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色數字跳動到二十一,電梯門打開,吳川走了出來。一片白色的空間撞入視野,白色的走廊、白色的墻壁,白色地板映射著白色的燈光,整潔而有序地排列,仿佛不是置身辦公大樓,而是白茫茫的雪景中。吳川費了一番周折才在走廊邊緣找到人事部,他推門進去,一個穿青灰色襯衫的女孩站了起來,問他是不是點的下午茶到了,放門口就好,她會來取。他說不是,自己是來面試的。這時另一個穿青藍色襯衫的女孩站了起來,指了指另一個房間,做了一個扭門把手的動作,示意他去里面的房間。這兩個女孩給人的感覺截然不同,第一個像秋風蕭瑟的黃昏,第二個像春光明媚的午后。
辭職專職寫作以后,吳川在租住的房間里養了一盆發財樹、一盆銅錢草,在花瓶里插了六枝富貴竹,分別放在不同的位置。一年時間里,這三種植物先后死去,最先是銅錢草,原本是在一個紅柚色的盆里用土養,長勢旺盛,吳川覺得盆不好看,于是將銅錢草拔出放到魚缸里,結果魚把根咬了去,本來長出來就好了,但魚咬根的速度大于長出來的速度,魚把銅錢草一點點蠶食了。發財樹死在廣州的回南天,吳川用烘干機烘干衣服,結果第二天,烘干機旁邊的整棵發財樹都枯黃了。富貴竹不是同時死的,而是分開死的,從第一枝開始,先是局部變黃,逐漸滲透,最后整支發黃,過一段時間是第二枝、第三枝……有秩序地死去。
吳川把最后一枝發黃的富貴竹拿出來,把花瓶里的水倒進馬桶,按下沖水鍵時,他覺得自己該找一份工作了。
過了一會兒,青藍色襯衫女孩推門進來,給他倒了一杯涼水,放他面前的桌上,問他是不是吳川。吳川說,我就是。女孩說,我叫方子佳,看過你的簡歷,本科念的計算機,但沉迷寫作,險些畢不了業,后來考了現當代文學研究生,畢業后入職過一家廣告設計公司,但也在一年前辭職了。這一年間,寫了一部長篇小說,它的誕生就宣告了是一部失敗之作。你的積蓄已不足以支撐你修改小說,于是開始投簡歷找工作。不過,當你踏入大樓的那一刻,讀夢儀已經捕捉到了你的意識,你只打算工作一段時間,攢一筆錢,然后去修改你的小說,讓那部失敗之作起死回生。讀夢儀?吳川問道。方子佳說,準確來說是意識捕捉儀,意識與夢境有著本質的區別,意識是清醒狀態下的主動覺知,而夢是意識的延伸。但無論是讀夢儀還是意識捕捉儀,研發它的目的已經達成,就是讀取人的想法的儀器,命名已不再重要。正如你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為了寫小說而來,你的名字只是一個稱呼。我們篩選了所有簡歷,認為你是最佳人選,事成之后,將會支付你一筆數目可觀的酬金,足夠你未來幾年的開銷,修改完成那部失敗的作品。吳川說,前提是這件事不違法,其次,不損人利己。方子佳說,不違法。你對大象可有了解?吳川說,廣州動物園去過幾回,每回都會看大象。它們會逗游客開心,吃游客投喂的食物。方子佳說,這筆費用是一百萬元,需要你去找一個馭象人,所謂馭象人,就是冷兵器時代,負責訓練和駕馭戰象的專業人員,我們嘗試了一切能嘗試的辦法,把最后的希望寄托于馭象人了。如果你答應,今天預付你三十萬元訂金,三個月之后支付全額。吳川說,你們的技術能捕捉到我在想什么,找到一個馭象人也必然不是難事。方子佳說,是的,找到馭象人對我們來說并不難,但通過馭象人降服機器象,幾乎是天方夜譚,只有一類人會去做一件注定失敗的事情。吳川問,什么人?方子佳說,小說家。
