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的平凡夫妻

一

人到中年，兵荒馬亂。先是婆婆高血壓加眩暈癥犯了，還未出院，公公又被查出了早期胃癌，必須盡快手術。

兩個老人，同一家醫院，一個住心內科，一個住腫瘤科。我負責婆婆，老劉負責公公。好在兒子彬彬已經上大學了，不需要我們照顧。

婆婆出院那天，才得知公公生病了，頓時掉了眼淚：“家有兩個禍害，真要把你們拖垮了，怎么就不能像人家那樣，得個病就走了，不拖累兒女。”

好容易安慰好婆婆，公公那邊卻鬧了幺蛾子。手術時間都排好了，老頭卻拒絕做手術。原來，他知道我們過得不寬裕，聽說要交5萬塊錢的押金后，就給大兒子，也就是老劉的哥哥打電話。大兒子卻對他說：“要錢肯定沒有，要不你把我的腎割去賣吧。”公公氣得血壓飆到了180，堅決不肯手術了，收拾東西就要出院。

老劉向我求救，我只好連哄帶騙，告訴公公，我和老劉都漲了工資，給他治病的錢根本不是事，何況醫保還能報不少。“大哥日子真挺難的，但凡有錢的話，誰不舍得對自己父母大方？”“爸，您心腸好，老天也眷顧，雖然得的是腫瘤，但發現得早，手術風險也小，就跟除個痣一樣。您好好手術，我都跟媽商量了，以后，彬彬有了孩子，你們還得幫我帶。”

好說歹說，老頭子不再拒絕手術。安頓好公公，老劉送我到醫院門口坐公交車。一出醫院大門，他就將礦泉水瓶狠狠摔到地上，失控地罵道：“老大就是個畜牲！”

二

老大是老劉的大哥，十年前夫妻雙雙下崗后，基本靠啃老生活。后來，兒子要結婚，他們買不起房，就擠進公婆家，把自己的房子給兒子當了婚房。夫妻倆天天吵架，吵到最后，大嫂提出條件：“讓你爸媽搬到你弟那去住，把他們的房子騰出來，不然就離婚。”婆婆的高血壓就是那個時候氣出來的。

老劉心疼父母，跟他大哥掰扯，大哥各種示弱、耍無賴。最終，老劉實在不忍心看著父母每天活在炸藥筒上，就來求我。我們拿出全部積蓄，買了套小公寓，40平方米，老兩口夠住了，也當是我們的未來投資，對他大哥就說，房子是租來的。

盡管公婆搬了出來，大哥大嫂依然三天兩頭找他們哭窮，想把公婆名下的房子過繼給他們兒子，還撂下狠話：“你們不管我們，那你們老了，我們也不管！”公婆為此生足了氣，傷透了心。

那天，老劉紅著眼睛對我說：“老婆，其實爸一住院我就給他打電話了，他連爸得的啥病都沒問，上來就是一句‘我沒錢’。沒錢不能來陪護一下？哪怕來看一眼，爸心里也能好受一點啊，他的心比石頭還硬。”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么多年來，我心里又何嘗不委屈？養娃、供房子，好不容易存點錢，又不得不為公婆買房。如果公婆只有老劉一個孩子也就算了，但我們卻一邊替老大背鍋、盡孝，一邊還得被老大兩口子怪著怨著，這跟誰說理去？

看著憔悴的老劉，我只能把苦吞到肚子里，拍拍他的肩膀：“老公，就當自己是獨生子吧，有沒有他，父母病了，咱都得給治。”老劉點點頭，催我趕緊回家，又叮囑：“你別又忘了點蚊香，咬得滿身包。”我的心暖暖的，他自己都焦頭爛額了，還想著提醒我這種小事。

三

公公的手術很成功，術后半個月就出院了。醫生建議，如果有條件的話，可以吃一種進口的靶向藥。公公連忙拒絕：“手術做得這么好，是藥三分毒，不吃不吃。”其實他是怕花錢。

那晚回到家，老劉洗澡，我去超市買東西，下樓后發現忘帶手機了。回家去取時，我聽到老劉在衛生間里大喊大叫：“我跟你要多了嗎，七萬塊的藥錢，你出一萬還不行嗎？”“你再這么說話，信不信我去起訴你，讓你們夫妻倆明天就住大街上！”

老劉肯定在跟他哥打電話。可想而知，他哥仍然是一毛不拔，并且說盡風涼話。老劉憤怒地掛了電話。接著，他又打了好幾個電話，聽起來是想背著我借錢買藥，但面子又薄，最終沒能張開嘴。又過了一會兒，衛生間里傳來一陣嗚咽。

我的心都揪到了一起，默默拿起手機下樓了。

周末，我和老劉一起去公婆家。婆婆做了一桌子我們愛吃的菜，還給我們打包了魚丸子，說：“你們天天下班又晚又累，回家熱熱吃，省事。”

臨走時，公婆把我們送到樓下，婆婆從兜里掏出幾枚硬幣：“你們坐車是不是沒帶零錢？”

我倆笑了：“媽，您忘了，我們都有公交卡，再說，現在刷手機就能乘車。”婆婆也笑：“忘了，就尋思著你們沒零錢，上不了車……”公公說：“拿著吧，萬一哪天手機或卡里沒錢，一塊兩塊也能救個急。”他突然想起什么，又用很小的聲音說：“我們這當父母的，一直拖累你倆，也就剩下這么幾塊錢的能力了……”

這話實在太扎心了……那夜，我被老劉的嗚咽聲弄醒了。看著他在夢里淚流滿面，一聲聲地叫著“爸”，我沒有喊醒他，自己卻失眠了。

第二天，我跟閨密小雯借了七萬，給了老劉。

七萬，對于我和老劉這樣的普通工薪族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可是，七萬買一個老劉的安穩覺；買一個日后如果是我父母老了病了，老劉也能和我同呼吸共命運；買一個我們四十多歲，還被爸媽當成坐公交車忘記帶硬幣的孩子……換位想想，我自己也是養兒子的，如果哪一天，兒子像老劉大哥對父母那樣對我們，我和老劉得心碎成什么樣？

越想，越覺得善良純樸的公公婆婆太可憐了。越算，越覺得這筆錢必須得出。

老劉看著賬上的數字，對我說：“老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謝你了。”我笑他：“那就以身相許吧，哈哈哈。”

——多事之秋，被老小指望的中年夫妻，不彼此攙扶，我們還能指望誰呢？

公公終于吃上了靶向藥，更吃下了小兒子、兒媳舍得為自己一擲萬金的定心丸。唯一讓他們寒心的是，大兒子再沒來露過面。生怕來了，父母會讓他倒房子、給錢。

那天，找家里的房產證時，我翻到了兒子的獨生子女光榮證，靈機一動，照著格式給老劉也做了一張，說：“這是你的獨生子女證明，以后，你就當爸媽只養了你一個兒子。”

老劉啼笑皆非，問我：“你怎么還替他開脫？你就不覺得他可恨嗎？你就真的能想得開？”

我說：“恨啊，可是，我就勸自己，還好你們兄弟不一樣。咱這個歲數，被兩頭指望著，想不開就傷身，傷身就是傷錢，傷錢就會引發中年危機……有錢沒錢，賬得會算；放下放不下，都得放下！”

老劉聽了，拍拍我的手，一切盡在不言中。

關關難過，關關都得過；再多的意難平，也得平。這是對人生的妥協，也是對自己的寬容。這輩子，我們大概率沒什么大的成就，也為社會做不出什么大的貢獻，只能守著我們的小家，照顧好生我們的人，養好我們生的人，過一份有家回、有人等、有飯吃的小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