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淡”詞義考

【摘要】本文理清了“慘淡”這一詞語及相關形式（“慘淡”“黲淡”“慘澹”“黲澹”）之間的關系，并梳理了“慘淡”5個義項的引申途徑。指出“慘淡”的“苦費心力”義并非假借自“黲淡”，而是對其引申義“臉色憔悴，凝重”的再度引申。“慘淡”的“苦費心力”義常見于“慘淡經營”，后者由于頻繁連用而成為固定搭配。

【關鍵詞】慘淡；“苦費心力”義；引申義

【中圖分類號】H109.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010-011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0.033

基金項目：溫州醫科大學2022年度高等教育教學改革項目（JG2022048）。

一、引言

許多詞語存在詞義引申現象。據《現代漢語詞典》（2016：125），“慘淡”一詞的含義是“①暗淡無色。②凄涼；蕭條；不景氣。③形容苦費心力：慘淡經營”。這3個義項是怎么來的，存在怎樣的引申關系，特別是“慘淡經營”這一固定搭配，一些研究對其有不同的語義來源解讀。

《中國成語大辭典》（1999：130）認為“慘淡經營”“原意是下筆之先，極意構思。后多形容苦心規劃或苦心經營”，現常被用以表示蕭條、不景氣。那么，“慘淡經營”的“苦費心力”義來自哪里？秦桑（1998）、楊慶（2015）、王群和王海波（2017）等指出這是由于使用者不知道“慘淡”的“苦費心力”義假借自“黲淡”而誤用其義；崔金明（2011）則認為這是約定俗成的結果，是新義，應收入詞典。可見，已有研究談及“慘淡”的詞義問題，但并未深入探析各個義項之間的語義關聯。本文將就這些問題做出進一步的梳理與說明。

二、“慘淡”與“黲淡”等相關詞語關系考辨

《漢語大字典》（2018：1227）“慘”的含義有“①狠毒；兇惡。②憂愁；凄慘。⑩指淺色。?通‘黲’。昏暗”等。“黲”的含義是“①淺青黑色。②暗色”。《古漢語常用字字典》（2017：34）“慘”的含義是“①殘酷，狠毒。②憂愁。③凄慘，悲慘。④通‘黲’。色彩暗淡”，“黲”的含義是“灰黑色”。《新編古今漢語大詞典》（1995：516）“慘”的含義有“一悲慘；悲傷。二殘暴；兇狠。三通‘黲’。昏暗”等。可知，“慘”的“暗淡，昏暗”義通“黲”，但兩字在其他義項上無假借關系。

《古漢語常用字字典》（2016：74-75）指出“淡”的含義是“（泛）含某種成分少，稀薄。與‘濃’相對”，“澹”的含義是“一‘淡二’的異體字”，但“淡”無義項二；《新編古今漢語大詞典》（1995：516）指出“慘淡”的含義是“一景象凄涼；悲慘。二深思熟慮的樣子”，但沒有指出“慘淡”義項二的來源；《辭源》（2018：1544）指出“慘淡”的含義是“一暗淡。也作‘慘澹’。二凄涼，蕭條”，“慘澹”的含義是“暗淡，陰暗。同‘慘淡’。也形容苦心費力。唐杜甫杜工部草堂詩箋十送從弟亞赴安西判官：‘踴躍常人情，慘澹苦士志。’參見‘慘淡一’”①，指出在“暗淡”義上“慘淡”與“慘澹”是異體字（詞）關系，但未說明兩詞在“苦心費力”義上也是異體字詞關系。

由上可知，“慘”的“暗淡，昏暗”義假借自“黲”，“慘淡”的“暗淡，昏暗”義假借自“黲淡”；“慘淡”在“暗淡”義上與“慘澹”是異體關系。所以，在“暗淡，昏暗”義上，“慘淡”“慘澹”“黲淡”“黲澹”通用；但字典辭書并沒有論證“慘淡”的“形容苦費心力”義的來源，須基于文獻事實推導。

