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一年,我十七歲,此時是高三最后的假期。有點兒殘疾、教了我三年小學語文的王老師,此時正在守崗與下崗之間猶疑:繼續上崗,每月只有養不活一家人的三十八元工資;下崗,意味著連三十八元也將失去。他的妻姐在零公里礦區帶隊背礦,帶十個二十個勞力,有時一夜能掙到一兩千元,每個背礦的人能分到三五十元不等。王老師帶我們十幾個年輕人去給妻姐做腳力,其中大部分是他昔日的學生。
在一個我至今叫不出名字的小集鎮上,在飯攤背后的荒街里,我聽到了一群人在吼唱。一種類似于秦腔的唱腔,但要比秦腔夸張粗放得多。我不知道戲文叫什么,我聽懂了其中一段唱詞:
罵聲韓龍賊奸小,
你此時不虧該吃刀。
近朝來為王我對你表:
我三弟他生來火性焦,
你不該闖了他的道,
打得你見了寡人哭號啕。
…………
看穿著、體貌,他們顯然是當地人,甚至就是這個小集鎮上的居戶。后來公路改線,我雖然無數次打潼關經過,去往零公里、豫靈、靈寶,甚至更遠的三門峽礦區,卻似乎再也沒有經過這片土地,它發展成了一個人口大集鎮,還是因地理交通偏僻而分解消散得只剩下一片黃土塬?無從知道。這群人為什么要在這里唱?為誰唱?就更不知道了。
領頭的是一位壯年,三十七八或者四十七八,漸白的頭發,黝黑的面孔,這是風雨和歲月作用下的中年。他扔掉手里的煙頭,從一條長凳上站起來,突然喊一聲:“伙計們,吼起來!”吼起來的一群人并沒有稱手的家伙,他們就地操起棍棒或石頭瓦塊敲起來。豪氣干云,激越悲壯,像沖鋒陷陣的吶喊,又像呼天搶地的申辯。顯然,他們并沒有刻意為誰演出,也顯然沒有做好演出的準備,像一陣突然的暴雨,由天空而降。
若干年后,在電視里看陜西某法制節目:在渭河之畔,兩家矛盾日深,鬧到法庭。法官調解一家向另一家賠償、道歉,輸了官司的男人不肯道歉,打鬧廳堂的怒罵是:“狗官,你不為民做主,你就活該千刀斬……”那些話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唱出來的,高亢悲怒,聲震眾人。結果自然是被拘留半個月。那陣,我突然想起,這不就是老腔嗎?
其實,我還是不懂老腔。
浩子是秦東鎮人,過了門前的風陵渡大橋就是山西。風陵渡所在的地方,兩塬夾持,兵家必爭,這兒終年河風浩蕩,春夏秋冬風會吹出不同的速度和氣勢。風陵渡大橋幾毀幾建,據說最后一次被毀是在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在黃河那邊架起小鋼炮,中國的部隊在秦東架起重機槍,雙方經常互射,浩子說他的爺爺死于日本人的一顆流彈。
秦東一帶的黃泛區土地豐闊,浩子家有一片蘋果園,蘋果漂亮又好吃。銷路好的那幾年,浩子家掙了不少錢,兄弟姐妹都修了平房。后來到浩子娶老婆的時候,蘋果滯銷,掛在樹上熟透了也沒人去摘。三輪車拉到果汁廠賣五到八分錢一斤。這樣的不景氣持續得看不到頭,不少人家挖了樹,種起了小麥、玉米。
近水樓臺先得月,浩子開始上秦嶺礦山背礦。
背礦是遮人耳目的說法,礦石金貴,各個礦口都有自己的運輸渠道,根本不用人背。背礦就是盜礦,從洞內的采場上偷盜出來,賣給礦石加工作坊。風險大,來錢快。那些年,很多人干著這份提腦袋的營生,每座山上都有幾支背礦的隊伍。
浩子單槍匹馬,扛不住同行的坑蒙和礦警的打擊,投入了我們的隊伍。雖然被領頭的五五抽成,但“人不親,賬清白”,大家同進退,至少有了安全感。我們的大本營屯扎在楊寨嶺上一口廢棄的礦井里,二十多人把一口豎井建成了碉堡,上下七八層,如同蒸屜,明暗通道無數,進可攻,退可守。
秦嶺的冬天來得早,不是有些早,是特別早。“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寫的是西北關外秋天的景象,那八月是農歷,相當于現在陽歷的九到十月。楊寨嶺上的那一年,陽歷八月就飛起了雪花。風沿著山坡往上吹,坡上的樹木齊齊半伏倒,又爬起來,再伏倒,如此反復。樹葉來不及變黃,就被粗暴的風嘩嘩嘩地摘了下來。
風高月黑夜,山寒水冷時,正好背礦。
背礦很有講究,并不是哪里方便哪里背,也不是誰家勢力弱背誰家的礦。背礦要背高品位的礦,一百斤礦石能煉出一枚戒指的那種。背礦的隊伍早已派出了探子,哪個坑口的礦石品位高,高到什么程度,哪個采場有難度,需要上幾道天梯,過幾條巷道,避開幾處崗哨,心里早都有數。隊伍也有專門研究礦脈分布的,知道幾號脈延伸到了哪家坑口、哪個采場,它的變化怎樣。
那一夜,我們選擇的礦坑是朱家峪十三號坑的三號采場。它與楊寨嶺相鄰。