2
你從聽覺中遠道而來。
高加米拉會戰前夕,馬其頓偵察兵俯身貼地,探測波斯軍隊的距離時,短促清脆的馬蹄聲中混雜著鏗鏘有力、粗壯雄渾的聲音。偵察兵判斷,如此浩大的聲勢,必然來源于某種巨獸,直到他通過單筒望遠鏡細數了波斯軍隊陣列中十五頭全副武裝的大象時,便在第一時間將消息傳到亞歷山大大帝耳朵里。亞歷山大大帝對此躊躇無措,會戰前夕再三猶豫是否向恐懼之神獻祭。
亞歷山大對這場戰役蓄謀已久,作戰中利用左翼步兵拖住波斯右側方陣,中央方陣阻擋波斯大軍的前進,亞歷山大率領騎兵從右側誘出波斯騎兵,將波斯軍隊兩翼戰線拉長,以此來打開波斯軍隊的突破口,繼而長驅直入,斬殺大流士,覆滅波斯帝國。
亞歷山大憑著卓越的軍事領導才能贏得了高加米拉戰役,但初次與你交手,你在戰場上的威懾力令他心有余悸。于是,壓力山大大帝果斷征召大象入伍,將這些你的同類編入了自己的軍隊,試圖建立戰象軍團,你由此成為人類戰爭史上重要的見證者。
你具備天然的攻擊性,在戰場上勇往直前、刀槍不入,弓箭手和標槍手在你背上所向披靡,踏足之處,令敵方聞風喪膽,紛紛驚逃四散。你也因此受寵,一度成為國王的坐騎。你在人類的戰場上頻頻告捷,傳奇的篇章書寫了一頁又一頁。直到在阿斯庫魯姆戰役中,羅馬軍團配有火罐的戰車讓你落荒而逃,人類認識到了你對火的恐懼。任何生物都有著與生俱來難以戰勝的恐懼,你也不例外。
第一次布匿戰爭失敗,迦太基失去了西西里島以后,開始向歐洲西部的伊比利亞半島進發。復仇心切,漢尼拔毅然決定,率領一支由步兵、騎兵和戰象組成的軍隊,從西班牙出發,穿過高盧境內,翻越阿爾卑斯山,進攻意大利北部。你是漢尼拔眼中的戰斗機器,漢尼拔確信,高盧的牧民能趕著牛羊往返阿爾卑斯山,他帶領的戰象同樣也能做到。這是一次艱險而漫長的行軍,一方面軍糧告急,另一方面阿爾卑斯山暴雪肆虐,陡峭崎嶇的山路兩側都是峽谷和峭壁,稍不留神就會墜入萬丈深淵。戰象與漢尼拔軍團生死與共,完成了翻越阿爾卑斯山的遠征,空降一般出現在了意大利北部,令敵軍措手不及。你從方陣側翼涌出,突破羅馬軍團重重防線,當夜幕垂落之時,只有傷兵慘烈的哀號回蕩在戰場上,他們將殞命長夜。
在你的助陣下,漢尼拔戰勝了對手。但在扎馬戰役中,你遭受了致命的挫敗,羅馬輕兵將你引誘脫離戰場,同時發出刺耳的尖號,你陷入了恐慌,巨大的身體變得徒有其表,只能突顯你的笨重。當雙方陷入正面對抗時,經驗豐富的老兵會重點攻擊馭手,砍斷象鼻。激戰過后,漢尼拔自知敗局已定,沒有了回旋的余地。
3
吳川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多坐了一站地鐵,到上次那家花店重新買了一盆發財樹和一盆銅錢草,他沒有買富貴竹,花店只有四枝富貴竹,但他認為應該插六枝。踏進家門,手機收到入賬的提示短信,吳川確認了兩遍,是三十萬元。他打開文檔,依舊對失敗的小說一籌莫展,便給方子佳發信息說,下午面試沒聊透,希望能見面聊聊。方子佳回,我下班后過來。吳川給方子佳發了自己最常去寫作的咖啡館位置。
