天都釣不到什么，但我們還是快樂的，因為這眼前的流水讓我們忘掉了從前顛沛流離的日子。我們的面影在河水中飄搖，我們好像自己也在這流動之中。難道我們不是在流水中漂動嗎？我們乃是這河水里的魚，已經被別人的釣鉤勾住了嘴唇，我們已經逃不脫了。他們就要將我們放入身邊的魚簍，然后投入烈火中燒烤。但我也看見那釣魚者已經被烈火點燃了衣襟，這烈火也將會將他吞噬。

我的父君在這里享受了幾年的好時光，他與我在林間漫步，在河邊垂釣，在山間狩獵。我能夠聽見他的笑聲了，但我還是聽出這笑聲中含有的苦澀。他還是在病苦中死去了。他說，我很想多看一眼這人間，因為你這一刻看見的不是前一刻看見的，你以后看見的也不是現在看見的。我知道他說的是什么，他最想看見的就是仇人的死去。

我草草掩埋了他，他已經無法得到諸侯的哀榮了。我只能將他身上的黃土堆得高一點，因為黃土是取之不盡的。我繼承了國君的尊位，卻沒有什么尊榮，也沒有什么國家的朝政，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到高都的宗廟奉祀先祖。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我才可以和先祖說幾句話，將我內心的煩悶和痛苦予以傾訴。更多的時候，只有和上天傾訴了。可是我不知道上天能不能聽見我的祈禱。它若是聽不見，我為什么還要向它祈禱？它若是聽見了，為什么總是無動于衷？它看不見天下的混亂和不義嗎？

可是沒有過了多久，韓國和趙國就派使臣前來，告訴我，他們不再承認我以后還是晉國的君主，他們終于廢黜了我的君位。魏武侯、韓哀侯和趙敬侯，把我僅剩的土地也分完了。我現在已經成為一個庶人，一個失去了國君身份的人，一個失去了所有土地的人。他們再也不允許我前往高都祭祀我的宗廟，我只能在端氏遙望我的先祖們。

他們的面目乃是一點點顯露的。在先君晉幽公的時候，不得不反過來朝拜韓趙魏三家，臣子與主人已經顛倒了位置，只剩下了絳都和曲沃，其他的土地和城邑已經被他們分掉了。先君晉烈公的時候，只能為韓趙魏三家奔走，并朝見天子，讓周天子冊封三家的主人為諸侯。他們已經有了諸侯的名分，有了自己的國家，但在名分上仍然被晉國國君的陰影所籠罩。到了我的父君即位之后，不但失去了土地、財富和都城，連最后僅剩的國君名分也岌岌可危了。到了我即位之后不久，他們就已經迫不及待地廢黜了我的爵位和名分。他們以為，只有這樣，他們的頭頂就沒有影子了。

可是，我還活著。他們雖然將我遷為庶人，但我仍然活著。只要我活著，即使他們不承認我，我仍然活著。我的活著也將讓他們不安，因為他們的頭頂上似乎失去了暗影，但無形的暗影仍然在它們的頭頂上徘徊。我的影子已經不在他們的身上了，但我的影子還在他們的內心。我仍然是他們揮之不去的暗影，因為那暗影里有我的目光，有我的先祖的目光，有我的一個個先君的目光，也有他們的先祖的目光，有一個個曾為我的先君的臣子的無數死去的他們先祖的目光，有著無數死去了的靈魂的目光，也有著無數晉國民眾的目光。在這么多的目光的審視中，他們的心能夠安寧嗎？

我注視著他們。我不僅在白天注視他們，也在暗夜的星辰下注視著他們。我不僅注視他們的一舉一動，還注視著他們夢中的一切。我想，他們即使是在夢中也不是安寧的。他們會在夢中看見我，看見我的先祖，也看見他們的先祖。那么，面對那么多人的目光，他們能說什么呢？他們還是抬不起頭來。因為他們可以掩蓋一切，可以做一切違背天道的事情，卻在夢中不能遮掩自己的本相。

在夢中，他們原本是牛馬的，還是牛馬，原本是野獸的，還是野獸，原本是蟲子的，還是地上爬行的、在地穴中棲身的蟲子。他們醒來的時候，似乎坐在了高高的座位上，但他們在睡夢中，又回到了自己的洞穴。那么，他們能不為這夢中的景象而感到恐懼嗎？難道不為這夢中的景象而感到卑微嗎？難道不為自己的卑劣而痛苦嗎？是的，他們必定害怕我。不是僅僅害怕我，而是害怕我身上所放射出來的幽暗的光。因為我的幽光將刺穿他們虛假的面孔，刺穿他們卑弱的靈魂。我的利箭將從這貧瘠的地上射向他們，他們又怎能不感到這疼痛？他們想飛到天上，但我的箭射斷了他們的翅膀，他們將掉落在污泥里。

我的名字是倶酒，我的父君已經給我斟滿了酒。我就飲著美酒等待吧，實際上我在等待中看見了他們。幾年過去了，他們一個個死去。趙敬侯死了，接著韓哀侯死了，又接著魏武侯也死了。他們都不會長久。他們得到的，將留在人世間，而他們將在死亡中失去所有的東西。趙敬侯是趙烈侯趙籍的兒子，他的父親死了，他也死了。又接著，繼位的趙成侯也死了。韓哀侯是韓文侯的兒子，他的父親死了，他也死了。魏武侯是魏文侯的兒子，他的父親死了，他也死了。我飲著美酒，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他們廢黜了我的國君之位，他們一個個死了，我還活著，因為我還在看著他們一個個死去。

我的酒樽里飄滿了死者的影子，我一邊飲酒，一邊嘲笑著他們。我經常在夢中痛斥他們的亡靈，以至于他們再也不敢在我的夢中出現。我似乎變得快樂了，因為我已經看見了仇人們一個個死去。我想起了復仇者豫讓。他是愚蠢的，他的復仇也是愚蠢的。所有的復仇需要等待，但他不愿意等待。若是在等待中看見了仇人的覆滅，就意味著上天已經替你復仇。豫讓的復仇不僅是徒勞的，也是愚蠢的。

