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縣城單元樓的小弟家最近新添了六只小雞。小弟分別給它們取了名字叫“阿吉”“米黃”和“咖啡豆”。
對,您數得沒錯,加起來一共六只,有名字的卻僅有三只。因為時節有些早,被養在陽臺上,所以第二天就凍死了三只。是媽媽最先發現的,她撿起三只已然僵硬的小小尸體,摜進垃圾桶。
小弟耳靈眼尖,發現了,問:“媽媽,您扔了什么?”媽媽不耐煩地回答:“死雞!”小弟“呀”了一聲,拱到媽媽腿邊,不由分說踩開垃圾桶的扣蓋,把三只小雞又給掏了出來。見小弟用手撫摸著已經沾染了煙灰痰跡的小雞尸體,媽媽撇了撇嘴,說:“也不嫌臟!”小弟說:“您不覺得它們很可憐嗎?”媽媽說:“三只雞雛,可憐什么?”想了想,又說:“又有誰可憐可憐我呢?”
眼見小雞們口眼緊閉,尸身僵硬,確信是活不了了,小弟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吹拂干凈,尋了條頂柔軟的毛巾包裹起來。作為雞,死后竟能有如此待遇,這讓仍健在的三只小雞很是驚訝。
“呀!把它們包裹得跟木乃伊似的呢?!泵S一貫性子急,沉不住氣。又說:“看哪,看哪,那小孩竟給它們磕頭呢!”
“看見啦!看見啦!我們又不瞎。”咖啡豆趁空銜了一嘴小米粒兒——米粒兒有些干,它趕緊啄了一口水,接著說:“死了就死了,搞那么多虛的干嗎?有那工夫,還不如多給咱們整點兒吃的實惠?!?/p>
小弟確實在給死去的小雞磕頭送葬。從阿吉的角度看過去,只能望見小弟高高翹起的小屁股。阿吉說:“那毛巾看樣子像他媽媽化妝用的專用清潔巾,小弟拿去干了這,等他媽媽過后找不到,不把他打死才怪?!彼_始有些擔憂起小弟來。
小弟是個孤單的孩子,脖頸上永遠掛著一串鑰匙,每天上學都是一個人走,一個人回,一個人開門,一個人寫作業。做完一切后,又一個人爬上樓頂天臺,環抱雙膝望著幾乎沒有幾顆星星的夜空發呆。他身材頎長挺拔,面容消瘦,長胳膊長腿小腦袋,手總是習慣性地縮在袖筒里,身后背著一個大書包。為抵抗書包的分量,小弟的脖頸狠命往前抻著,這讓他看起來有些佝僂,又讓人感覺他仿佛永遠在跟什么較著勁。
小弟幾乎沒什么朋友,很少說話,卻又極愛自言自語,走路時說,蹲坑時說,讀書寫字時也說,咕咕咕咕,陽臺上的鴿子一樣。為了這,小弟沒少挨批,小伙伴們也說他是個怪人。但他改不了。
小弟向媽媽請求養幾只小雞做伴。媽媽那時候在敷面膜,一張白臉,看不清表情。小弟講完,過了好一會兒,媽媽都沒反應。小弟以為她沒聽到,正想再說一遍,卻見媽媽緩緩坐起了身,但媽媽仍仰著臉,盲人一樣摸索著往前走。小弟知道這是媽媽的習慣,怕影響效果,敷面膜時絕對不笑也不說話,而且總試圖榨盡面膜的最后一絲功效,不到洗手盆前從不揭下。小弟趕緊站起身,接住媽媽的手,把她引向洗手間。媽媽打掃完臉上的戰場,這才說:“你跟我要東西可以,但,你能給媽媽什么呢?”小弟想了想,說:“媽媽,我好好學習,這個期末我考個第一?!?/p>
媽媽說:“那好吧。”
小弟踐行了自己的諾言,這才有了阿吉它們的到來。自打阿吉幾個來到小弟的生活里,小弟明顯活潑起來了,每天一放學,他就急匆匆沖回家,噔噔噔爬上樓,直奔雞籠。然后他順手抄起兩只小雞,每只衣兜塞一只,噔噔噔跑下樓去,說要去樓下遛雞。被捉的,有時候是阿吉和咖啡豆,有時候是米黃和阿吉,當然,很隨機,不一定是哪兩只的搭配。小雞從衣兜里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窺視著外面的世界。小弟這時候下樓從來不是一步一級樓梯,有時候是三級,有時候是五級,往往三步五步就能躍下一層樓梯。偶爾遇見同單元的老人,對方問他:“小弟,你火燙了屁股一樣跑這么快干啥?”小弟趕緊回答:“遛雞。”老人不明所以,正欲找尋小弟所言的雞在哪里,卻已不見了他的蹤影。恍惚中好像見過兩個毛茸茸的小腦袋,又追問:“你也不怕它們拉到你衣兜里嗎?”
