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行抵達徐興正（印象記）

你說巧不巧，就在距離我家五百米遠的泛悅匯商業廣場上，立著一個日晷造型的藝術裝置，上面刻滿了老武昌城區很多代表性的地名和路名，其中徐家棚、復興路、中正路這三個名字挨得最近，且“徐”“興”“正”三個字都是大號白色字體——看上去就像是我的朋友徐興正的名字一樣。這當然是某種巧合，不過每次路過的時候——每天差不多兩次，我都不免會朝那個日晷多看一眼，好像徐興正就站在那里，正守株待兔般地等待著我出現。

之所以會產生這樣的感覺，當然是因為之前一起度過的那段朝夕相處的時光，當然是因為那段時光里認識和接觸到的那個徐興正，以及分別之后他所持續產生的某種后坐力。

2021年春天，北京芍藥居，在中國現代文學館那個可能是全北京城玉蘭花開得最盛的院子里，我第二次見到了興正，這雖然距離我們第一次見面——在澄江撫仙湖邊——已經過去了三年，但是接下來我們一起展開的那段同窗之誼，卻以一種文學甚至超越文學的方式深化了我們的友誼——是的，我想說的是，“同窗”這個已經被泛濫使用的詞語，在我們之間似乎顯露出了它本質性的一面——如果說借高研班學習的機會從各自匍匐在的生活里暫時逃離出來這一點還不夠的話，那么我們還以某種不同的姿勢一起站到了某扇窗戶前。

在新魯院那棟以舉辦各種文學培訓班而著名的大樓的六樓，他住在與我相隔五個房間的那個房間里，這樣的安排代表了我們之間的年齡差——他是1976年的，我是1983年的。不過，這個年齡差卻并未在我們之間表現出應有的代際差異——或許都出生成長于偏遠鄉間之故，我們都因為沒有被時代的漣漪波及到而具有了諸多共同至少是共通的經驗和認知。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我們聊過很多次——一種近乎固定下來的聊天方式是，每天吃完午飯之后，我們都會在院子里沿著最大圈轉上幾圈，消食之余，也天南海北地閑聊一通，聊人，聊事，聊過去，聊未來，聊切身之近，聊域外之遙，并總能在說到某些關節之處時看見彼此不約而同的會心一笑。當然，在某些一起轉圈的同行者看來，我們身上或許都有某種偏執和偏激，異常決絕地要把自己從“大多數”之中劃出去——而就我們自己而言，無論我還是他，相信都會對這種“他者的印象”翻一個白眼，頗有舉世皆濁而我們獨清之意。

當然，聊得最多的還是文學。從三月中旬到六月底，在那條玉蘭花落了一地的水泥路上，在那座各種綠葉逐漸盛大起來的院子里，在那一片片陽光透過樹蔭灑下來的散碎光影里，我們一次次交換著那些金光閃閃的名字——記憶中，我提到過卡佛、理查·德福特、彼得·施塔姆、裘帕·拉希莉、彼得·海斯樂、斯蒂芬·金、布考斯基、布勞提根，而興正則提到過福克納、馬爾克斯、胡安·魯爾福、巴別爾、米洛拉德·帕維奇，以及其他我已經忘記了名字的一些作家——而這些金光閃閃的名字，也昭示了我們各自理解的文學。

顯然，我們對于文學有著并不完全相同甚至迥然各異的經驗與認識。簡言之，借用卡爾維諾在《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中的兩個關鍵詞來說，我和興正或許分屬兩頭，他偏于“沉重”，我偏于“輕逸”。這份相異，淵源于我們彼此的現實經歷和生活遭際，淵源于我們彼此的閱讀經驗所塑造出來的文學和美學趣味，不過或許也正是因為這樣的淵源和相異，也才讓我對他——與我相反意義上的那個自己——一直都抱有一種N極對S極式的關注。

后來，在讀到興正系列散文——他以故鄉魯甸縣樂紅鎮樂紅村徐家寨為原點勾勒出的“世界的肖像”，以及他更多的隨筆、小說和那些數量并不低于文學作品的札記和評論之后，我逐漸理解了彼此之間的那種“不完全相同”和“迥然各異”。在我看來，在他筆下——無論哪一種文體，都散發著一種永恒的苦味，苦難，苦楚，苦澀，苦悶，甚至是苦笑，一切由“苦”這個字所組成的詞語似乎都可以在他筆下找到對應之意。

當然，在他那里，苦是一種切身切膚之感，而并非一種刻意營造出來的文學意味。他的文學和他的現實是同構的，是同義反復的，他筆下所寫的那種苦，他日?，F實之中要承受的那種苦，分明就寫在他的臉上，分明寫在他的表情、姿勢和步伐里，也分明就寫在他苦行僧般的每一天之中。那三個多月，他過著一種極為清苦的文學生活，甚至對自己的要求到了嚴苛的地步——有很多次，就在我們談笑宴飲的時候，他則躲在房間里伏案疾書。