三、“慘淡”“黲淡”“慘澹”“黲澹”的詞義考察

（一）“慘淡”“慘澹”的詞義演變

據中國基本古籍庫，“慘淡”最早出現于《春秋繁露》“七十二日金用事，其氣慘淡而白”②，以及《世說新語》“壹公曰：‘風霜固所不論，乃先集其慘澹’”③。

唐代開始較多使用且“慘淡”“慘澹”并用。④“慘淡”的本義是“暗淡，昏暗”，多表示天色昏暗、云彩暗淡，如：

（1）《渭村退居寄禮部崔侍郎翰林錢舍人詩一百韻》：云容陰慘澹，月色冷悠揚。（唐白居易《白氏長慶集》）

（2）張泌《惆悵吟》：秋風丹葉動荒城，慘澹云遮日半明。（五代韋糓《才調集》卷四古律雜歌詩一百首）

（3）利登《金川早行》：蒼茫霧氣昏，慘淡一片白。（宋陳起《江湖小集》卷八十二）

（4）《九日同荔園浩持赴圓明園歸至懴園登土山分賦得七古一首限登字》：霜林慘淡煙光凝，涼飆颯颯新寒增。（清焦和生《連云書屋存稿》卷一）

由本義天色的“暗淡、昏暗”引申出“凄涼、蕭條”義，形容景色凄涼或事物衰敗，如：

（5）李新《折楊柳》：獨有堤上柳，慘淡含春榮。（元陳世隆《宋詩拾遺》卷二十一）

（6）殷云霄《秋雨嘆》：秋雨蕭蕭秋風急，菊花慘淡色如泣。（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卷四百八十四明詩次集一百十八）

由本義天色的“暗淡、昏暗”引申出“臉色憔悴、凝重”“心情悲慘”，如：

（7）《和寄樂天》：居人色慘澹，行子心紆郁。（唐白居易《白氏長慶集》）

（8）《聞升甫南池觀魚所獲無幾戲成小詩奉呈》：饔人顏慘淡，漁子興參差。（宋強至《祠部集》卷五）

（9）《送明卿謫江西》：故人慘淡浮云色，逐客蕭條白雪晴。（明李攀龍《滄溟集》卷八）

（10）《再生緣全傳》：苦在芳心言不出，玉容慘淡唾姣聲。（清陳端生《再生緣全傳》卷五）

綜上，“慘淡”“慘澹”從唐代開始較多使用而且通用，含義包括：暗淡，昏暗；凄涼，蕭條；臉色憔悴，凝重；心情悲慘。

（二）“黲淡”“黲澹”的詞義及使用

據本文統計，中國基本古籍庫中，“黲淡”僅出現5次：

（11）《烏夜啼》：黲淡弄雛，衣袖凄涼，問寢雞聲高堂。（明吳子孝《玉霄仙明珠集》卷一，）

（12）《尚意軒記》：公笑曰：“汝知水墨畫乎？數筆之間經營黲淡而物態自足。（明倪宗正《倪小野先生全集》卷二）

（13）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黲淡萬里凝。（清曹寅《全唐詩》卷一百九十九）

（14）《喪不嫁娶 宋明》：苐以服色黲淡，不敢行悲哀也。（清嵇璜《續通典》卷八十四禮）

（15）《喪不嫁娶 宋明》：第以服色黲淡，不敢行悲哀也。（清龍文彬《明會要》卷十八禮十三）

其中（14）和（15）為同一內容。由于在“稀薄”義上“澹”與“淡”是異體字關系，所以“黲澹”與“黲淡”通用。“黲澹”僅出現3次：

（16）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瀚海闌干千尺冰，愁云黲澹萬里凝。（宋計有功《唐詩紀事》唐詩紀事卷第二十三）

（17）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瀚海闌干千尺冰，愁云黲澹萬里凝。（宋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卷四）

（18）《喪不嫁娶 宋明》：第以服色黲澹，不敢行悲哀也。（清徐乾學《讀禮通考》卷一百十五）

其中（16）與（17）為同一語料，且與（13）也相同；（18）與（14）（15）為同一語料，可知“黲淡”“黲澹”確實通用；“瀚海闌干千尺冰，愁云黲澹萬里凝”中“黲淡”在不同版本文獻中可寫作“黲淡”“黲澹”“慘淡”“慘澹”，可知“黲淡”“黲澹”或最早出現于中唐，或僅見于明清版本文獻；僅（11）“經營黲淡”中“黲淡”的含義是“苦費心力”，此外“黲淡”“黲澹”的含義均是“暗淡，昏暗”，可知“苦費心力”義并非“黲淡”“黲澹”的基本義。

因此，“黲淡”“黲澹”在古代文獻中極少使用且或僅見于明清版本文獻，“苦費心力”義并非其基本義。

（三）“慘淡”各義項的引申路徑

基于中國基本古籍庫，我們認為古漢語中，“慘淡”“慘澹”的含義是“①暗淡，昏暗。②凄涼；蕭條。③臉色憔悴，凝重。④心情悲慘。⑤形容苦費心力”。其義項之間的引申關系如下圖：

義項①是其本義，指自然界的大氣暗淡、昏暗，引申出大自然的凄涼、蕭條（義項②）。從另外一個語義引申的途徑，由自然天氣的暗淡，引申出人的臉色暗沉，顯出“憔悴、凝重”之感（義項③）。再由這一義項，由人的臉色到情緒，引申出人的“心情悲慘”（義項④）；由人的臉色，引申出因“苦費心力”（義項⑤）導致臉色暗淡。