“不怕,它們跟我熟?!甭犅曇?,人已然到了樓下單元門口了。
小弟是高興了,但對于小雞來說,外面還是太冷了,被小弟遛是件苦差。很快,當小弟放學后再伸手捉小雞時,米黃和咖啡豆就都趕緊往邊上躲了。只有阿吉,老老實實待在原地不動,等著小弟。盡管幾只雞里面數它最瘦弱,反應最慢,整天病懨懨的,但好像又數它最不怕冷。
咖啡豆說:“阿吉那個傻蛋,外面那么冷的天,也不怕。”說著,狠啄了一口雞飼料,太干,又趕緊飲了一口水。
“外面其實有很多光景可看的?!泵S接話,“比如那天我下去,就看見小區花壇里住著一個大雞媽,也不知道誰養的,肥得很。不過腿上拴著繩,不得自由,一天到晚還老叨叨個不停?!?/p>
“我也望見了?!笨Х榷箵屧挘澳秦浌烙嬘旭Y,以為自己不是雞,是老鷹,一逮著機會就老撲棱撲棱亂飛。真難為它,那么愛運動,還那么肥。”
被打斷話頭,米黃不高興,白了咖啡豆一眼,沒好氣地反問:“那你聽清它一天到晚都在叨叨些啥嗎?”
咖啡豆還確實沒留意,一時語塞。
“還是我告訴你吧?!泵S明顯是憋了一肚子的壞。只見它學著大雞媽的模樣張開翅膀在籠子里亂飛亂跳,一邊撲棱,一邊大嚷大叫。它的撲騰把雞毛雞屎扇到了飼料盆里,咖啡豆也不高興了,忍不住兇米黃說:“這大好時光不用來干飯,瞎折騰什么?看把咱們的牢飯都給弄臟啦!”
說完,又低下頭開始不管不顧地猛烈干飯,不再理睬米黃。米黃很無聊,提醒咖啡豆說:“你還是少吃點兒好,胖得越快,進屠宰場越早!”
咖啡豆不聽?!拔铱刹幌衲悖疫@肚子只要一空就難受無比,我才不在乎能活幾天呢。我寧死也不當餓死鬼!”
三只小雞里,小弟最愛阿吉。另外兩只怎么能跟阿吉比呢?米黃其實就是一只普通的三黃雞。咖啡豆?這貨最貪吃,現在模樣大變,身上早已不是原來端莊、雅致的咖啡色了,而是現出了它蘆花雞的原形。小弟現在已經不再稱呼它咖啡豆,而是改稱豆包了。你還別說,這名字配它一步三搖、矮矮墩墩的形象,還真傳神。
阿吉不一樣,它自始至終保持了顏值,而且隨著一天天長大,眼神愈加兇狠犀利,身材愈加瘦削健碩,爪喙愈加細長尖銳。特別是喙,現在鷹鉤得更厲害了,以至于在一個槽里吃飯時,瞅著阿吉的喙,咖啡豆都忍不住嘖嘖感嘆,說:“你看看,你快看看,你看看人家阿吉,真是老天賞飯,人家不管走到哪里,天生自帶勺子?!泵S循著咖啡豆的視線望過去,還果真是,不由得跟著嘻嘻嘻哄笑起來。阿吉不理睬哄笑,專心埋頭干飯,它也感覺自己的彎鉤尖喙確實好使,一口一小勺,一口一小勺。它覺得這一體貌特征一點兒都不好笑。它之所以選擇不接茬也不回擊,是因為在想別的事,它開始擔憂起它們幾個的命運來。
媽媽在跟小弟算經濟賬,大意是不想再養它們幾個了,因為不值。媽媽說,三只雞一周的飼料錢是10塊,現在已經養了30周,大體上是300塊。這樣平均算下來,每只雞的飼養成本已經是100塊。而且如果再繼續養下去的話,成本還會不斷增加。人類是講究成本核算的,對于重要的事自然可以不惜代價,但對于“身外之物”,做取舍前,他們往往會打一下算盤,計算一下值不值。
