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行征在《追年》中編織了一張精妙的時間網絡,鏡頭始終懸置在春節儀式與日常生活的交界處。攝像機以近乎人類學田野調查的耐心,記錄著浙江永嘉某村落中三代人籌備春節的瑣碎細節:影片通過深入浙江永嘉村民的具體活動,捕捉了春節期間故鄉的傳統習俗與現代生活的交融,讓觀眾在鏡頭下感受到濃厚的年味與民俗文化的獨特魅力。開端便以一組熱鬧的市集畫面切入,村民們上山砍竹,選竹篾,扎制骨架,糊紙彩繪,一氣呵成。緊接著,年的腳步加快,撣新,祭拜家堂爺,祭拜土地公,祭拜灶神,擺珍,迎龍燈有序地進行著。老嫗用龜裂的手指揉搓年糕,孩童在褪色門神畫下追逐無人機,中年男人們使勁九牛二虎之力,齜牙咧嘴地殺年豬。這些生活碎片被導演處理成德勒茲所說的“時間-影像”,在蒸騰的糯米蒸汽與4G信號波動間,傳統節慶不再是文化標本,而成為流動的、充滿張力的生命現場。值得一提的是,在方法論層面,《追年》踐行著馬林諾夫斯基開創的“參與觀察”原則,攝影機既非全知視角也非冷漠記錄儀。導演刻意保留大量固定鏡頭配合少許手持鏡頭的輕微晃動,如同人類學家在田野筆記中留下的修正痕跡。當攝像機跟隨主婦穿越灶臺拍攝祭祀供品制作時,不間斷的長鏡頭構成了視覺民族志的深描實踐。這種拍攝策略與保羅·亨利提出的“觸感影像”理論形成互文,蒸汽在鏡頭上凝結的水珠、麥芽糖拉扯時的黏連聲,都在邀請觀眾進行感官人類學的體驗。而無人機俯瞰視角與傳統家屋空間的垂直蒙太奇,則暗合了格爾茨“深描說”中宏觀與微觀闡釋的辯證關系。
于是,這部影片最終在年夜飯的全景鏡頭中達成其民族志書寫的終極悖論:金行征以詩性人類學的眼光,將春節從文化奇觀還原為布爾迪厄所說的“慣習”網絡,在儀式細節中顯影出整個社會的認知圖式。當龍燈魚燈的光亮在祥和村落中閃爍,一盞盞孔明燈帶著祈愿升騰夜空,人們在感受自然恩賜與國泰民安的同時,忽然想起影片中反復出現的孩子充滿生機的臉。不禁追問,這些民俗與儀軌誰來繼承,怎么傳承?
作者
陳頌,浙江傳媒學院碩士生導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