沿著銹跡斑駁的鐵軌往里走,腳下是亂石枕木,頭頂是一根三百八十伏的高壓搭貼電線,小電火車進出時用以連線驅動,類似于電驅化火車。所有人都沒有安全帽,彎著腰行進,頭發不小心碰觸到電線時,渾身猛然如刀戳般疼一下。此時正值上下班交接時,這是一個空當,二十四小時只有這樣一個機會。鐵軌分出許多岔道,沒有人知道它們各自延伸到了哪里,聽說有幾條貫穿了山體,延伸到了山那邊。山那邊是陜西地界。大家跟著領頭的急走,他穿著一身黃綠色作訓服,身材高大,一下巴漂亮的大胡子,沒有人知道他真名叫什么。他持一只八節電池的手電,光耀百米。為節省電力,后邊緊隨的人電燈明明滅滅,沒有誰說話,只有沙沙的腳步聲。
不知走了三千米,還是五千米,領頭的喊了一聲:“上!”率先把手電插進腰帶,抓住道邊的一根大繩向上攀。這里是一口天井,方圓一米多,傾斜七八十度,手電照不見頂。大家抓住繩子往上爬,這是一根竹繩,粗細可握。長長的繩子上立即穿起一條人肉串。
三號采場近于空場,顯然已經開采許久了,上采坑盡頭距離下面巷道有近百米,下采坑積著黑洼洼的一坑水,不知深淺。采場呈四五十度斜坡,像一個巨大的傾斜的籃球場。邊沿上的礦茬厚薄不等,有兩米厚度的,有尺許厚度的,礦體在手電照耀下亮光粼粼,那是硫體和鉛花。礦體上有許多未爆破徹底的殘孔。顯然是才爆破不久,采場周邊尚有煙塵,空氣濃稠而灼熱,地上一層礦石。領頭的喊:“快裝礦!”接夜班的工人快上班了,必須在他們到來前裝好礦石離場。
大家取下腰后的編織袋,袋子再套一層袋,防止被銳利的礦石劃破,都瘋了一樣裝礦石。礦石里夾雜了許多毛石,要分揀開來,毛石不含金,費力背出去是無效勞動。大伙兒把手電叼在嘴巴里,用光亮來分辨地上礦物的優劣。人太多了,不一會兒,地板上就像水洗過一樣干凈。
領頭人喊:“差不多的快背走,不夠的快打礦。”又吩咐道:“路上不管碰到誰,都不要理他,只管背著走。心要齊,不要怕!”
留下的人圍住一根礦柱,其中一個掄起大錘拼命地砸,這是一根四五個人合抱粗的礦柱,上面硫點密密,硫體呈線狀纏繞,看得出品位相當高。礦柱支撐著天板,由于壓力的巨大作用,每一錘上去,礦石都會嘩地落下一片,大伙兒瘋了一樣搶。
突然,轟的一聲,出事了!
一塊石頭落下來,一張蘆席似的蓋住了掄錘的人。石頭一米厚,丈余見方,人不見影了,只見血沿著下坡的方向流下來。
領頭的一聲吼:“快抬石頭!”眾人一哄而上,可怎么也撼不動。一包炸藥炸開了巨席一樣的石頭,人像破布一樣被扯了出來。
天亮時,死人終于被弄到了楊寨嶺。
領頭的說:“埋了吧。所有礦石賣的錢,都給他老婆帶回去。”大家分頭去選風水好點兒的地方,有人找鍬挖坑,有幾個去山下買白布和蘆席,有人去處理礦石。只有浩子沒有動。
他守著死去的人,一語不發。突然,他唱了起來。他唱得天崩地裂,山岳傾倒。有懂得的人說,那是老腔:
將令一聲震山川,
人披衣甲馬上鞍,
大小兒郎齊吶喊,
催動人馬到陣前。
頭戴束發冠,
身穿玉連環,
胸前獅子扣,
腰中挎龍泉,
彎弓似月樣,
狼牙囊中穿,
催開青鬃馬,
豪杰敢當先。
正是豪杰催馬進,
前哨軍人報一聲。
…………
這樣寒冷的天氣,這樣悲慟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浩子為什么要唱這種內容與眼下情景毫無關系的老腔。他唱了一曲又一曲,《出五關》《戰馬超》《定軍山》……直到嗓子啞下去,像喉管撕破了,再也發不出聲了。領頭的靜靜看著他唱,抽著煙,誰也沒有說一句話。我的印象里,渭北習俗送亡人上山時,似乎不是唱老腔,是嗩吶、鑼鼓。
十年后,我獨自一人到了華山西峰。同樣是冬天,游客寥寥。
這就是傳說了千年的沉香救母的地方。唐朝人張喬問:“誰將倚天劍,削出倚天峰?”說的正是這里。翠云宮前,有無數巨石狀若蓮花,有一塊大石從中間裂開,真如斧劈似的,據說這就是劉沉香救母的斧跡。西峰遠看是一塊完整巨石,渾然天成。西北絕崖千丈,似刀削鋸截,那陡峭巍峨、陽剛挺拔之勢據說是山川和人間日月的縮影,天地時空間,沒有一事一物不崢嶸。
登西峰極目遠望,四周群山起伏,云霞浩蕩,周野屏開,黃渭曲流。蒼山如怒,天地無涯。遠遠地,可以看見黃河那邊的山西,看到了玉帶一樣的黃河上,風陵渡大橋隱隱現現。橋的這頭即秦東,浩子的家鄉所在。聽說他從礦山回去后大病一場,后來也沒有成家,再后來,住進了華山腳下某著名精神病醫院,再也沒有出來。
我已多年沒聽到老腔了,據說這片華陰廣塬上獨有的唱腔幾近絕聲,已經沒有幾個人會了,它們正向著現代生活的反方向走,即將消逝在西天的落日里。
我又突然想,眼前的華山,黃土上的人生,不就是一曲蒼涼崢嶸的老腔嗎?滄海桑田、云翻雨覆,有什么力量能將之消弭?
(晨穎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