小弟曾試圖為它們幾個爭取活下去的機會。小弟說:“我可以不報輔導班不彈鋼琴不吃零食不要零花錢不買玩具,甚至不要新衣服新鞋子,省下錢來養小雞?!眿寢尫駴Q說:“這是兩碼事!我用在你身上的錢,那是我對你的責任,你沒有處置權,也沒有權利轉而用到別的地方。”媽媽是位律師,隨便一句話都能用上專業詞匯,但“處置權”一詞卻不合時宜地提醒了小弟,他慌不擇言,犯了一個大錯誤——不應該在媽媽面前提起爸爸——小弟想都沒想就說:“那我能不能從爸爸給我的撫養費里挪出一點兒來買飼料?”不提“爸爸”兩個字還罷,一提,媽媽立刻炸了。她一把扯過小弟,在他身上胡亂揍了幾巴掌,又趁小弟倒下的間隙踹了他一腳。做完這一切,媽媽還瘋了一樣在自己頭上亂抓亂撓,很快弄亂了自己的新發型。媽媽的這一舉動把小弟嚇傻了,他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呆呆地望著媽媽。媽媽很快反應過來,覺得自己剛剛確實有些過激,這才強壓下怒火,和緩了一下神色對小弟說:“以后在我面前不許提起他!”想了想,又指了指客廳靠門的一個角落,吩咐說:“去去去,一邊站著去——沒有我的同意不準動!”小弟從地上慢慢爬起,走到門口乖乖站好。
小弟聽到背后“啪”一聲脆響,知道是媽媽又點燃了一支煙。自從離婚后,媽媽就染上了煙癮,常常在客廳一邊刷手機一邊抽煙,經常整宿整宿不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神經病一樣。大人的世界很奇怪,媽媽嘴上嚷著要美容要健身,每天天不亮就出去跑步,卻又愛熬夜愛抽煙。有時候大半夜才回來,走路搖搖晃晃,渾身酒氣。小弟支起耳朵,留心著背后的動靜,他怕媽媽再像以前那樣,氣不過,突然從后面撲上來踹他一腳。過了好久,并沒有。小弟聽到低低的啜泣聲。這一夜,母子倆誰都沒再說話。
命運的重錘砸下來之前,一切看起來都是歲月靜好的樣子。米黃已經長成一只挺拔健碩的大公雞,毛發油亮,渾身腱子肉,整天在籠子里哼哈哼哈健身練臂力??Х榷惯€是貪吃,三只雞里面現在數它最胖,它一個就占去了籠子近一半的空間。米黃勸它少吃點,它卻滿臉苦相地分辯:“我也想啊,可臣妾做不到哇?!庇帜米罱恢獜哪膬簩W到的所謂科學知識為自己開脫,說它們禽類祖上終日為食物勞碌奔波,以致形成了基因記憶,每當見到豆類、油類、糖類等難得的東西,往往就不由得想多吃一點兒,再多吃一點兒。等填飽了肚子,再那么美美地一躺,體內血糖血脂水平持續升高,就能觸發多巴胺大量分泌,幸福指數會噌噌噌往上升。
“這個時候哇,真是快活似神仙哪!”咖啡豆繼續兜售它的歪論,“縣官也不換!”