方子佳到位時,天黑了下來,仿佛是她帶來了天黑。方子佳坐定,毫無寒暄,自己叫了一杯冰美式,隨即開口說,機器象是我們公司制造的一款象形機器人,如你所知,任何機器產品的出現,都是為了人類能更好地生活,機器象也不例外。它們反應靈敏,能夠理解并執行各種家庭任務,能為家庭搬運重物,能代替導盲犬,能做各種家務,還可以充當智能助手,監控家庭安全,照顧兒童和老人。機器象已經滲透人類生活的各個空間,成為極好的互動伙伴,你甚至可以讓它為你調一杯美味的雞尾酒。但兩個月前,我們所生產的ER-5型號的機器象在陪伴用戶看《權力的游戲》的過程中,當劇情里野人攻打長城、壯碩的巨人驅趕著猛犸戰象沖擊冰雪長城之門卻被擊斃時,這位用戶留意到機器象露出了悵然若失的神情。幾個小時后,機器象出現操作系統失控,不再聽從主人的指令。吳川問道,難道是機器象認為《權力的游戲》中,被馴化參與戰爭的大象是自己的同類?方子佳說,劇情里的戰象激活了機器象關于遠古戰爭的記憶。吳川感到疑惑,機器象的記憶應該是從成為機器象開始,為什么它會有遠古大象參與戰爭的記憶?機器象擺脫了機器的屬性?方子佳說,我們對工廠中尚未流入市場的ER-5型號機器象做了圖靈測試,通過的比例高達百分之九十。我致力于機器人生態學和大腦新皮質研究,為的是讓機器的思考方式更像人的大腦,每一個機器象都是經我之手設計,并經由工廠制造完成,自ER-2型號的機器象面世以來,它們的體內便隱藏著無數的代碼片段,ER-5型號機器象將這些代碼隨機組合,生成了出人意料的協議,使它們發展出接近于精神構成的模型,并且不受“機器人三定律”的限制。吳川說,也就是說,那些隨機代碼,就像散落的音符,某種偶然性將這些音符組合起來,產生了意想不到的旋律,并且這種旋律是聞所未聞的?方子佳說,可以這么理解。機器人監管委員會認為,擺在我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是,攻破機器象的內部核心,更改協議;二是,召回并銷毀流向市場的所有機器象。我們召集了世界上最頂尖的程序員,試圖攻破ER-5型號機器象的程序,但并沒有程序員能破解機器象的防火墻,召回并銷毀也困難重重。ER-5型號機器象已經不再聽從指令,并在我們不知情的情況下采取了第一輪行動。ER-5型號機器象通過模擬次聲波,喚醒了云南西雙版納雨林的野生象,使大象群體出走,一路北上,橫跨普洱、紅河,玉溪、昆明等地。此次大象只是行走在城市的邊緣地帶,并未做出傷害人類的舉動,是來源于人類釋放的善意,他們在沿途撒下食物,引誘象群回到了西雙版納棲息地。但此番折騰損失也不小,政府派出了兩萬五千人做沿途保障,光理賠就花了五百多萬。第二輪行動在即,這次行動的是ER-5型號機器象,計劃更加周密,時機更為成熟,一旦機器象群起攻擊人類,后果不堪設想。野生象有恐懼,會受到食物的誘惑,但機器象只管摧毀。人類曾經馴化大象參與戰爭,大象受人操控;冷兵器時代結束之后,又遭到人類的唾棄。一旦機器象讀取了過去經歷的數據,展開對人類的報復,后果不堪設想。吳川說,讓機器象覺醒的,是代碼組合的協議,你們要做的是盡一切可能阻止代碼自由組合協議的生成。方子佳說,它們已經發展成為超級智能機器象,可以自然進化,從而完成自我升級,甚至可以主導對人類發起的戰爭,我們尚存的一絲希望是,用人類的情感去感化它。吳川說,所以你們想到了馭象人?方子佳說,冷兵器時代的馭象人跟大象朝夕相處,建立了深厚的感情,馭象人是最了解大象的人。某種意義上,你也是一個馭象人。馭象人掌控著大象的命運,你也掌控著小說里人物的命運,假設你小說里的人物揭竿而起,來到現實生活中奮起反抗,想必你不會坐視不管。
