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時燕
1942年8月—2024年3月
一級演員,四川揚琴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1961年畢業于綿竹高中,即入該縣川劇團學唱閨門旦。1962年起在四川省曲藝團工作至今,師承四川揚琴大師李德才學習女腔旦角。繼承了“德派”揚琴華麗嫵媚的韻味,又吸收姊妹藝術之長有所發展豐富,形成自己委婉細膩、含蓄深沉的特色,并對民族聲樂有一定研究。曾先后獲得第二屆中國藝術節(北京)、首屆中國曲藝節(南京)全國新曲(書)目比賽表演二等獎、“長治杯全國曲藝大賽”一等獎、“第5屆中國金唱片獎”、“第八屆四川省巴蜀文藝獎”終身成就獎。其代表曲目有《秋江》《船會》《貴妃醉酒》《活捉三郎》《三祭江》《碧蓮夜課》等。
“時雨春風姣燕飛”是川師大教授、四川揚琴玩友杜道生先生撰聯并手書,贊賞師父劉時燕的。上聯為“德音雅韻善才服”,是贊賞師爺四川揚琴大師李德才先生的。這副對聯師父一直掛在家中,成為她藝術生涯的見證。
2012年,我初次到師父家采訪。她煮了牛肉臊子雜醬面款待,幾乎將所有的牛肉臊子舀入我碗中,我有些不好意思,她表現得像旁邊有人偷聽似的,悄悄地在我耳邊說:“我有糖尿病,晚上不能吃太多。”切蔥時,我發現菜板已經裂開,便指著說:“這個可以換個新的了。”師父卻笑著回答:“扔了可惜了,還可以將就用用,我不喜歡那種重的,這個輕巧。”第二次我再去采訪,便買了一個更小、更輕巧的菜板送她,她高興得不得了,這是我送她的第一件東西。
師爺李德才是四川揚琴唱奏的大師,在女腔演唱和揚琴演奏上都有極高的藝術造詣,他吸收眾家之長,創造了“華麗嫵媚”的“德派”琴書藝術。師父劉時燕是“德派”第二代傳人,是四川揚琴國家級代表性傳承人。她1942年出生于四川德陽孝泉鎮半邊街的一個回族家庭,從小酷愛文藝。1961年入綿竹川劇團,因嗓音出眾被薦至成都市川劇院學藝。次年,在川劇名丑劉金龍和名記者車輻兩位先生的引薦下,她演唱的四川揚琴《活捉三郎》選段得到了師爺李德才先生的賞識,收其為徒,自此開啟揚琴人生。
從《踏傘》《秋江》到《貴妃醉酒》《活捉三郎》,她深得師爺真傳;1982年師爺離世后,在徐志秀老師的引薦下,她又隨劉松柏鉆研四川揚琴女腔演唱和鼓板演奏,幾十年的舞臺實踐中,終成委婉細膩、含蓄深沉的藝術風格,正如余興公手書贊揚“萬轉千回一寸喉,走馬容針自在謳。”
我曾問師父:“您覺得您什么時候開始在揚琴藝術上有了根本性的變化,有了不一樣的體會?”她含著淚光,不假思索地回答:“張繼順走了之后!”張繼順先生是她的丈夫,筆名竹亦青,北大才子,詩人、作家,1984年病逝時,師父才42歲。自此,師父演繹的悲情女性角色不再止于唱腔,而是浸透生命之痛。正如師父的代表作《鳳求凰》中卓文君的唱詞:“妙齡新寡守空帷,一腔哀怨訴與誰?”苦難化作藝術燃料,令她的演唱直抵人心。
師父常謙稱自己“繼承中略有發展”,但曲藝家黃伯亨評價她將【月調】演唱推向新高度,尤以【背工】為絕。年近八旬時,她仍能以清亮嗓音演繹《船會》中的少女陳妙常。一句“喂呀,潘郎”道盡委屈焦灼,結尾的“哈哈腔”如珠落玉盤,觀眾無不屏息凝神。我是她唯一的男旦學生,她一直強調:“我教過你后,你要多聽師爺的錄音資料,你與師爺一樣都是男性唱小口,全假嗓,同樣的唱腔,我們唱出來和你與師爺唱出來就是不一樣的。”多年后,我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乾旦演員(男性演唱女性的演員)更多的層面是表演女性,而坤旦演員(女性演唱女性的演員)則是再現女性,少一層味道。這并不是性別歧視,而只是單純的藝術討論,正如梅蘭芳先生的演繹,更有女人味一樣。德才師爺唱念之間,一聲咳嗽,一聲嬌嗔都是在刻畫鮮活的女性形象。
四川揚琴的嚴格程式性,容易讓初學者表演得“千人一面”,毫無藝術性。揚琴藝術家的偉大之處在于“和而不同”,看著相似的對白、曲牌、板式,藝人的處理往往不同。四川揚琴無戲妝傍身,全憑說唱塑人。行話說:“講為君,唱為臣”。四川揚琴光是講口的學習就讓人望而生畏。不同的行當,不同的人物都有區別,聽似相似,卻大有不同,常常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還好,我有一種笨笨的方法,就是反復揣摩。學《三祭江》時,師父說:“這個戲的念白不能像閻惜嬌那樣,全部高著挑上去,要穩重。孫尚香是公主,丈夫去世的那種苦痛,不同于一般婦女。定場詩‘東吳奸詐計千重,難壞常山趙子龍。目睹賓鴻情慘痛,隔斷巫山十二峰’”,最后這個“峰”字,我就反復學了很久。再學《仕林祭塔》時,師父強調:“白素貞出來,只有‘喂呀,好苦啊!’五個字的念白,這五個字,你必須要抓住觀眾,要把白蛇被壓雷峰塔所受之苦,對許仕林十余年的思念之苦都表達出來。”多年后一次演出中,一句念罷,臺下觀眾脫口贊“好巴適!”——那一刻,方知師父教誨的分量。
面對傳統曲藝式微的現狀,師父并不迎合潮流亂改,而是堅持:“改革必先傳承,一字一腔皆須守正。”但她絕非一成不變的守舊者。我的發蒙戲是《活捉三郎》,唱過幾次后,對其中一段【快一字】“在生常結鴛鴦好”做了自己的思考與處理,在“好”字添入連串哈哈腔,詮釋閻惜嬌的熾烈,反得她擊節稱妙。
師父為人善良可親,總是盡己所能去鼓勵和支持他人,對喜愛傳統的后輩更是愛護有加。得知一位年輕的觀眾患癌后,她擔心和惋惜的同時,還特意讓我陪同到華西醫院看望,還特別給禮金,叮囑他安心養病,早日康復。生活里,師父節儉卻慷慨。菜板用到朽壞不舍丟棄,卻總帶學生嘗遍成都清真名店,堅持“老師買單”的傳統。藝術上,她更破例讓初學的我為她伴奏《三祭江》,演出結束后,康先洪老師豎著大拇指贊道:“劉師姐真不簡單!”——這份膽魄與胸襟,恰是她人格的寫照。
師父離世大半年后,她的兒媳鄧老師打電話讓我去拿一些師父生前的資料,說對我以后的研究可能有用。再回到紅樓,看著平時上課的房間,堆滿雜物,五味雜陳。突然,在待棄雜物中,瞥見當年送給師父的菜板,已經壞得不成樣子。雖然壞了,但師父一直留著。撫物憶往,我再也忍不住,淚如雨下。十余年念腔學曲,說笑談藝,喝茶聊戲的歷歷幕幕都映入眼簾……如今,燕去樓空,唯余春風寂寂。
四川揚琴的姣燕飛走了,再不歸來。(作者系劉時燕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