一切的一切,阿吉都看在眼里,但它卻越來越少說話了。它明白,世界即將毀滅,現在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證明自己曾經存在過。
阿吉最近迷上了畫畫。另外兩只雞都忙著爭搶飼料,專注于吃飽飽和睡大覺,但阿吉對這些都不感興趣,一有時間,它就背對著大家,在緊貼籠子的一面白墻上忙碌著。
“哧哧哧,沙沙沙;哧哧哧,沙沙沙……”
阿吉一邊作畫,一邊回想它跟小弟曾經在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剛開始小弟帶阿吉出門時,阿吉都是亦步亦趨跟在小弟身后,小弟步伐大,阿吉行進慢,拼盡全力,僅能勉強趕上。見阿吉吃力,小弟干脆把阿吉架到肩上,沒想到此后竟成慣例,小區從此多了一道風景:一個瘦弱的小男孩,肩上架著一只同樣干枯瘦小的家雞,在小區里東游西逛。
小弟還把阿吉當“樹洞”,許多信息都是小弟在跟它傾訴時告訴它的。阿吉是最令人放心的朋友,小弟跟阿吉說任何話,從來不擔心阿吉會四處傳播。小弟告訴阿吉,他剛剛因為“打群架”被罰站。被打的人綽號叫“告狀精”。上課的時候小弟又自言自語了,他一直有這個毛病的,他自己也很注意,聲音從來都是極小極小的,從沒有任何同學提出過異議。但為了得到兩分的表現獎勵,告狀精舉手告發小弟,說他上課說話。小弟分辯說他沒跟任何人講話,他只是在極小聲地自言自語。老師最終判定,自言自語也不行,上課就要安靜。于是小弟被罰了站。那節課,小弟什么也沒干,只是死死地盯著告狀精看。告狀精被小弟瞅得心里發毛,又舉手報告說小弟看他。老師想了想,覺得這事不太好管,就沒再搭理告狀精。放學后,小弟叫上了好朋友趙麟和阿嘉,把告狀精攔在教室里理論??创蠹叶甲吡?,趙麒這才看似漫不經心地走出教室,腳一踏出門檻就迅速關上了教室的門。告狀精發現情況不妙,想跑,卻已經來不及了。趙麟負責放哨望風,小弟和阿嘉兩個打一個。小弟把告狀精按在地上,一邊打,一邊說:“叫你告狀!叫你告狀!”
“無論如何,告密是不對的?!毙〉茏詈罂偨Y說。聽小弟這樣講,阿吉差點兒笑出聲來,但它最終還是沒有笑。如果阿吉真的沒忍住笑了,小弟可能就會覺察到原來阿吉竟能聽懂他的話,這對小弟來說,該是一件多么詭異的事啊。
小弟還曾經跟阿吉談起過媽媽。小弟說媽媽很辛苦,一個女人獨撐起這個家著實不易。但同時又說,大人的世界著實讓人不好理解。小弟舉例子,說前幾天媽媽帶他上山游玩,遇到了一只還渾身奶香味兒的小羊羔。小弟非常喜歡它,小羊羔也非常喜歡小弟,他們就在一起玩耍。小弟跟小羊羔一起追逐嬉戲,給小羊羔頭上戴野花編成的小花環??礃幼?,媽媽也很喜歡小羊羔,還跟小羊羔的主人攀談起來。玩累了,小弟這才依依不舍地跟小羊羔揮手說再見?;貋淼穆飞?,小弟突然嗅到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兒,問媽媽怎么回事。媽媽正目視前方專心開車,沒看小弟,過了幾秒,才不咸不淡地回答:“羊肉?!毙〉茴A感到了某種不祥,急忙追問:“哪里來的?”媽媽猜到小弟想確認的到底是什么,又不痛不癢地回答:“就是剛剛你見到的那只小羊?!毙〉苎鴼馕墩业椒旁诤笈畔碌男⊙蜓饽:氖恚匆娝谎b在一只大號的黑色塑料袋里。小弟憤怒了,禁不住質問媽媽:“我們剛剛還跟它一起玩來著呢!你怎么可以這樣?”媽媽說:“那又怎么樣?”小弟瞪大了眼睛,說:“我跟它是朋友,我也看見你給它編小花環呢。我們怎么可以剛剛還是好朋友,轉身就要吃人家呢!”媽媽很不屑:“什么朋友不朋友的,我還要專心開車,別煩我!”