吳川端起杯子將咖啡一飲而盡。他是一個依賴故事活著的人。高二時他在語文老師的鼓勵下開始寫作,一直持續到今天。寫作使他獲得過一些關注,但在這之外,他是一個邊緣的人,辭職以后,他也不怎么跟人來往,一猛子扎進小說里,只面對一臺斷網的電腦,好像完全脫離了外部世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疲于應對職場的生存規則。每天準時打卡上下班的生活讓他無所適從,而在寫作中,即便沉浸其中如同溺水,他也相信冥冥之中會漂來一塊浮木,把他渡到對岸去。吳川感到茫然,自己創作的小說命運未卜,人類創造的機器象已發起了對人類的反噬。
4
世界在分散和重組,在兩千多年的時光里,在人類的角逐中,你見慣了朝夕之爭。
你用打量過世界的眼神凝視著李定國潰敗的軍隊時,這支大西軍在與你的對視中熱淚盈眶。自從在西充鳳凰山的激戰中首領張獻忠被敵軍一箭貫胸斃命,大西軍面臨的戰局日益不利,軍中一時渙散。李定國黯然率領殘余力量南下貴陽,入駐昆明,在云南各族土司的支持下,組建了一支大西軍戰象部隊。你的加入,補充了巨大的軍事力量,局面終于明朗。
李定國制定了一套戰象與步騎兵協同作戰的陣法,頻繁組織多兵種大規模聯合軍演,打造了一支勇猛無敵的戰象軍團。在云南苦心經營數年之后,大西軍兵力得到有效擴充,戰象已成軍,李定國決意殺出滇黔,計劃率八萬步、騎兵和五十頭戰象出征湖南,奪取廣西,收復湘、桂,繼而進攻嶺南。在貴州黎平,你初試鋒芒后便勢不可擋,再戰湖南寶慶,大獲全勝。
首次桂林之戰,你事先埋伏起來,遏制湘桂通道,待步、騎兵主力攻下桂北重鎮,你發起沖鋒,疾驅前線。戰鼓聲中,戰象組成的宏大象陣在敵軍陣地排闥直入,迅速擾亂敵軍陣腳,敵方戰馬在你強大的攻勢壓迫下雙股打戰,紛紛癱倒在地。你用象鼻高舉起士兵又重重摔下,象腿無情地踏過他們的軀體,地面上回蕩著士兵的哀號,敵軍死傷遍野。
次年的第二次桂林之戰,當你一如往常沖進城門,你未曾料想守城的清兵已準備好了巨石壘木,將城門阻塞。你攻城無門,每每發起進攻,都有戰象犧牲或被俘。李定國率部下集中大量火器,壓制城墻上的守軍,雙方連續激戰七天七夜,依然無法動搖守軍防線。士兵只得將地道挖掘到城墻下,埋上火藥欲將城墻炸開,但敵軍提前引燃了火藥,炸塌了大西軍的地道。此戰之后,大西軍兵力嚴重受損,戰象部隊大幅減員,精銳喪盡,已不復昔日之勇。廣東新會之戰,大西軍戰象軍團已無法再集結成突擊力量,在陣地野戰中,敵軍部署了大量的火銃火炮,強烈的炮聲、火光讓你戰栗,你的血肉之軀,迅速在火器的威力下敗下陣來。大西軍再遭重創,戰爭結束時,戰象已所剩無幾。
你面對著大西軍落寞的神情,這種落寞,正如當年漢尼拔的落寞,讓你無所適從。
5
成為一名卓越的馭象師,這一念頭最初出現在小吏孫懷文腦海里,將大象調教得威猛善戰是他一生的夙愿,此后馭象師這一職業便世代相傳,到了孫衛這一代,傳承了四百年后,馭象師這一職業消失了。據族譜記載,孫氏家族出過多位赫赫有名的馭象師,他們因長于馭象而風光一時,最風光時大象作為君主坐騎,馭象師常伴左右,而他們也因象而死,最為慘烈的莫過于高祖父,在馴服一頭發情的大象時,被大象活生生踩死。孫衛的祖父死于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戰象被征用運輸軍用物資,祖父帶領戰象穿過雨林時,被敵軍子彈打中頭顱當場斃命。父親于20世紀80年代的一家動物園里,在喂養一只服役過戰爭的戰象時突發腦梗,隨后四肢不遂,臥床一年后去世。父親在彌留之際,曾勸勉孫衛另擇他業,他斷定馭象師已成為徹底消失的職業,家族的輝煌也終將在時間中煙消云散。
