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一朵淡菊，插在歲月的鬢角

她，與其說是校工，不如說是專門打掃學校衛(wèi)生間的保潔員。她很勤快，除了衛(wèi)生間，校園里學生打掃遺漏的地方，她都會幫著清理。

學校給她提供了一個存放工具的房間，在那里，她可以臨時休息。工具房里的物品被她有序地擺放著，窗臺上還擺著用易拉罐剪成的菊花，看上去很別致。她每天上午必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把一堆揉成紙團的廢紙展平，然后擺成一摞，再用繩子捆好。

老師們了解到她是臨時工，工資很低。因此，辦公室里有了廢紙、廢報紙，都會主動送給她。

過了兩年，經(jīng)常有個男孩去她那里。放學后，男孩就安靜地在她那里寫作業(yè)。起初，大家誤以為男孩是她的孫子，后來才知道男孩竟然是她的兒子。盡管她看上去頭發(fā)花白，年近半百，但實際上她才四十出頭。她的衣服很少，少到一年四季似乎只有四五件換洗的衣服，其中夏季襯衫僅有兩件，可她總是穿得干凈利落。

后來，大家逐漸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的丈夫比她大近二十歲。

她似乎偏愛菊花，在休息間門前的空地，她種了許多菊花。菊花綻放時，與她擺在窗臺上的手工菊花相映成趣。

她喜歡菊花，或許是因為她的名字里有“菊”字，更或許是因為她得到的第一朵花就是他插在她發(fā)間的菊花。

她的家鄉(xiāng)曾經(jīng)來過很多知青。某年暮秋，有位青年病重。她的父母很善良，細心照料著這個知青。那時她七八歲，每天把母親做好的飯菜給他送去。他痊愈后，經(jīng)常到她家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父母舍不得讓這位文質彬彬的青年干粗活，便讓他教她識字，給她讀故事。盡管那時的她懵懵懂懂，但她已意識到有學問很了不起。她喜歡每次聽完故事后，他輕輕地拍拍她肩膀的動作。

后來，他終于等到了返城的機會。離別時，他叮囑她要好好讀書，而她一言不發(fā)，淚花在眼里打轉，他俯身摘下一朵野菊花插在她的發(fā)間，在她耳邊說，進城讀書了就去找他。

因為父親生病去世，她小學都沒讀完。她既沒有進城讀書，也更不可能去找他。就是去找了，也未必能找到。但每年春天，她都會精心挑選一朵像極了他插在她秀發(fā)里的野菊花，晾干后，珍藏在自己的香囊里。

漸漸地，她出落成水靈靈的大姑娘，卻拒絕了所有人的提親。

直到有一天，他終于回來了，帶著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子，他讓她稱呼女子為嬸子。她抿著嘴，沒有應聲。他了解到她的家境后，提議她進城打工，但她拒絕了，然后攥著攢了十幾枚野菊花的香囊，毅然轉身上了山。

年復一年，她成了老姑娘，再沒有人上門提親。仿佛時光把她遺忘在了某個角落，她就如山中的野菊花，無人問津。

后來，她還是進城了，但并非為了讀書。是他請她過去的，因為“嬸子”重病臥床，只有讓她照顧，他才放心。那時，他已年過半百，兩鬢早已生出了白發(fā)，沒有了當年的俊朗；而她才三十出頭，依然風華正茂。起初，她并沒答應，但看到他懇切的目光和滄桑的面龐，她無法拒絕他。他每月按時給她錢，她明白自己就是城里人常說的保姆。

“嬸子”最終離去 ，他仿佛一夜之間就蒼老了許多。她本打算回家鄉(xiāng)，但他哀傷的目光留住了她，她決定陪他一段時間，照顧他的飲食起居，按時為他養(yǎng)的菊花澆水。當初，看到他家里的幾盆菊花時，她的心里還是起過波瀾的。但想到他早已成家生子，她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日子就這樣平淡地過著，兒女們偶爾回來探望父親。她每天負責買菜、做飯，而他們沒有更多的交流。漸漸地，他的臉色變得紅潤起來，有一天晚上，他忽然說，我給你讀書聽吧。她愣了一下，莞爾一笑。他戴著老花鏡，輕聲讀著書中的故事，她則靜靜地聽著，仿佛時光逆轉，她又回到了從前的村子。他讀書，她聽書，讀罷書，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但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又讓她回到了現(xiàn)實，他說：“你還是找個合適的人嫁了吧。”

她沉默了許久，然后搖了搖頭。“找個可靠的人安心過日子吧。”他勸著。

“要嫁就嫁給你。”她突然說道。仿佛空氣像凝滯了一般，他們都不再言語。

這次，是他執(zhí)意讓她離開。但她不肯走，堅持每天為他買菜、做飯、洗衣服、打掃房間。

歲月淡淡，如同路邊的野菊花，春來花開，秋來花落。

后來，他決定告訴兒女，他想要娶她。兒女們憤怒了，表示他們可以一起過日子，但領結婚證絕對不行，否則他們將不給他養(yǎng)老。

自從他們在一起后，兒女們果然不再給父親贍養(yǎng)費。尤其是他們有了孩子后，他的兒女更是怒不可遏，幾乎不再去探望父親。他覺得這輩子虧欠了她，她卻從來沒有抱怨過，反而覺得是自己導致他與兒女之間有了隔閡。

拗不過她，他托人為她找了一份校工的工作。這份工作可以掙點錢補貼家用，而且時間也比較寬松， 方便照顧他和孩子。

時光漸漸流逝，那個她深深地愛了幾十年的男人最終還是離她而去。他的兒女無情地把她趕出樓房。鄰里看不過去，勸她打官司維權，但她堅決不肯。她帶著幼子在外租房住，除了做校工，她又找了兩份鐘點工來維持生計。

她總是安靜地坐在那里把廢紙展開、撫平，偶爾抬起頭望向窗臺上的菊花。只要有空，她就把易拉罐剪成菊花的模樣。

也許她剪的是那段時光散不盡，剪的是似水年華逐夢來。她將每個心思都雕琢成花瓣，每個煩憂都卷裹其中。在寂寥的日子里，只有她和菊花相伴。所有的心事都綻放成一朵菊花，人們看到的永遠是微笑的花瓣，而她的淚水則藏在花瓣的底下。

不再有人給她提供淡如菊花的生活，但她卻把思念剪成一朵菊，斜插在歲月的鬢角。雖有寒霜相加 ，但也曾有暗香來過。

責編/伊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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