一天夜里,阿吉已經睡下,卻又被小弟吵醒。小弟托著一只剛出土的知了猴,用強光手電照給阿吉看。這東西看上去肉滾滾的,應該很好吃。阿吉把頭探過去想接,沒想到小弟迅速把手縮了回去。小弟說:“這是我拿給你看的,不是喂給你吃的?!庇指⒓v這是什么物種,叫什么名字,生活習性是什么,跟阿吉講法布爾《昆蟲記》上有關蟬的記述。小弟一有時間就坐到籠子前念書給阿吉聽,其中《昆蟲記》都反復讀好幾遍了。阿吉都聽膩了,不就是“蟄伏地下四年,始得今日枝頭之歡唱”嘛。阿吉背過身和臉去,一方面是為躲避手電強光,另一方面是想趁機偷懶再瞇一會兒,由著小弟嘮叨去。
“你知道嗎?我今天晚上一個人帶著手電,去小樹林找這東西了?!毙〉荜P上手電,四周立馬陷入了黑暗?!澳阒绬??”小弟又重復了一遍,“我遇到過幾只,也數了幾次時間,我發現它們從剛鉆出土到爬到不容易被人發現的樹的最高處,平均需要大約十五分鐘。這個既沒有厚厚土層覆蓋保護又沒有翅膀可以高飛的十來分鐘,是蟬一生最危險的時段?!?/p>
阿吉確實太困了,點著頭硬挨。由于極度疲勞,阿吉開始出現幻聽,小弟近在咫尺地跟它說話,但聲音聽起來卻感覺好像來自極遠的地方。小弟說,明天一早,他打算等這只蟬蛻變后,翅膀變硬,就放飛它。
“你知道嗎?上次我放飛了三只,其中一只,臨飛走前還繞著我盤旋了一周,那是跟我說謝謝呢。”
阿吉心說這娃真古怪,你捉了來,又放飛,你捉它們干什么呢?要放生,你就別動它們,由著它們自己展翅高飛不就行了嗎?但轉念一想,又明白了,小弟這是在跟別人搶時間,試圖擋在別人前面,給蟬們爭取活下去的機會。要是被別人逮到,它們哪一個逃得過被煎炸的下場?想到“飛”,恍恍惚惚中,阿吉莫名地感覺自己其實也是可以像蟬一樣飛起來的,而且,把這單純地形容為“飛”好像還不確切,更準確一點兒的詞匯應該是“翱翔”才對。想到這里,半夢半醒的阿吉禁不住伸展開翅膀,在籠子里撲打開來。阿吉的身子很瘦小,但兩只翅膀卻異乎尋常地強壯,翼展也大,扇起的氣流在儲藏室狹小的空間里攪動,一時間塵土雞毛滿天飛。小弟被嗆得直咳嗽,話自然也說不了了。小弟感覺阿吉在敷衍他,搖了搖頭,離開了。
小弟離開后,儲藏室又恢復了寂靜,阿吉得以繼續想心事?;\子里現在只剩下了它自己。它之所以能活下來,得益于小弟的極力護佑,也得益于家里還剩小半袋雞飼料沒吃完,它平素食量又最小?;蛟S,還得益于時間,現在是中秋節剛過,阿吉的終極生存時限是春節。當然,如果它放開吃飯,興許生存時限還會縮短至那小半袋雞飼料吃完。媽媽表示吃完這部分飼料后就絕對不再花錢添置了。吃完,阿吉就得“上路”。
三只雞中,咖啡豆是第一個“上路”的。這個好像也理所當然??Х榷贡粙寢審幕\子里帶走的時候,是個清晨。以前這個時間通常是飯點,見來的人是媽媽,而不是小弟,而且空著手,咖啡豆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媽媽戴著橡膠手套的手伸向它,咖啡豆不跳不躲,乖順地俯下身來等著被捉。阿吉清楚地記著,咖啡豆當時雙眼緊閉,死前只留下了一句話——與其說是遺言,倒不如說是一聲呢喃更恰當??Х榷拐f:“好歹再給人家吃一頓飽飯哪!”