因為他乃是為了主人而復仇，為了主人曾經給過他的恩賜而復仇，卻不是為了真正的仁義而復仇。因為智伯也不是仁義的，他乃是為了一個不仁者而向著另一個不仁者復仇，他怎么能得到仁義呢？他們都不是好人，你為一個壞人復仇，卻得到了另一個壞人的寬恕，這樣的復仇有什么意義？你乃是為了自己涼了的飯肴而復仇，這不過是對從前的不仁者的一次祭祀，這又有什么意義呢？他的仁義不在他的心中，而在他失去了的飯肴里，這不過是為了曾喂養自己的主人顯示忠誠而已，怎能談得上仁義呢？他哪里知道，仁義從來不是喂養出來的，因而從復仇中得不到它。

我不需要復仇，因為這復仇已經在我的等待中。我也不需要別人為我復仇，因為別人的復仇將奪走我的仁義。我的仇恨既不在過去，也不在現在，而是在虛無的時光里。我的仇恨一旦被虛無的時光接收，它就轉變為我感受不到的虛無。既然這仇恨也變得虛無，我又怎么愿意在無數的死尸上再堆放另一具死尸呢？因為死尸已經夠多了，血已經足夠淹沒人間。沒有仇恨，怎能有愛和光明？沒有白天，又怎能有夜晚？沒有春天，又怎會有秋天？是的，所有的東西都是相伴而生，我又怎能將其中的一樣單獨取出來，放在這渾濁的人間？讓我的仇人自己爬到這死尸中去吧，我只是看著他們從那里爬上去，又被另一具死尸壓在下面。我還要看著螞蟻怎樣一點點用小小的螯子割下他們的肉，又放入它們幽深的地穴里。

老仆人

端氏是一個很好的地方，這里有著群山和河流，有著平川和好田地。我侍奉我的國君，和他朝夕相伴。我看見他總是憂心忡忡，他的臉上從來沒有笑容。他的眉頭緊緊皺著，以至于在眉宇之間有了兩道深深的刻痕。那兩道刻痕里，已經將自己所有的悲苦刻在了其中，它就像深深的溝壑，深邃的溝壑里有著奔騰的激流。實際上，韓趙魏三家已經不再承認他是國君了，也就是說，他已經是一個庶民，但在我的眼里，他永遠是我的國君。這晉國乃是周天子封給他的先祖唐叔虞的，乃是他的先祖一代又一代繼承的。可是他失去了晉國，失去了一切，六百多年的晉國，從他的手里失去了。他的手不夠大，攥不住這龐大的晉國了。他的手也不夠有力，攥不住這國君的名分了。

他的衣裳上披滿了風雨，披滿了星辰、陽光和晦暗的濃云，只有閃電和雷鳴在上面交織，我似乎從他的衣裳上看見一陣陣閃電一樣的仇恨和雷鳴般的憂愁。在春天的時候，我陪著他到野外踏青，他會突然萌發孩子一樣的好奇，他用手刨開土地，看看土地里埋藏的草根。他說，你看，它們開始發芽了。他看著地上剛剛露出來的草葉，他說，這多么好，我不知道它們是怎樣用這么柔軟的葉子頂破堅硬的土層的。柔軟的力量要比堅硬的力量更強。

在農夫開始耕耘和播種的時候，他會默默地坐在地上，看著農夫播種的背影。他說，這是一年中真正的開始，歲月是從播種開始的，但所有的事物都在等待收割。我的土地上長出了太多的雜草，我的谷苗早早就被毀壞了。只有秋風能讓野草干枯，然后嚴冬的冰雪將覆蓋它們。我的田地里已經沒有收成了，我的糧囤里也沒有多少存糧。他羨慕地看著農夫沿著田壟走著，他又說，我不是一個好農夫。

夏天的時候，我陪著他在大樹下乘涼。他說，我活著就是為了看見他們，現在他們一個個死去了，我為什么還要活下去？我所看的都沒有了，剩下的時光我該看什么？向上的路就是向下的路，我已經看見了。你看，趙成侯已經死了，他的兩個兒子開始了爭奪。太子趙語奪去了君位，公子趙紲逃走了，已經逃到了韓國。看來韓國和趙國將要開戰了。讓他們廝殺吧，這是他們的本性。他們都要在自己的本性里死去。他們可以逃脫對手的懲罰，但不可能逃脫自己本性的懲罰。他們的本性就是他們的死罪。

這個趙語也是一個狠毒的人，他剛剛即位就來攻占端氏，他已經等不到收割的季節了。他占領了端氏，奪取了國君最后的封地，將我們重新遷回了屯留。屯留在端氏的北方，那里的冬天要比這里寒冷，寒風將卷起地上的冰雪。我的國君帶著族人，又開始了顛沛流離的日子。我們開始了又一次遷徙。雁陣向著南方飛，我們朝著相反的方向走去。真正的秋天現在才開始。農夫們已經收割完畢，留下了空空的土地。不是，也不是完全空空的土地，地上布滿了收割之后的殘余，凌亂的秸稈和干枯的碎葉。鳥雀在地上撿拾著掉在土里的谷粒，這是它們的好季節，也是最后的好季節。

我們來到屯留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天已經越來越冷了。地上散落的枯葉已經蒙上了白霜，它看起來就像一個個小的墳包。這是我們又一次返回屯留了。這里群山環繞，卻一片蕭瑟。韓國的君侯在這里迎候我們，他見了我的國君之后，仍然施行從前的君臣之禮。這里乃是韓國所轄的地方。韓國的君侯滿臉笑容，似乎十分熱情周到，我的國君竟然感到惶恐不安。他已經不適應做一個國君了，因為他已經忘掉了自己被廢黜的國君名分。

