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鴿男孩

一

你還記不記得，高中教室后墻掛著一塊鐵板，上面如海螺一樣，吸附著許多白漆磁鐵。那是老班想出來的點子。她說，我們設立一面“心情墻”吧，同學們可以把心事和感悟寫在紙上掛上去。她說，她會在第二天把前一天的內容收走。她說，大家盡管隨心所欲地寫，不記名，不強制。

說來奇怪，明明是四四方方的教室，在“心情墻”出現后卻遼闊了許多，像《納尼亞傳奇》里通往納尼亞世界的神奇衣柜。那面“心情墻”，就是我們通向廣闊天地的門。我們在上面留下自由浪漫的心事。黑色的藍色的綠色的字，描繪著叛逆、焦慮與喜悅。

你在上面留下過紙條嗎？其實好多次，我都想問你。可是你多耀眼，我一次次紅著臉鼓足勇氣，心咚咚地幾乎要跳出來，想問的話卻還是在舌尖融化，像吃了一口檸檬味的棒冰。我只能偷偷在墻上找你的筆跡，凡是鏗鏘有力的字我都要仔細猜一猜，是不是你的手筆。

那好像是我每天最重要的事——在每個微亮的清晨走進教室，踩著一地陽光到教室后墻，在昨晚的心事集里找尋你，像在一片柔軟的草地上奔跑，追尋白鴿飛過的蹤跡。

你一定覺得我把你描述得太過神圣。你成績不好，每次考試后都要被叫家長。遇上籃球賽，你放學連書包都不背， 更別提寫作業了。你帶手機來學校，課間拿出來看視頻。我經過時偷偷看過，哦，是籃球比賽。

老師總說你很努力，卻把努力用錯了地方。你太熱愛籃球，也的確拿到過一些榮譽，可現在的你應該好好學習。你不聽，依然我行我素打籃球。所以隨著課程難度加深，成績單上你的名字越來越后退。你干脆拎著干癟的書包去教室后排坐，提起學習就自嘲說是“后三排土著”。

可你一定不知道，十六七歲的女孩眼里， 體育優秀、頭發清爽、衣服簡潔的男孩宛若一只白鴿。所以你不能理解，為什么你打籃球時會有女生對著你竊竊私語然后笑著跑開，也不理解為什么你的課桌上總是多出一杯奶茶或一張沒有落款的粉色信紙。哦，這些當然沒有我的氣息。你若是白鴿，我便是馮驥才筆下的珍珠鳥，害羞又膽小，只敢躲在碧玉一樣的葉子下面偷偷望著你。

二

那小小一張心情紙條，怎能盛得下汪洋一般的心緒呢？于是我學著寫文章，把一頁頁稿紙化作帆船。我把你融進許多故事里，雖然在故事里你依舊是白鴿，我依舊是珍珠鳥。我把故事投出去，要是其中一些發表在雜志上，那千百里之外都有你翱翔的身影了。

其實第一篇文章發表后，我有點害怕，怕同學看出來我寫的是你，更怕連你都看出來——或許這“害怕”里，還有一層期待作為“草莓夾心”。可連我最好的朋友都沒能在文章里看出蛛絲馬跡。是我藏得太好了嗎，還是他們都覺得，珍珠鳥和白鴿才不會有關系？那么你，你有沒有看出來呢？我在清涼的夜，靜靜地想。我猜，你連我的文章都沒看過。想到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一朵花嘆息著合起了花瓣。

還好現實很快告訴我，我的猜想是錯誤的。還記得嗎？那個周五。放學后我在教室里寫文章，擱筆時發現太陽已經墜在了樹梢間，整座城市披著橘紅色的紗。

我下樓，轉彎，你迎面走來，看見我時利落地托起彈跳的籃球。你說你也準備回家。我疑惑，這么晚？你笑笑，沒有說話。

于是我們一齊走出校門，在彼此驚訝的眼神中往一個方向拐去。那天不知為什么，真熱，風怎么都吹不散那抹熱，好像橘紅色的光都是滾燙的。

你的籃球再沒落地。你忽然說——你的聲音很認真，表情也是，與被老師點名時露著狡黠的笑的你判若兩人——你說你看過我的文章，寫得真好，你很佩服文筆好的人，不像你寫篇作文恨不得咬斷鋼筆。

我的心就咚咚跳起來，啊，你看過那些文章，那你看見你的影子了嗎？我幾乎要脫口而出。可你忽然停下腳步，在一個小小的分岔口，在一棵高高的樹旁。樹葉的影子在你臉上輕輕晃，你與樹都被夕陽涂紅了臉龐。你說，你先走了，讓我加油。

于是我只能說，再見啦。我似乎從你的眼睛里看到了“未完待續”。那晚回到家，月光照亮了花，花開了整整一夜。

三

第二天我照例去心愿墻找你的蹤跡。陽光照在鐵板上，鐵板里頭也長著一個太陽。我居然真尋到你留下的纖羽。心又咚咚咚跳動起來。可直到上課，你的座位還是空著，連干癟的書包都不見了。

老班告訴我們，你轉學了，去一所體育更優秀的學校，專攻籃球。

我忽然明白原來昨天你眼中，寫的是“劇終”，卻也好像真正理解了，紙條上的意思。

你知道嗎，我沒有頹廢，反而更努力地學習，看書，寫作。那面心情墻，成了我的打卡冊。我把背會的知識點默寫在紙上貼上去，也會因為做出數學大題而表揚自己。

我還是會在每天清晨去看同學們的心事。高三越來越近，黑色的藍色的綠色的字， 全都變成了加油打氣、相互鼓勵。直到高三最后一天上課，老班紅著眼睛給我們看手機里的照片。她說我們這一千多天寫下的心愿她一張沒扔，她把它們貼在一個冊子里，冊子真沉，像關于我們的回憶。

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我又來到那個分岔路口，那棵樹旁。翠綠的葉間，有好多只白鴿在小憩。哦，不是白鴿，是梔子花，一大朵一大朵，靜謐地盛放。

我笑起來， 在花香中。你一定不知道，出校門與你背道而馳，才是我家的方向。我也沒有想到，那天的一個小心思，竟讓我遇見一棵樹，一樹花，和一個約定。

現在， 你會不會下樓，轉彎，而我恰好迎面走來？那么，我一定會告訴你——紅著臉也要鼓足勇氣告訴你，我沒失約，我很努力，我拿到了優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你呢？

你可不要假裝遺忘啊，白鴿男孩。或許青春早就寫好了劇本，只是它把草蛇灰線埋得很長，讓我們先成為優秀的大人，再書寫“劇終”以后的續集。

你可不要逃跑失約啊，白鴿男孩。你一定也知道吧，梔子花的花語是“約定”。

我永遠記得那天在“心事墻”面前，一字一句背下你的留言。我的心咚咚跳動，只是這一次， 它更有力量，我更有方向。

我永遠記得，紙條上寫著：

我先走了。你加油。我們在各自的賽道努力成長，然后頂峰相見。珍珠鳥女孩。

（摘自《中學生博覽》2025 年第2 期，李雅璋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