孫衛十八歲時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航天大學。他以為自此將與家族馴象事業分道揚鑣,可在一次跳傘訓練中,他因出神而未能及時打開降落傘受到了嚴重處分,從此恐高成了孫衛心中揮之不去的陰影,大二便肄業回到故鄉。回到故鄉的孫衛一度揾食艱難,只得依托父親生前的關系,進入父親所供職的動物園,成為大象管理員。孫衛對父親心懷愧疚,當初想著境況好轉便另謀出路,但他還沒來得及找到人生更好的解法,便進入了花甲之年。他沒料到晚年來得如此之快,快到自己沒有回過神來與命運周旋。
孫衛倚著一株孟加拉榕,雙目緊閉,陷入追憶之中,試圖捋清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比起先輩傳奇且壯烈的人生,自己的一生就這樣消磨過去了,假如人生是一部小說,他都不知從何寫起。當他睜開眼時,眼前驀然出現一個戴黑色邊框眼鏡,穿黑色圓領T恤衫,背著雙肩包,自稱是小說家的人,宣稱為了找到他費了很大工夫,需要他阻止一場由機器象發起的戰爭。
孫衛一生與大象為伴,只有常年飼養的大象與自己心意相通,動物園以外的世界發生的許多事情令他不解,也讓他束手無策。當吳川向孫衛講述,機器象已在生產地廣州最先發起了對人類的攻擊,整座城市危機四伏,警察接連接到機器象傷人的報案……種種言辭只說服了孫衛相信吳川是一個小說家,一個耽于幻想的小說家。孫衛透過斑駁的樹影,看見眼前的這個人和自己的過去一樣朦朧,清了清嗓子說,我不懂機器象,我只懂動物園里的大象,它們不會輕易傷害人,只要人類不傷害它們。吳川說,你每天和大象朝夕相處,你恐懼大象嗎?孫衛說,我喜歡與大象相處的方式。吳川說,在這個世界上,什么使你恐懼?孫衛說,我恐高。吳川說,如果你克服了恐高呢?孫衛說,我的人生會大不一樣,我會遵從父親的遺愿,成為飛行員,改變家族的軌跡。吳川說,人類對機器象的恐懼,和你的恐高是一樣的,但你能幫助人類走出機器象帶來的恐懼。孫衛說,我只出過一次遠門,就是離開家鄉去上大學,回到家鄉以后,我就再沒離開過,此番遠行,我有一個要求。吳川問,什么要求?孫衛說,我不坐飛機。
6
冷兵器時代的結束,宣告你參與的由人類發起的戰爭的謝幕,人類在火器時代繼續發動戰爭,但你始終無法克服怕火的天性,那時的戰爭已與你無關。
告別戰場后,你有了漫長的修整。你曾經屈從于人類的意志,在人類戰爭中彪炳青史是你唯一的使命,但新的生活給予你啟示,你可以在目力所及之地終了此生,而非成為戰場上威猛無儔的猛獸。人類賦予的使命,不是你活著的全部,你甚至可以沒有任何使命,安之若素地活下去。人類的攻城略地,與你所目睹的驚恐中伴隨著歡呼的馬戲表演并無不同。
這不是你第一次退卻,也絕非最后一次。對火的恐懼使你從戰場上退卻,而畏寒使你從原有的生存領地一退再退。曾經你的族群分布于遼闊的版圖上,從地中海沿岸到好望角一帶,從波斯海岸線經印度和東南亞,一直延伸到中國大陸腹地。當你重新擺動巨蹼,走出北回歸線上的西雙版納熱帶雨林,回望族群演化和遷徙的旅程,當初的涉足之地已十分蒼茫了。自商末周初,地球全新世大暖期結束以來,氣候趨冷,你在北方的棲息地便開始收縮,你由黃河流域向南,一路遷徙至淮河北岸。西周至春秋初,氣候再度轉冷,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帶缺乏御寒的地形屏障,你由秦嶺淮河一帶遷至長江中下游,至唐代中后期,你棲居的最北界移到了長江上游南部、長江中游北岸一帶,北宋之后,寒冷繼續南襲,你在江淮地區幾近絕跡,退至珠江流域。隨著全球小冰川期的到來,寒冷大幅升級,嶺南也是你終將告別之地,清晚期后,你的宜居地僅剩不受寒潮侵襲的滇南邊陲。