韓侯說，別人已經忘掉了你，我卻不會忘記舊主。若是沒有舊主的恩德，我怎么能夠成為現在的樣子？晉國本應是你的，但趙國和魏國要分掉你的土地，我的先君所做的一切都出于無奈。這里的嚴冬是嚴酷的，我讓人為你準備了柴火，你們就住下吧。只要我有一粒谷子，我也會用小刀仔細地剖開，給你半粒以充饑。

我的國君說，我已經不是國君了，我乃是你土地上的庶民。我本應向你施以君臣之禮，怎么能接受你的禮拜呢？你已經是諸侯了，我住在了韓國的土地上，就是你的臣民了。韓侯說，怎么能這樣說呢？過去我的先祖都是你的先君的臣子，你仍然是我的主人。我怎么能忘記我是誰呢？別人忘掉了，我不會忘記。

我們住下來的時候，收拾從前居住過的房舍。它們已經破敗不堪，我們將其修整之后，屋頂開始冒出了炊煙。更多的是原來農家的茅舍以及山崖上的土窯。寒冷的土地上漸漸充滿了熱氣。韓侯還派人送來了漂亮的韓妃，讓她陪伴和照顧國君的起居生活。國君臉上的憂傷漸漸消失，他似乎改變了自己。但他還是對我說，韓侯臉上的笑容是虛假的，他的笑容的背后乃是仇視和敵意。他所說的一切都是虛假的，這熱情的言辭背后還藏著冷酷無情的言辭，我沒有被他的虛假所迷惑。

他說，我仍然要詛咒他們，仍然要詛咒他們的后代，永遠要詛咒他們的一切。他們沒有一個是好人，也沒有一個是有德行的。他們已經習慣于欺詐和搶奪，你怎么能相信住在你家里的強盜呢？他的背后就藏著劍，可是他還是滿臉堆笑，這是從他的臉上露出的雪亮而迷人的刀尖。他們所說的和所做的從來不是一回事。他們所說的，乃是說給你聽，而他們所做的乃是強盜所做的事情。你要看見，他對我說話的時候，牙齒上還沾著血。他們看起來也彼此爭斗，但這爭斗也是強盜自己的爭斗，他們即使對自己一伙的，也毫不手軟。

他說，我詛咒他們，他們看起來是晉國的臣子，實際上乃是晉國的奸賊。他們嘴里所說的仁義和忠貞，和心里所想的篡奪，相互映照。他們嘴里所說的越是鏗鏘有力，越是顯得真誠，他們內心的奸邪和壞主意就越多。這三家終究要衰敗，終究要滅絕，他們的后人也要遭到天譴，沒有人能逃脫懲罰，他們都不可得到善終。我已經沒有別的可以貪圖，也沒有別的可以指望，我所擁有的，就是對他們的詛咒，不斷的詛咒。他們聽不見，但上天能夠聽見。他們聽不見，但天下的人們可以聽見。因為這詛咒不僅僅出自我的舌頭上，而是這詛咒就在他們所做的事情里。

我要對著河流詛咒他們，我要對著高山詛咒他們，我也要對著每一塊土地詛咒他們。我的詛咒在流淌的河水里，在生長的樹木里，在搖動的每一片葉子上，在山丘的每一塊石頭里，在每一粒沙子里，在天空的云朵里，在暗夜的星光里，在夏天的暴雨和冬天的飛雪里，在他們采摘的每一個果子里。只要他們還活著，我的詛咒就會伴隨他們。不論他們走到哪里，都會遇見我的詛咒，因為我的詛咒無處不在。

我每天聽著國君對三家的詛咒，我感到他們的末日就要來了。無論是哪一個人，怎能經得起一個國君不斷的詛咒呢？他是一個被廢黜的國君，但他仍然是一個國君。一個國君是不能被廢黜的，因為他生來就是國君，他是被上天差遣的，不是被人間命名的。沒有人能夠廢黜他，沒有人能夠藐視他，也沒有人可以怠慢他。可是這一切都發生了，那么上天就聽不見他的呼喊嗎？

晉靜公

我還是被遷往了屯留，這是我先君曾經停留過的地方。端氏已經到了趙家的手里，我的宗廟也被廢棄了，我只能遠遠地望著，但我望見的乃是南方飛來的云朵，乃是南面飛來的烏鴉，乃是南面吹來的風，我的眼里已經看不見南面的高都了，也看不見我的絳都了，看不見我的曲沃了。我的先祖的地方都被他們奪走了。

是的，一切都沒有了，一切都看不見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晉國的命脈只有我一個人承擔著，若是我死了，晉國也就死了。若是我死了，先祖開辟的幾百年基業也就徹底崩塌了。實際上，我已經看見了這崩塌，看見了我的末日，也看見了別人的末日。無論是天上還是人間，我都看見了。

現在我的仇人們都已經死去了，我只想讓自己過得平靜一點。我想就像平緩土地上的河流一樣，緩緩地流淌。我想使自己的憤怒和仇恨熄滅，度過最后的日子。屯留是一個貧瘠的地方，但也是一個幽靜的地方。在這里我可以聽見群山的聲音，聽見河流的聲音，也可以聽見草木的萌發和繁榮，可以聽見秋天的落葉。我可以聽見窗外的雨聲，也可以一夜之后推開門，看見茫茫的白雪。

它們都是我自己。我從群山的呼吸中聽見了我自己的呼吸，我從河流中看見我自己的流淌，我也從草木的萌發和繁榮中看見我的晉國的過去。那些消失了的往事總是浮上心頭。繁榮總有過去的時候，落葉的季節總會到來。那激越的暴雨將沖刷掉地上的灰塵，又要卷起地上的污泥。無數的泡沫從積水里激起，但很快就會歸于泯滅。從暴雨的景象中可以看見一代代人出現，又不斷消逝。每一個泡沫都是一個面容，但我還沒來得及看清他們的時候，他們就被另一些泡沫所替代。最終，大雪將覆蓋一切，我的眼前只有無限的空茫，人間的所有事物都壓在了白茫茫的雪層下面。