四、“慘淡”的“苦心費力”義來源考辨

（一）歷史溯源

單用“慘淡”表示“苦費心力”義最早見于杜甫詩：

（19）《送從弟亞赴安西判官》：踴躍常人情，慘澹苦士志。（唐杜甫《杜工部集》卷二古詩四十三首）

“慘淡”的“苦費心力”義，由描述可見的臉色轉指不可見的精神狀態。但“慘淡”此義項較少單用，而多與“經營”連用形成“慘淡經營”“經營慘淡”“慘澹經營”“經營慘澹”⑤。如：杜甫《丹青引·贈曹將軍霸》：“詔謂將軍拂絹素，意匠慘淡經營中。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出于作詩寫文的字數、格律等要求頻繁連用，“慘淡經營”“經營慘淡”“慘澹經營”“經營慘澹”成為固定搭配，整體表示“苦費心力”義。如：

（20）《題王君實孝行卷二首》：慘淡經營供子職，四方觀感豈無人。（元曹伯啟《曹文貞詩集》卷九七言絕句五言絕句）

（21）張宣《謝張云門惠墨竹歌》：經營慘淡岀象外，肯以形似求妍工。（明張袞《（嘉靖）江陰縣志》卷二十一遺文第十五）

（22）《與南雄陸太守孝山》：乃知經營慘澹作手，匠心豈特珠玉。（清金堡《徧行堂集》尺牘卷六）

由于“慘淡經營”從未寫作“黲淡經營”或“黲澹經營”，而是“慘淡經營”“慘澹經營”并用，且兩者占比接近⑥；因此，“慘淡”的“苦費心力”義假借自“黲淡”值得商榷，其義項引申自“臉色憔悴”義更為合適。

五、小結

綜上，不論是基于字典辭書，還是基于古代文獻事實，“慘淡”的“苦費心力”義并非假借自“黲淡”，而是來自其引申義的再度引申，即：“慘淡”的“苦費心力”義引申自“慘淡”的“臉色憔悴，”義，由描寫具體可見的臉色引申為精神狀態不佳。“慘淡”起初曾單用表示“苦費心力”義，但出于詩歌字數、格律等要求，“慘淡”頻繁與“經營”連用并形成固定搭配“慘淡經營”。

注釋：

①“踴躍常人情，慘澹苦士志”。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草堂詩箋卷十：“常人之情，當天子分遣之日必踴躍以為榮，而士志反刻苦以為憂，其色慘憺者何哉？蓋以王事靡盬為憂故也。”

②（漢）董仲舒《春秋繁露》春秋繁露卷十三（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治水五行第六十一。

③（南北朝）劉義慶：《世說新語》世說新語卷上之上。

④據本文統計，中古基本古籍庫中“慘淡”共出現4030次，“慘澹”共出現3156次，唐、五代、金較多寫作“慘澹”，宋、元、明、清更多寫作“慘淡”，且兩者數量差距不大，可佐證兩者為異體關系。

⑤“經營慘澹”最早出現于《一冬無雪和陸放翁梅詩陸句豪夸余句清苦要自不失梅兄本分家風也》中“經營慘澹空亡奇，不如倚筆珊瑚格”（宋程公許《滄洲塵缶編》卷七）；以及《三山道中》“詩在經營慘澹中”（宋辛棄疾《稼軒長短句》卷九）。據本文統計，中國基本古籍庫中“經營慘淡”共出現133次，“經營慘澹”共出現87次，少于“慘淡經營”和“慘澹經營”。

⑥據本文統計，中國基本古籍庫中，“慘淡經營”共出現211次，“慘澹經營”共出現187次，兩者頻次相近。

參考文獻：

[1]崔金明.論“慘淡經營”和“昨日黃花”的詞義變化——兼談詞典的適時更新[J].寧波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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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胡裕樹，衛夢榮.新編古今漢語大詞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5.

[5]王力等.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第5版）[Z].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

[6]王群，王海波.此“慘淡”非彼“慘淡”[J].漢字文化，2017，（20）.

[7]王濤.中國成語大辭典（縮印本）[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

[8]秦桑.“慘淡經營”不慘不淡[J].咬文嚼字，1998，（12）.

[9]楊慶.幾個常見的易誤解的成語分析[J].安徽文學（下半月）2015，（6）.

[10]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Z].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

作者簡介：

桂雙，女，漢族，湖北十堰人，碩士，杭州市余杭區瓶窯第二小學語文二級教師。

朱賽萍，通訊作者，女，漢族，浙江永嘉人，博士，溫州醫科大學國際教育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漢語研究、國際中文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