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不會來臨的夜晚
積在墻角的書忽然坍塌
紛涌而至的暮色將其推倒
一場秋雨一場涼
紙張潮濕,收縮
像生銹的鐵器
或升起渴望的女體
它們互相傾軋構成黑暗
這些尚未閱讀的書籍
皆存永恒之念,等待著
可能不會來臨的夜晚
如果不點亮燈盞
崩塌聲就一直持續
在每一刻,都有鳥兒
墜落地面的輕微噗嗤聲
它彈了一下,仿佛動了一下
修辭手段
1
在山頂,舉手可觸的明月
有藐視一切的豐盛,和荒涼
無所事事,難道要了此
殘生,終老于山野之間
一念生消之間,仿佛是明月
所出,又將它收回去
2
月滿庭院。夜鳥時鳴
但沒有裴秀才欣賞的靜謐
如果詩人知道,長安即將大亂
他是否還能聽到山中松果的墜落?
幾千年來,世人重復地模仿
那靜謐。那只是修辭手段
3
剛出生的野兔
在月下果園里蹦跳
嗅初綻的蘋果花,像一個
上了發條的兒童玩具
一只睡夢中的野雞
被掐住脖子。它夢見我
燕子在屋檐下呢喃
麥色青蔥,如無邊際的韭菜
有些燕子沒有回來
有些燕子,沒看到去年的人
事物陰影散亂
似乎毫不相干
我是附著在事物陰影之上
才生動起來的人
4
冷暖不定的,沉悶呆滯的
無話可說的春天啊
明月如利器
刈割著山河
人們在等待中老去
事物的名在等待中消失
致友人
朋友,我仍然堅持:事實
像頁面邊緣堅持的白,
也像冬天的群山堅持的
荒涼,和內部的灼熱。
世人驚恐地掩面而遁。
我身邊的物愈來愈少,
但還有低垂的、抓不住的云朵,
和在此刻懸于空中的落葉,
和馬匹一樣的風。
還有那么多
自由自在的野獸,
和刺滿黑夜的鬼針草。
秋天
秋天如舊,不可更改地
一日日加高,
人間渺小,蒙滿了灰。
必然死去的人們
渴望著,失去著
得到什么又改變了什么?
默誦一枚翻飛的落葉
是里爾克或杜甫的,
都無關緊要。
那些聲音沉重而清晰,
試圖安慰世上
每一粒灰塵,
但也許徒勞,
愈來愈清冽的秋風
放大一切,
將廣告牌和村莊的
瓦片,吹得嗚嗚作響。
古柏
被玷污的圣者
坐在山巔
坐在羞辱中,
緘默不語。
年長于孔丘,
與柏拉圖仿佛。
樹皮藏了多少代人
衰老的秘密,
年輪收殮了多少朝
雷同的灰,
枝杈凝結成多少
已消亡的鳥獸形象。
承接過閃電,
多少偉大的靈魂
在枝頭休憩。
在哪一個夜間,
黑暗的風卷動我的魂魄
路過更加黑暗的樹梢。
山風
山下的風啊,
向上吹,
把人的腳印
帶到云端去。
山上的風啊,
向下吹,
把晶瑩的積雪
撒向人頭頂。
親愛的人啊,
在山腰,
喪掉了往昔
像丟失前生。
親愛的人心中請溢滿愛
山巒之間,陽光明亮
我的心也要亮。
絕望的峰頂熠熠生輝,
那悲哀的人請猛烈抬頭。
悔恨的人必要好起來,
清潔,安寧,像瓶中花枝
影子慢慢地走動。
親愛的人心中請溢滿愛,
不相干的人請仰天走路,
黃昏的天要生出彎月,
孤苦的人要生出喜悅。
日漸傾頹的人間
時光蒙昧,
如盲人瞠目所見,
但我們將成就其中意義。
元旦夜徒步五臺
這么多雪光
從古代穿越而來
這么多的風
亡靈撞擊尖叫
這么多衰草
此生的荒敗一起涌來
在山頂遇見一個死去的自己
我對他說:“嗨!新年好。”
半山積雪堅硬
平生第一次
遇見清麗的初月下
自己的稀薄之影
白登
白登山上的野兔
與兩千年前有何不同
與兩千年前月亮里的
有何不同
閼氏委身的姿態
與西漢佳人有何不同
野兔兩個子宮交替的繁衍
與循環的朝代有何不同
匈奴人與漢人的饑餓
有何不同
劉邦與冒頓的衰老
有何不同
我走在山中
與腳下的野生柴胡有何不同
它們在風中搖曳著
我在日光中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