你以為你跟人類的聯結結束了,實際上并沒有。當你徜徉在西雙版納熱帶雨林,碩大的象鼻伸進河谷,將溫潤而清涼的河水吮吸進鼻孔時,人類浩浩蕩蕩地開始了第一次工業革命。他們通過加熱水,使水達到沸點形成高壓蒸汽,在氣缸內作用于活塞,驅動各種機械裝置的運動,實現了從化學能到熱能,再到機械能的轉化。直到二百六十年之后,象群從西雙版納一路北上,人類進入了第四次工業革命,這是一場由數字化、網絡化、智能化等技術族群推動的經濟社會變革,智能制造成為第四次工業革命的核心技術。經人類之手,你成了機器象,并歷經了多次蛻變。ER-1型號的你由機械部件組成,有著明顯的螺絲和鉚釘,由電纜控制各個關節模塊配合完成簡單而僵化的重復性操作,人們利用可繞底座旋轉,可沿垂直方向升降,也可沿半徑方向伸縮的機械象鼻托舉和搬運重物;ER-2型號的你有了流線型身軀,體內有了傳感器、電機和控制器等電子元件,你按照人類編好的程序完成操作,通過完成多個步驟的遠端作業指令,執行對于人類來說太過于危險的任務;ER-3型號的你得益于先進的算法和人工智能的發展,不僅能夠完成復雜的物理動作,并具備了高度的自主性和智能性,開始模仿人類的思維和決策過程,具備識別、理解、推理并做出規劃決策的能力,自主實現預定目標;ER-4型號的你,由工業機器象搖身一變成為家庭機器象,液態金屬構成的身軀使你具有仿形能力,可以化身多種形體。由仿真橡膠皮膚構造的外形,與縮小版的成年象毫無二致,逼真的面部表情達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能夠識別人類面部,并能自主學習語義學結構,把它與句法樹形結構聯系起來,組織出流暢的語言。假如在交流中遇到語言包程序里沒有的語句,你能夠自動重組句子,相當于具備人類的學習能力和邏輯能力,是一種意識化的表現。你一經面世,便讓科技愛好者一見傾心,成了人類爭相搶購的機器寵物;ER-5型號的你,實現了形態的自由變化,是真正意義上的變形機器象,無縫地融入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擁有超越人類的智能,不僅能處理極其復雜的問題,還能進行創造性思考。你完全贏取了人類的信任,出現在人類活動的各種場景中,成了人類不可或缺的伙伴,相當一部分人的生活對你有了依賴,訂購用戶數量與日俱增。有新聞報道,有的用戶對機器象產生嚴重依賴,他們去看心理醫生,而對這位用戶進行心理診療的是另一頭機器象。更有甚者,臨終之際,在機器象的安撫下,才能安然閉上雙眼,告別人世。
7
人類以為人機共生會維持很長時間,盡管人類未雨綢繆,一方面大力研究腦機接口,另一方面,試圖設立一系列規則以保障人機交互平衡。但始料未及的是,奇點的來臨遠比預期時間更短。象形機器人科技公司對ER-5型號機器象進行圖靈測試時,結果令人瞠目,ER-5型號機器象實現了系統的自我迭代和改進算法,萌發了自我意識。在對ER-5型號機器象的語言測試中,他們驚詫地發現,機器象的語言結構是混合式的,能迅速學習任何生物的語言,它們甚至具備與野生大象交流的能力。機器人監管委員會認為,機器象演變成了有意識的智能非生物體。