我也被壓在雪層之下，因為夏天的繁榮已經不屬于我了。我就被埋藏在冬雪里，等待著春天的融化。韓侯給了我韓妃，我一直對這個女人保持著警覺，因為她是別人給我的。我不相信別人，別人給我的，我就要相信嗎？若她是韓侯安插到我身邊的刺客，那么我豈不是隨時都可能死于一個婦人之手嗎？

過了很多的日子，她小心翼翼地侍奉我，我覺得自己已經離不開她了。很長時間以來，我已經忘掉了女人，因為我的憂傷、悲痛和仇恨損毀了我對女人的愛。從前的女人已經離我而去。我已經失去了一切，包括愛她們的理由。讓她們愛別人吧，因為我的愛已經轉化為仇恨，而女人是不應該被仇恨的。何況，我的仇恨和她們無關。我的仇恨乃是我的仇恨，讓她們離開我，乃是讓她們不要沾染我的仇恨。仇恨是黑暗的，她們應該行在光明里。她們應該擁有愛，而我已經失去了愛的能力，仇恨占據了我的一切，我的內心既沒有愛的力量，也沒有愛的理由了。

是的，她的溫暖融化了覆蓋在我身上的冰雪，我似乎從仇恨中蘇醒。我微微感到了一點快樂，因為我從她的愛中汲取了快樂的源泉。我已經受盡了顛沛流離的痛苦，我已經不習慣于尋常的日子。我總是被別人攻打和奪取，我總是被別人放逐，我總是在流浪的路上。現在我想停下腳步了。我想居住在溫暖的屋舍里，然后從窗戶中看看外面的美景了。可是我看見的只是別人的美景，我的美景又在哪里呢？

我的身邊除了我的老仆人之外，又多了一個韓妃，一個女人，一個面目姣好、讓我感到賞心悅目的女人。對我來說這意味著巨大的變化。我似乎已經不再孤單和寂寞，我的臉上也出現麻木的微笑。我知道自己的微笑是勉強的、僵硬的、尷尬的和不自然的，但它畢竟是我的微笑。這意味著我對仇恨的淡漠，也是對我自己的遺忘。我不過是仇恨的影子，若是遺忘了仇恨，這影子也就消失了。是啊，我的仇人已經死了，我的仇恨又在哪里落腳？

但我仍然有著虛無的仇恨，它沒有形象，也沒有線條。它沒有筋骨，卻有著絕不屈服的力量。它沒有復仇的劍，也沒有復仇的可能，卻有著復仇的意志。可是它在哪里埋伏？它在哪里潛藏？它在哪里容身？它又在哪里降落？它的華美的舞姿在哪里旋轉和飛躍？它的無形的劍法從哪里劃開弧光？一個沒有復仇者也沒有被復仇者的空中對撞，一個失去了讎仇也失去了自己的虛幻的飛翔，一炷虛無的煙氣從我的傷口上飛揚而出，源源不絕地消散于高高的天穹。

有一天，我來到了山間。我站在高處，好像置身于人間之外，看著一些小村落的屋舍上彌漫著午后的炊煙。它從濃烈到淡薄，就像無數的往事一點點散盡。嚴酷的冬天又一次過去了，冰雪已經融化，我的腳下已經看見了一些野草的嫩葉，眼前的樹木上呈現出淡淡的黃色，它們的身上披上了一層毛茸茸的衣裳。一些鳥雀在土地上尋覓食物，我不知道它們究竟在尋找什么。我看著遠近的一切，感受著世間又一個季節的輪替，感到了陽光將我的目光帶到了另一個日子里。

我不知道自己過了多少個日子，也不知道這一生為什么要經歷無數的磨難。我遠望著我來到這里的路。那條路上有幾個行人，蝸牛一樣行走。他們就像幾個小小的黑點，一點點移動著。我來這里的時候，是不是也有人坐在這里看著我？從白晝走到了暗夜，就像大片的田地飛到了高處，飛到了黑暗里。我路過河流的時候，看見了天上的飛鳥和水中的游魚一起出現在水面上。天上的白云和岸邊的樹梢一起出現在水面上，我的面影和微風吹起的漣漪一起出現在水面上，我乃是和天上的事物和地上的事物在一起。

我曾面對著河水對韓趙魏三家發出詛咒，我說，他們這些從前的臣子，忘掉了自己的本分，也忘掉了幾代先祖對國君的誓約，也忘掉了自己的忠貞。他們從污泥中爬出來，忘掉了自己身上沾著的污泥，忘掉了自己骯臟的過去。他們用更為骯臟的手，奪去了我的一切。他們乃是晉國的奸賊，竊取了不該他們得到的一切。他們都將死去，悲慘地死去，他們奪取的都將失去，他們都要滅亡，他們的后代也不會善終。

現在我又一次站在春天里詛咒他們。是的，我在這里詛咒，讓上天聽見我的詛咒，讓他們的雙耳灌滿我的詛咒。我已經看見他們一個個死去，他們都是短命的。因為他們所享有的，原本不屬于他們。我也會死去，但我比他們活得更為長久。重要的是，我的國滅亡了，但它仍然活在時間里。然而，他們將在時間里腐朽，在烈火里成為灰燼和煙氣。我的靈魂也將一直詛咒他們，而他們的靈魂也將埋入深深的泥土，和他們的肉體一起腐爛。

我望著夕陽，回到了我的居舍。韓妃給我端來了飯菜。我吃了一點，就早早睡在了臥榻上。黑暗已經籠罩了我，我只有和這黑暗一起入睡了。我的老仆人給我掖好了被角，我的渾身變得暖和起來，春天的寒氣從我的身上散盡了。窗上搖曳著樹枝的暗影，讓這些美好的影子在我的睡夢中搖動吧，我就像睡在了波浪中晃動的舟船上，我不是為了到達彼岸，而是為了等待著舟船的傾覆。