第二個是米黃。米黃很壯很肥,已經漸漸長全了身量,吃得又多,而且最重要的,它是只公雞!米黃不會下蛋,還愛打鳴,該會的它不會,不應該有的毛病它卻有。已經有小區居民投訴到物業,說每天天不明就老聽到有公雞打鳴,還讓不讓人睡覺?煩死啦!小區不是村莊,怎么能在單元樓養雞?物業正在全力尋找噪聲來源。媽媽得知消息后,跟小弟下了最后通牒,說米黃也不能留了。阿吉把話轉告給米黃。聽說可能會丟命,米黃害怕得不行。米黃心說,母雞下蛋,公雞打鳴,多么天經地義,現在怎能被禁止呢?你不許公雞打鳴,你有本事也堵住母雞的屁眼不許下蛋啊!
盡管已經萬分注意,但每到了時辰,米黃還是會忍不住喉嚨發癢,總想吼那么幾嗓子。而現在性命攸關,作聲不得,只好全力忍著,實在忍不住就咬鐵籠子止癢,一度把鐵條啄得吱吱作響。
即使這樣,米黃仍難逃一死。
不同于咖啡豆,媽媽捉米黃的時候,米黃曾經拼命反抗,還一度蹬傷了媽媽裸露在外的白皙的手腕。殺雞不外乎抹脖子,但因為有了之前宰咖啡豆的教訓,媽媽這次學乖了,她帶了一只帶扣蓋的大號塑料桶過來。待徹底控制住米黃后,她用膝蓋把米黃死死抵在地上,手上的利刃迅速在米黃脖子的大動脈上劃了一下。做完這一切,又迅速將米黃扔進了塑料桶內,扣好了扣蓋。
阿吉眼見著米黃被媽媽控制,又親耳聽到米黃在桶里“咚咚咚”掙扎了幾分鐘后漸漸沒有了聲息,想想自己的結局,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儲藏室的動靜驚動了小弟,他趕了過來。媽媽向來說一不二,她篤定要做的事,小弟基本無力改變。但多年以弱者地位處事的經歷,讓小弟養成了遇事多動腦、說話講技巧的好習慣。他想保住僅存的阿吉。他沒有跟媽媽哭鬧,知道那沒用。他試著從地上的小半袋雞飼料開始講起,對媽媽循循善誘。
“媽媽,那袋飼料您也看到了,至少得值好幾十塊錢吧。如果您現在就把所有的雞都殺掉,那這東西就浪費掉了。”見媽媽臉上的神色有所緩和,小弟接著說:“要不這樣,小雞里面數阿吉食量最小……”
“錯!已經是成年雞啦!”媽媽打斷小弟說。
“好好好,我說錯了,是成年雞了?!毙〉苴s緊拉回話茬,“要不這樣,先把阿吉留下,等到它把這剩下的飼料吃完再決定去留,好不好?”小弟用懇求的目光盯著母親,希望得到準許。
媽媽不說話,小弟覺得她可能還在思考怎么處理雞飼料的問題,決定趁熱打鐵?!澳?,一下子全殺掉,咱們一時半會兒也吃不了。放在冰柜里凍著,將來也不好吃了。要不,咱們這只先留一留,等到過年再說?”
小弟看見媽媽的眼珠轉了幾下,小弟知道,這是媽媽的習慣,每當事情決定下來后往往她就是這個表情。“好吧?!惫唬瑡寢寷Q定了,“但你得負責把這里收拾干凈,特別是雞籠子?!?/p>
這也是媽媽的習慣,每當好不容易答應下來一件事的時候,總愛附加上點兒別的什么條件。
“但好在,她是答應了。”小弟在心里說。
見阿吉驚魂未定,小弟就沒再挪動它。他費力地搬開鐵雞籠,開始認真清除落下來的雞毛雞屎。
“你知道嗎?”小弟跟阿吉說話,“以前我養過一條小狗,因為渾身大米一樣白,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米洛’。我放學時,它已經早早地在小區門口搖著尾巴等我了。我們一起奔跑,我跑多快,它就跟著跑多快。我去上學,不在家,它想我,就大叫大嚷,還撓門。后來米洛長大了,拉屎不挑地方,還經常深更半夜亂嚷亂叫,而且一到季節就換毛,家里狗毛飄得到處都是。媽媽煩它,小區也有人打電話投訴,媽媽就把它送人了。”