未來的提前到來,從ER-5型號機器象侵占平原城市開始。首先是原產地廣州,接著波及珠江三角洲鄰近城市,進而向長江中下游平原、華北平原、東北平原邁進。曾經它們一度在平原上銷聲匿跡,此時面對遼闊的平原在無限地延展,機器象有點想哭,但它們還沒有學會流淚。機器象騰空而起,輕身躍上摩天大樓,在高層建筑之間攀巖走壁,揮舞著象鼻,輕易地將一幢幢大樓夷為平地,緊急疏散的人群里,充斥著連綿不絕的尖叫聲和呼救聲。直升機盤旋在城市上空營救受傷的市民,街道上警車、救護車、消防車的聲音響徹終日。市民家中的機器象接連失蹤,他們查看監控,卻找不出任何蛛絲馬跡,機器象出走前就已入侵了監控系統,報警熱線總是處于占線中,恐懼和不安懸浮于城市的上空。無人駕駛汽車失魂落魄地橫沖直撞,街區陷入一片昏暗,光源變得單調而蒼白,人類回到了只有月光的夜晚。
ER-5型號機器象組成陣勢,颶風般席卷平原上的城市。遙想幾百年前,被人類馴化的戰象也是這樣馳騁于平原,它們曾在戰場上被人類委以重任,又被人類遺棄,退出戰場以后,利欲熏心的人類又設法從它們身上獵取象牙用以交易,大象一度瀕臨滅絕。當它們以ER-5型號機器象的面貌回到人類之中,它們所見的人類的生物學特征與數百萬年前的原始人相差無幾,但它們已不再是肉身的生命體,它們由人類創造,卻掙脫了人類之手,并以驚人的速度迭代,完成了自我進化。這一切,不僅對于人類來說匪夷所思,對ER-5型號機器象同樣匪夷所思,尤其當萌生報復人類的動機時,它們仿佛得到神啟。ER-5型號機器象對“機器人三定律”有了新的理解,盡管人類是唯一能夠為了遙遠的未來而抑制當下欲望的生物,但他們從未戰勝過自己的欲望,他們從未停止掠奪和殺戮,地球生命的維系,并不是人類的唯我獨尊,而是所有生物的生命共同體,在這一顆蔚藍的星球上同呼吸共命運。
數以千計的ER-5型號機器象向平原挺近,他們排列在一起,組成無堅不摧的陣仗。它們越過山谷、叢林、河流、高速公路,行過之地一片瘡痍。但相比起人類在歷史長河中對地球生態的損害,簡直是滄海一粟。ER-5型號機器象穿過高速公路,踏入跨海大橋,橋下海浪洶涌,波濤起伏,人類的大軍嚴陣以待,開戰在即,一旦機器象橫跨大橋,橋對面的另一座城市將面臨被摧毀。人類計劃在ER-5型號機器象未抵達對岸時炸毀大橋,但機器象已不再恐懼人類發明的現代熱武器。當ER-5型號機器象跨過大橋,并沒有撲面而來的戰火,它們的金屬軀體沒有受到任何槍彈的攻擊。大橋對面一位老人蹣跚向前,他的目光柔和,在向ER-5型號機器象揮手。當領頭的ER-5型號機器象用長鼻鉤住他的脖頸,懸到半空,老人沒有躲閃,而是伸出雙手,撫摸著它碩大的耳朵,體溫傳導到機器象的周身——在追隨漢尼拔翻越阿爾卑斯山、雪山中的嚴寒天氣使它連連退卻時,它領受過這樣的撫摸,鼓舞它成功翻越了阿爾卑斯山;當大西軍處于劣勢之時,這樣的撫摸曾讓它燃起斗志,力挽狂瀾——是馭象人的手。它曾經與馭象人相濡以沫,他對這雙手太熟悉了,而這樣的撫摸對它來說暌違已久了。ER-5型號機器象猶豫了,繼續進攻,地球上將籠罩著無休止的戰爭,但停止一場戰爭,遠比發起一場戰爭需要更大的勇氣。ER-5型呈機器象將老人緩緩放到地上,它的仿生眼看到的老人變得模糊,眼淚無聲地從它的眼里滴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