掘墓人

唉，這個人死了。他是晉國的最后一個國君，他和他的晉國一起成為了僵尸。據他的老仆人說，他前一天還很好，他登上了東面的高山，一直在山頂看著，一直看著夕陽落下。他說，我一直在他的身邊，他不知看著什么，眼睛里卻是空洞的，似乎什么都沒有看見。他好像在等待著什么，似乎就等著西邊的日頭一點點落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夕陽，看著它挨近了山頭，又看著它沉入了山下。

我可以想象那落日的景象，因為我也曾看過落日。那時候的太陽十分輝煌，就像西邊整個山頭燒起來一樣。群山呈現黝黑，而山脊線卻變得十分明亮，好像一道光從山的一邊劃到另一邊。他為什么要看這樣的情景？也許，他自己就像山上的奇景一樣，等待著熄滅？或者他從中看見了什么？或者他已經感到自己就要死去？我聽說，喜歡看落日的人和喜歡看落花的人都有死的渴念，他將落日和落花視為自己的形象。

那個老仆人還說，國君在臨死前總是聽見落葉的聲響。可這是春天啊，哪里會有落葉？人死前是有預感的，他也許早已知道自己就要死了。老仆人說，他天還沒有亮就起來了，等待著國君醒來。從前每一天國君都會早早起來，在庭院里走一走，圍繞著庭院里的大樹轉幾圈，然后開始用餐。可是這一天老仆人一直等到太陽出來，國君還沒起來。他進入了國君的屋子，國君仍然躺在床榻上，而他身邊的韓妃已經不見了。

老仆人已經發現國君死了，他的鼻子前沒有了氣息，身體也已經僵硬了。看來是韓妃害死了他。一定是這個女人給他的飯菜里放了毒藥，不然，他昨天還好好的，怎么一夜之間就死了呢？不然，韓妃為什么逃走了呢？她來到他的身邊，乃是接受了韓侯的命令，他就是等待一個好機會，將國君殺掉。一開始，國君不信任她，她就用女人的嬌媚讓國君喜愛，用溫柔和虛假的真誠換取了國君的信任，然后她就用這信任殺死了信任者。

他也該死了，他已經受盡了各種折磨，不是被別人折磨，就是被自己折磨。要是在折磨中生活，生活還有什么意義呢？若是他從來沒有做過國君，他就不會有那么多憂愁，也不會有那么多折磨。可是他真的是一個國君，他生來就是一個國君，卻失去了這國君的名分，怎能不感到絕望呢？若是他就像我一樣，每天給死去的人掘墓，他就會感到自己活著就是最好的，所以應該感到無比的快樂。他的心里就會說，瞧，又一個人死了，他是多么不幸和悲涼，而我還活在人間。

我曾在深秋的原野上，看見了無數草木的凋零，但我發現在這枯草叢中，卻有一朵小蘭花綻放。它是那么耀眼，與藍天擁有同樣的顏色，卻與所有的枯萎的草木形成了對照。它是那么驕傲，它挺直了腰肢，用這耀眼的藍花瓣面對著天空。它是見證者，也是這深秋的感受者。它是死亡的見證者，也是面對死亡而感到歡樂的驕傲者。從前有多少花朵在這里開放，它們就像花的湖海一樣，一浪推著一浪，仿佛它們是無窮的，它們的生命也是無窮的。但殘酷的秋天讓它們顯示了真相，它們一朵接一朵地枯萎，一片接一片地掉落在荒草里。那么，這最后的小花朵不是最快樂的嗎？

從前我不可能見到一個國君，因為他們在宮墻里，他們的奢華我也不曾看見。但我看見了晉國的最后一個國君，他和我一樣，居住于極其平常的農家的屋舍，他也沒有多么神奇和神秘，他就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和我差不多的人。只是他的臉上沒有我的笑容，他總是皺著眉頭，臉上刻著深深的皺紋，眼睛里充滿了憂郁。我路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不經意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轉身向我施禮。他知道我就是他的掘墓人嗎？為了他的施禮，我要為他將墳墓挖得深一些，讓一個死者住得安心，也不被地上的事情擾亂他的安睡。

他的先祖曾擁有廣袤的領土，可是他卻什么都沒有。實際上，那么多的土地有什么用？那朵原野上的小花朵，僅僅有著扎根的一小塊地方，但對它來說已經足夠。它從來沒有為此感到憂傷。而且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沒有哪一個人的命運和別人相同。你的先祖的東西不過是屬于你的先祖，而你卻想著擁有和你的先祖同樣多的東西，這怎么不讓你感到絕望呢？先祖的輝耀不一定就能披到你的肩上，就像太陽的光不可能在黑夜照耀。你若是在黑夜，就要接受黑夜的幽暗，就要在星辰下尋找自己的幽光。

就拿我來說吧，我不知道我的先祖是誰，因為我已經忘記了他們。我能記住我的父親，也知道自己的祖父，以前的人和事我怎能知道呢？他們的從前也許是富有的，也許是貧窮的，但他們已經與我無關。我忘記了他們，不是因為他們不曾存在，而是因為他們離我太遠了。我即使是記住他們的一切，他們也不能代替我在人間生活。我所遭受的苦楚和快樂，他們都不知道。既然他們不知道我，我為什么要記住他們？他們的屬于他們，而我的屬于我。

這個國君就是不明白這一點。他覺得從前是怎樣的，現在也該怎樣，從前屬于先祖的就是屬于他的。這樣，他怎能從痛苦中解脫？從前多少國君煙消云散？多少國君死于非命？從前屬于自己的，都歸于了別人，而別人奪取的，也將歸于另外的別人。不論是土地還是權力，今天還在這個人手里，明天就被另一個人攥住了。攥住了的感到了欣喜，失去了的感到了悲痛，可是萬物不就是在流水里漂浮嗎？你怎知道它漂浮到哪里？流水里只能照見自己模糊的面容，卻照不見你手里攥著的東西。這個國君帶著空空的兩手來到了這個偏遠的地方。他已幾經遷徙，就像尋找食物的飛鳥，不斷被趕走，又不斷飛回來。