阿吉安靜地伏在雞籠里,瞅著小弟忙碌,不發出一點兒動靜。一個孩子,一只雞,老友一樣,想著各自的心事。
“都過去這么長時間了,我還很想它,經常做夢夢見它,看見它遠遠地朝我跑過來。它跑得真快呀,四蹄騰空,飛一樣?!毙〉茌p嘆了一口氣,拿條帚清掃著籠子下面的雞屎粒兒,接著說:“也不知道它現在過得怎么樣了?!?/p>
時間過得極快,轉眼就來到農歷小年。這段時間,盡管阿吉吃食極端節省,但袋子里的飼料還是所剩無幾了。媽媽已經計劃好,待明天休息就殺掉阿吉。她事先來過儲藏室一趟,特意摸了摸阿吉,幾乎沒什么胸脯肉,有些可惜,但好在大腿強健。她甚至都已經謀劃好了,把阿吉清燉后撕成瘦肉絲做雞肉凍。
天剛亮,小弟就早早地來到儲藏室。他把剩下的飼料一股腦全倒進食槽,然后對阿吉說:“吃吧,就剩下這點兒啦。等吃完,我送你上路?!?/p>
小弟所言的上路是真正的上路。像小時候一樣,小弟把阿吉架到肩上,騎上車,奔往城郊。小弟打定主意,要到荒郊野外放生阿吉。
站在小弟的肩頭,阿吉很快明白了小弟的意思。小弟的騎行速度很快,阿吉感覺臉頰和翅下疾風陣陣,禁不住伸展開了翅膀。翅膀既然已經伸展開了,又忍不住撲騰了幾下。阿吉的翅膀強壯有力,只是敷衍性地輕拍幾下,產生的上升力量就足夠把它托起。阿吉這才突然明白了什么。阿吉開始用力地扇動翅膀,初始很笨拙很吃力,很快越來越熟練。阿吉最終飛過了小弟的頭頂,飛過了樓宇的尖頂,飛到了高高的藍天之上。但它仍舊沒有滿足,持續加力,越飛越高,越飛越高,直至在小弟眼里,變成高高的天空中一個極小極小的黑點。
小區的大雞媽有幸目睹了全過程,它驚呆了,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它的某種信念更加堅定,開始更加賣力地練習飛行。
這個縣城的冬天似乎有些奇怪,行人們走著走著,往往會忍不住抬頭向天上望幾眼,因為最近天上多了只老鷹在盤旋。和其他鳥類拙劣的飛行不同,老鷹的飛行應該被形容為“翱翔”才對,飛得高,速度快,而且極其優雅從容。盡管這里只是座小縣城,但人口卻異常稠密,空氣不好,環境差,危險多,不適合老鷹生存。多少年來,縣城的天空一直被燕子、麻雀、蝙蝠甚至蜻蜓、蚊子占領,灰雁都極少路過。
小弟自然也曾看到過,他還對媽媽說:“那是阿吉啊?!眿寢屧趺纯闲拍??媽媽認定阿吉是小弟放跑的,但小弟堅持說阿吉自己飛上了天。阿吉是一只家雞,飛上天?這話說來誰信呢!媽媽要對小弟動家法。小弟這次一反常態,不但不畏懼,反而主動掉轉過身來由著她懲罰,眼神堅定而無畏,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這次輪到媽媽害怕了,她這才發現兒子已經十歲啦,已經長成另外一個獨立的個體,再由不得她隨意擺布。
自打放飛阿吉后,小弟開始專心學習,不再要玩具,也不再養寵物。第二年春天,他主動申請,要去徹底清理一下儲物間。媽媽很欣喜地同意了。小弟首先搬開籠子,徹底打掃了一下地面,拿清水沖洗一遍,接著又蹲下身子用小鏟子耐心地一點點清理瓷磚上的雞屎斑痕。小弟干累了,卻沒站起身來,就蹲在那兒原地休息。一側臉,突然發現白墻上有圖案。能隱約看出是一幅畫,畫風極簡拙,極寫意,遠古巖畫一樣。線條是用極尖銳的東西劃上去的,大片大片的黑色斑塊是用尖物一點一點啄上去的。小弟很容易就看懂了,畫的是一只雞的腳爪和一個孩子的胖手,它們緊緊握在一起。
小弟笑了,笑著笑著,流下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