是的，他的同窗們，那個高研班里的其他所有人——包括我在內，對于“窗戶”那種隱喻之意的理解都不會比他更深刻，比他更有切身切膚之感。當時，以及后來，有共同的朋友向我說起過他的狀況，說起他的家庭負擔之重、他的工作內容之繁，以及他的耿直、真實、不茍且和不逢迎給他所帶來的那些不足以為外人道的麻煩——而當時我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這些，統統都構成了他要從中逃離出來的背景和動力，也讓六樓他所住的那個小房間，成為了一小塊可以暫時讓他從時間和空間意義上昂出頭來稍微喘息一段的文學飛地。

雖然不能感同身受——一個人永遠不可能對另一個人的處境感同身受，不過從某種意義上我愿意盡力去理解他，我去過他的家鄉云南昭通，在他讀師專的那個高原小城待過將近一個月，甚至還去過他的老家魯甸縣。后來，在從北京分別之后的這幾年里，我也陸續了解到了更多他筆下和現實中的那些苦味的來源——父親年紀大了、愛人身體不太好、兄弟姐妹多以及生活和工作上的種種……是的，雖然已經走出了昭通，走出了魯甸縣樂紅鎮樂紅村徐家寨，但從那個寨子里伸出來的那些擔子，總能準確無誤地找到昆明城里的他，結結實實地壓在他的肩膀上，讓他逃無可逃、躲無可躲——他怎么可能“輕逸”得起來呢？

在給史鐵生的短篇小說《命若琴弦》寫的一篇評論的結尾處，他曾經這么自問道，對于自己這樣的讀者，面對“他們在苦熬”，會覺得“這值得嗎”，接著他又用《哥林多前書》中的一句話結尾道——“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是的，與其說這是他對他者報以的同情式理解，不如說是他也在以此勉慰自己，要用這樣的態度來肩承自己正在經受的人生。

更甚者，他還要以這樣的態度來面對那些無端飛來的橫禍。2023年秋天里的一天，久未聯系的他突然給我發來兩條語音信息，說自己受傷了——出地鐵之后，在騎共享單車去上班的路上，因為下雨路滑摔傷了胳膊，什么都干不了，要在家里休養三個多月。接下來，他又給我發來一張自己穿著矯正器的照片，那個五花大綁一樣的他正站在書房里看著手機鏡頭——鏡頭外的我。在第二條語音中，他告訴我，當時距離摔傷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恢復了一些，但是每天看到窗外那個陽光燦爛的世界，還是覺得很難熬，只能讀點兒書。

他所說的這些，讓我想起幾年前有一次去他家里的情景。那天晚上，大概九點多，我穿越大半個昆明城去了一趟他家——西山區海倫堡中央廣場瀾香苑。在那個新搬進去沒多久的家里，我見到了他的妻子、兒子，以及他滿柜滿箱的書，還有他那一小間由陽臺改造而成的書房——當時，記得我還建議他可以把書桌的位置換一下。在那間小書房里，坐在他平時坐在的椅子上的那一小會兒，我看著窗外他平時看到的那副夜景，回想著在北京的那三個多月里我所接觸到的那個他，以及他在字里行間隱藏起來卻又遍地可尋的那個他。

起身的時候，我注意到窗戶里側別著一枚小小的十字架，當時我指著它對興正說，以后要是寫你，我一定要寫一寫它?，F在，因為寫這篇印象記，我終于有機會寫一寫那枚十字架了——事實上，在同窗三個多月之后的這幾年里，他的人和他的文字釋放出來的某些東西一直在隱隱地走向我，跋山涉水地走向我，別在他窗戶里的那枚十字架也一直在我眼前揮之不去——在見過它之后，它曾經不止一次地出現在我所望見過的那一扇扇窗戶里。

甚至，此時此刻——在敲打“此時此刻”的這個時刻，我也下意識地望了一眼自己書房的窗戶。我停下來，想象著距離武漢幾千公里的昆明，想象著現在或許像我一樣正坐在書房里的興正，現在我又想——等敲完接下來的這幾行字，我可以下樓一趟，走出單元門，從樓下那條胡同拐上曇華林那條樹葉已經快掉光了的路，往外走出去，等走到泛悅匯商圈的時候往左一拐，很快就能看到那個日晷造型的藝術裝置以及上面的“徐”“興”“正”那三個大號白色文字了，我可以走過去，靠著它抽根煙，然后再穿過那段冷黑的夜路走回來。

林東林 詩人，小說家，《芳草》雜志編輯，著有《唯見長江》《火腿》《出門》《燈光球場》《迎面而來》《三餐四季》《人山人海》《跟著詩人回家》等詩歌、小說、隨筆作品多部?，F居武漢。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