我曾看見路上的一個小水洼。也許那個小水洼是很多日子前雨水將它灌滿的。那個小水洼里的水是那么清澈。我蹲在那里，看著這一片水，有著別人的腳印，也有著深深的車跡，還有不知什么野獸的腳跡、鳥兒覓食的趾痕。里面竟然有了游動的蝌蚪和很多小飛蟲，還有一種奇特的小東西，能夠在水面上自由自在地行走。它的長長的腿就踏在水面上，行走的速度很快，只在水上留下幾道劃痕。重要的是，水面上有著一切一切，藍色的天空和奇形怪狀的云，有著周邊的樹枝和葉片，有著枯木的影子以及樹枝上鳥兒將頭埋入懷中的形象。一切一切，都在這清澈的映照之中。

我一點兒不羨慕那些爭奪天下的諸侯，因為他們只是將目光投射到大的地面上，卻不知道小的地方也擁有一切。他們怎能看見這小水洼？怎能看見這小水洼里映照的一切？他們的爭奪似乎是快樂的，但他們在得到和失去之間，永遠在無止境的欲望中尋找著憂傷。他們怎么能知道小的事物之中竟然包含了一切，包含了他們所要獲得的全部？他們看見了大的美好，卻不知道在小的地方有著大的全部美好。他們用血腥奪得的一切，又怎能感到其中的美好？因為他們的美好已經浸泡在了血腥里。

韓趙魏三家聲稱為了天下而剝奪了他們的國君的權力，也奪去了他的土地和都城，但他們仍然是為了自己。他們也聲稱為了仁德而四處征討，實際上也是貪圖別人的土地和財富。他們每一個人都聲稱自己乃是擁有仁德的，但他們所做的一切乃是毀損了仁德。他們還聲稱自己乃是為了天下的秩序和禮法，但誰又是這禮法與秩序的裁決者？誰又不是這禮法和秩序的毀滅者？他們聲稱要做的，乃是他們想做的事情，而所有的結果和他們所說的正好相反。他們要種一棵樹，乃是為了摘取樹上的果子。

這個死去的國君也是這樣，若是他真的是一個國君，他也和剝奪他的一切的人一樣，也要去剝奪別人的一切。他失去了一切，也就失去了剝奪別人的能力，他為這樣的失去而痛苦，而感到悲傷和仇恨。他的痛苦和仇恨不是來自別人的剝奪，而是因為自己失去了剝奪的權力。他表面上乃是詛咒別人，實際上也在詛咒自己。所以，他的痛苦和歡欣來自同樣的東西。提審者和罪犯是同樣的人，提問者和回答者是同樣的人。他們既是順從者也是叛逆者，既是兇殘的罪孽者也是仁善的懷有者。若是他們的心中沒有仁善，就不會聲稱自己擁有仁善。若是自己沒有兇殘，就不會用兇殘來對待別人。

他們是圣人也是強盜，他們是真誠的也是虛偽的。他們至少是偽裝成圣人的強盜，他們至少是偽裝為忠臣的奸佞。韓侯可以毫不費力地將國君殺掉，卻要讓一個女人暗殺他。他有的是兵卒和刀劍，卻要讓一個女人使用毒藥。韓趙魏三家誰都想殺掉他，卻誰都不愿意伸出手里的劍。韓侯完全可以露出自己的面孔，卻要戴著假面去行刺。國君來到這里的時候，韓侯是多么熱情和尊敬，多么遵從君臣的禮法，但他的背后卻藏著惡人的刀子。他的臉上飛揚著笑容，卻在這臉的背后還有另一張臉，那張臉上的表情誰也看不見。他之所以不敢露出自己的真面，乃是因為他知道這行刺乃是不義的。他不敢露出自己背后的刀子，乃是因為他不敢露出自己的兇殘。要告訴別人他的仁善，就要戴上圣人的假面，但這假面的背后卻是一張惡徒的真面。他藏起了真實的卑污，換作了一個擺在了前面的干凈的自己。連他們自己都懷疑，這難道就是自己嗎？

他們不敢承認自己卑劣的本性，只承認自己沒有的東西。他們讓別人看見他們站在干凈的草地，實際上他們的內心卻在污穢中徘徊。他們用血來洗自己的雙手，而雙手卻愈來愈骯臟。他們對別人說的和對自己說的不一樣，因為他們乃是圣人和惡徒的結合，他們想將自己惡徒的一面分離出去，但這惡徒卻牢牢地粘在了他的本性上。他想將圣人的面目顯露于世間，但惡徒的形象卻總要冒出自己火焰般的兇光。

是的，我是一個掘墓人，是死的觀賞者，我埋葬過無數的死者。他們有的是無辜的，有的是罪有應得。有的是壽終正寢，有的是死于非命。有的是暴病而亡，有的是突遭不測。但無論他們是怎樣死的，結果都是一樣的。也許這是最后的公平。我乃是這最后的公平的實現者，我將死者埋入了泥土，也將死者的無辜和罪孽埋入了泥土。我用耒臿挖開土地，堅硬的土地，使我緊握木柄的手一次次感到了震撼。

我要為過去掘墓，因為死者都屬于過去。無論他做過什么，都已經屬于過去。但是埋葬一個國君卻是第一次。可是對于一個死者來說，死去的國君和別的死者又有什么差別？他們都已經是一具僵尸，是失去了靈魂的僵尸，他們的生活已經結束了，永遠結束了。我乃是用泥土和他們告別。我要用好日子來為他們準備死后的居所。他們的血肉將被泥土吸收，被泥土中的螻蟻吃掉，剩下一具具白骨。這是他們所剩的記憶，也是他們生活的濃縮。

可我現在是為一個國君掘墓，不論怎樣，他曾經是一個國君，一個被廢黜的國君，一個名義上的國君，但他仍然是一個國君，因為國君是生來的，不是一個人想成為國君就能成為國君的。他的身上曾有著無數代國君的血脈，有著從唐叔虞開始就擁有的名分，有著別人不能占有的東西。他們只有殺掉他，卻不能占有他的全部。他們可以占有他的土地和財富，卻仍然不能占有他的全部。他們可以用詭計和刀戈讓天子冊封為諸侯，卻仍然不能占有他的全部。為了讓這全部消逝，唯一的辦法就是殺死他，讓他的全部葬入泥土。不能占有的，就毀掉它。事實上他們就是這么做的。

你見過一片樹葉是怎么掉落的嗎？我在秋天的時候看過它。它先是變得干枯，然后才會掉落。它乃是從葉邊開始枯黃，一點點侵蝕到了中間，最后它枯黃了。秋風到來的時候，每一片樹葉都試圖緊緊抓住樹枝，但風越來越大了，它們漸漸松開了手。然后它們在空中翻飛，旋轉，飄動，不想落到地面上，但它們終究要落下。即使是落到了地面，也要正面向上，想讓我看見它的正面。但是連這樣的機會，秋風也不會給它。秋風還是要將它反過來，那么它的面孔也被蓋住了，它的背影就是它給世間最后的形象。

我要精心挖掘這個國君的墳墓，我要給他更大的空間。因為他不僅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君。雖然他和別的死者沒有什么差別，但他仍然是一個國君，一個名義上的君主。他意味著一個消亡的國家，一段消亡的時間。讓這時間留在泥土中吧，除了泥土，沒有什么能蓋住時間。我的每一鏟泥土，都堆放到了墓穴的上面，堆放到地面之上。這泥土中有著亙古不變的嚴厲，也有著亙古不變的溫馨。

無論是奪取者還是被奪取者，他們都說自己乃是為了天下的蒼生，可是他們所做的一切是我們需要的嗎？農夫只需要土地，那么他們的彼此殘殺和爭奪是農夫所需要的嗎？樵夫只需要一把自己的斧頭，這斧頭上有著自己內心盛開的花，可是這又和別人的爭奪有什么關系？我只需要把地下的土挖出來，然后再覆蓋到死者身上。我需要他們的許諾嗎？他們不論占有了多少土地，這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我只需要一把耒臿，需要用它挖出土地上的土，挖開地下的墓穴，讓死者一個個找到自己的安身之所，我需要那些爭奪者的許諾嗎？面對一個個死去的人，所有的許諾是多么蒼白，多么空洞，多么無力。他們許諾，然后他們死去，在我看來，沒有比這更真實的了。

晉國已經幾百年了，我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少年，但它的壽命已經很長很長了。它已經歷盡滄桑。它從萌發、成長、繁榮到葉片落盡，以及到了根須腐爛，已經度過了自己的一生。它說出的已經說出，沒有說出的就保留在這具僵尸里。它該說的已經說了，剩下的就是將來的傾聽，它只有在無限延伸的時光里等待自己的傾聽者。它的故事將不是完整的，因為它的落葉都是一些碎片，以后以及以后的以后，沒有原來的樹枝可以將這些碎片連接在一起。誰也逃脫不了時間，一切都是時間說了算。

我就要埋葬的這個人，繼承了這些凝聚在白骨中的時間，并將自己的生命和這一切捆綁在一起，沉入泥土覆蓋住的無限的黑暗里。他再也看不見天空了，看不見藍天和白云，看不見日出和日落，看不見季節的交替和寒暑的輪換，看不見地上的繁榮和蕭索，也看不見人間的悲苦和歡樂了。若是他還在黑暗里梭巡，也只能沿著自己的白骨尋找失落了的往事。我將要埋葬的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遙遠的國家，一段驚心動魄的、起伏跌宕的、翻滾著悲傷的、散發著血腥的往事，一條一點點干涸的血的河流，一條漂浮著泥土、石頭、樹葉、尸骨、雷電和月光閃爍的河流。

我將要埋葬的不僅僅是一個人，而是群山一樣綿延了幾百年甚至更久遠的一代代君王、一個個國家和包含于其中的奢侈的、奢華的或者貧瘠的、伴隨著饑餓和死亡、繁榮與枯萎，也伴隨著仁義和惡行的生活。我為了埋葬這一切揮灑著汗水，我的熱汗不斷從我的頭上滴落，每一滴落地，都能聽見巨大的回響。我所要埋葬的這個人是孤獨的，因為他一直和他的晉國為伴，而這樣的伴隨者已經是虛空的，就像煙霧一樣在虛空中擾動，但這煙霧本身也是虛空的。他還與自己的羞愧、屈辱和仇恨為伴，而這羞愧、屈辱和仇恨也要淪為虛空。因而他的孤獨乃是時間里的孤獨，他的眼睛充滿了憂憤和憂郁，他看見的從來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伴隨者，這怎能不讓他孤獨和寂寞呢？他的羞愧是孤獨的，他的屈辱是孤獨的，他的仇恨也是孤獨的。一切都是孤獨的。

他在孤獨中遷徙和行走，這就更其孤獨。他在孤獨中承受一切，這就更其孤獨。我似乎理解了他，是因為我也是孤獨的。我曾見過他踽踽獨行的樣子，也看見了他孤獨的、憂傷的目光，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相遇的時候，乃是孤獨和孤獨的相遇。我沒有屈辱和仇恨，也沒有羞愧和不幸，我從來不是孤獨的君王，我乃是一個孤獨的掘墓人，一個為從前的君王掘墓的人。我一個人挖著土地，伴隨我的就是一點點被取出的沉埋于深層的泥土。現在我為一個孤獨者掘墓。一個孤獨者面對另一個孤獨者。死者到來前孤獨的勞作和孤獨的等待。生者對死者的等待。從地下卷起了一陣陣肆虐的寒風，它來自陰冷的死。這墳墓越來越深了，我的頭頂的天空在一點點縮小。我不斷感到了下沉的恐懼。世間的人們都要這樣沉下去，沉入沒有白晝的漆黑之中。我渾身的熱汗和冷汗交織在了一起，仿佛地上的兩條河交匯，掀起了令人戰栗、冰凌起伏的滔天激浪。

我正在為一個國君掘墓。我將泥土從深處挖出，讓地下潮濕的泥土放在陽光里。這都是為了讓這個落魄不堪的國君回到陰冷的黑暗。我感到地下的寒氣在上升，從我的腳底升到了我的頭頂，又沿著我的頭頂上升到更高的地方。我好像看見這寒氣里有著地下藏著的無數被壓抑的靈魂，它們被釋放到了自由自在的、廣袤的天穹里。我好像看見無數蝴蝶的翅膀在扇動，它們一個連著一個，發出了可怕的響聲。它們的翅膀似乎遮住了我頭頂上小小的那片天空，我的眼前變得暗淡起來了。

所有的死亡都是新生的開始。沒有死亡怎么會有新生呢？世間的萬物都有衰老和死亡，即使是最美好的事情也是這樣。你見過一朵花的凋謝嗎？它一夜之間就在枝頭怒放，展開了所有美好的花瓣，蜂蝶在它的花蕊上盤旋，飛鳥落在它的身邊，所有搖曳的葉片都圍繞著它，它似乎享盡了世間的尊榮，每一種東西在它的旁邊都會是卑微的、暗淡的。可是，它在時間里漸漸老去，它的葉瓣開始枯萎，最后它在日光里縮成了一團，在微風里瑟瑟發抖，然后從高處掉落到了泥土里。

但是它的枯萎乃是因為另一些花朵要開放了。若是這朵花一直開放，那么別的花朵還有開放的理由嗎？這是一種輪換，一種由死亡而換取的另一種繁茂，另一種美景。你就看著山坡上的花朵吧，它們幾乎每過幾天就要改變一種顏色，那是因為凋謝不斷喚醒了新生。晉國原來是一個國家，現在變為了三個國家。它們瓜分了晉國，卻成全了自己。土地還是原來的土地，百姓還是原來的百姓，農夫仍然是農夫，銅匠仍然從火焰里取出將要敲打的東西，他還是專注地將手中的錘頭對準燒得通紅的銅坯。

一切似乎在改變，但不變的仍然不變。你見過滿樹的葉片是怎么凋謝的嗎？秋風來了的時候，我們還沒有感到其中隱含的悲涼，但是樹木已經知道了。它的葉片中，有的是敏感的，有的是遲鈍的，但它們幾乎都選擇了漸漸枯黃，或者露出了自己從未呈現過的深紅。整個山林逐漸顯出了五彩斑斕的面孔，讓每一個置身其間的人賞心悅目。但這乃是凋謝的開端，這是最后展現的輝煌絕倫的美景。這美景乃是它的內心的顯現，可是我們在它茂盛的時候從來沒有留意它。

但這是它們壯美的告別，它們向世間的禮拜，向自己將要結束的生活的禮拜，它包含了自己在短暫的日子里的豐富的回憶。它們將自己的記憶展現出來，讓我們看見它的過去。可是它的過去并不是現在，現在它將面對死亡，面對秋風的掃蕩，面對嚴冬的寒冷，面對飛揚的冰雪，也面對繁茂消逝的未來。可是，它知道這不是自己的選擇，而是上天的選擇，而上天的選擇是不可抗拒的。草木必須收斂自己的葉子，就像飛鳥收斂自己的翅膀。它飛翔的日子結束了，就只能匍匐在地上，等待著自己的腐爛，也等待著自己的再生。若是沒有這樣的死滅，又怎能換取春天的重生？

但這繁榮的景象既是自己的也是別人的。你的繁榮也是別人的繁榮。你已經死去，你看不見自己，也看不見別人，但曾經的繁榮還會出現。死者已經躺在了地下的黑暗里，但在黑暗里擁有了更多的東西，這乃是永恒的、你不曾擁有的東西。你躺在冰冷的、潮濕的黑暗里，你的上面是天空，但天空是黑暗的。你的下面是土地，土地也是黑暗的。這樣你就無所謂天空和土地，你的每一個方向都是天空和土地，你的每一個方向都是黑暗。你也無所謂光明，因為你已不需要光明。你也不需要黑暗，但黑暗卻揮之不去。

我埋葬了無數死者，我知道死并不是可怕的。我每天都和死在一起，我埋葬死者，也埋葬了死。我看見的不是一個個故事，而是一個個故事的結局。死不就是最后的結局嗎？死不是另一個開始嗎？人間就像四季一樣循環，你既不要為春天而欣喜，也不要為寒冬而悲傷。只有我的每一鏟土是重要的，我既埋葬白天，也埋葬黑夜，既埋葬春天，也埋葬冬天，每一個日子都要被我挖出的土覆蓋。不是哪一個君王支配一切，而是我的鏟子將一切放下，將一切放到了深深的地下。

陪伴國君的老仆人對我說，你是真正的神靈。神靈不可能居住在天上，它必定是地上的守候者。它要是在人間，就必須有人的面孔。當然，它不可能將自己裝扮成高貴者的樣子，那樣它就太顯眼了，人們很快就可以辨認出它。它以最卑微的樣子出現，它將自己裝扮為凡夫俗子，這樣就便于它隱身。是的，它就隱身于我們中間，我猜測，你就是其中的一個。

——因為你的出現不是現在，而是你在每一個世代出現，因為每一個世代都需要掘墓人。神靈不是創造者，而是埋葬者。也許神靈也是創造者，但他在創造的時候，已經預備了最后的埋葬。

節選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古靈魂》一書

責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插圖：段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