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翁詞巴蜀地域書寫探究

【摘要】陸游一生創作成果豐厚，被譽為作詩最多的詩人，而其詞作相較來說頗為稀少，僅144首。陸游早年“以余事作詞”的態度使得人們普遍忽視了其詞的藝術價值，本文旨在以陸游入蜀為官期間所創作的45首詞作，從地域文學角度探究放翁詞羈蜀時期的情感抒發機制和所體現出的文學價值。

【關鍵詞】地域書寫；陸游；詞；文學價值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0-003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0.009

陸游，字務觀，號放翁。陸游歷來就以愛國詩人聞名于后世，卻很少有人談論其詞的藝術成就。從陸游宦游巴蜀的時間上看，目前學界普遍以乾道六年至淳熙五年為界，縱觀陸游蜀地所作的45首詞作，詞人盡情展現蜀地奇特險峻的地理環境、游覽名山大川，同時借景抒情、睹物思人，形成了其詞所獨有的藝術風格，也是陸游復雜情感的集中體現。地域文化對于作家創作有著很大的影響，同樣，陸游的詩詞創作也受蜀地文化影響深刻，所以本文旨在通過陸游入蜀詞的研究，探討其詞中所蘊含的地域書寫因素以及詞人內心情感的抒發，總結陸游蜀地創作的文學價值與意義。

一、巴蜀地域景觀書寫

（一）自然景觀書寫

陸游在《東樓集序》中寫到“余少讀地志，至蜀、漢、巴僰，輒悵然有游歷山川、攬觀風俗之志，私竊自怪，以為異時或至其地以償素心，未可知也。”[1]可見，陸游少時已有游歷巴蜀的心愿，而此次朝廷的任命讓陸游懷著復雜的心情踏上了入蜀之旅。

乾道五年，陸游得報前往夔州任通判一職，途中經夔州、鄰水、岳池以及果州等地，一路上游覽領略了蜀地的大好山川河流，并且將其融入其詞創作中。陸游入蜀第一站便是夔州，夔州地處荊湖、兩淮交接地帶，水路交通發達；又因巴蜀道路崎嶇兇險，百姓出行多走水路，所以長江水路是蜀地與外界連接的交通要塞，曹家齊也在其著作中說道：“長江水路是四川重要的水上綱運路線，亦是四川地區向東輻射的動脈交通線。”[2]因此，江水、山川景象常常出現在陸游蜀中詞作里，如陸游入蜀的第一首詞作《滿江紅·夔州催王伯禮侍御尋梅之集》：“疎蕊幽香，禁不過、晚寒愁絕。哪更是、巴東江上，楚山千疊。欹帽閑尋西瀼路，亸鞭笑像南枝說。”[3]86其中短短幾句詞就將巴蜀地區獨特的山水景觀呈現出來，可見巴東江水與峻嶺山峰給陸游留下了極為深刻印象。同樣涉及蜀地山水的詞作還有如下幾首：

瞿唐水落，惟是淚波深，催疊鼓，起牙檣，難鎖長江斷。（《驀山溪·送伯禮》）

看盡巴山看蜀山，子規江上過春殘。（《鷓鴣天·葭萌驛作》）

澹靄空濛，輕陰清潤，綺陌細塵初靜。平橋系馬，畫閣移舟，湖水倒空如鏡。（《蘇武慢·唐安西湖》）

除了山水景觀之外，陸游還描寫了一些植被景觀。由于巴蜀地區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氣候適宜且多雨水的環境孕育了各種各樣的自然植被，激發了無數大家的創作熱情。海棠、桃花、梅花等各種物象是出現最多的植被景觀，如《水龍吟·春日游摩訶池》：“韶光妍媚，海棠如醉，桃花欲煖。”而陸游尤其喜愛梅花，在《滿江紅·夔州催王伯禮侍御尋梅之集》中便以玩笑口吻邀王伯禮尋梅，再看《柳梢青·故蜀燕王宮海棠之盛為成都第一今屬張氏》一首：

錦里繁華。環宮故邸，疊萼奇花。俊客妖姬，爭飛金勒，齊駐香車。何須幕障幃遮。寶杯浸、紅云瑞霞。銀燭光中，清歌聲里，休恨天涯。

本首詞描寫了人們游園賞海棠的熱鬧場面，不僅贊譽了海棠花之妖艷俊美，更寫出作者愛花、惜花的高貴品格。沈立《海棠記序》道：“蜀花稱美者有海棠焉……足與牡丹抗衡，稱獨步于西洲矣。”[4]也盛贊蜀地海棠之美，陸游將海棠花這一自然景觀呈現在詞作中，描繪出一種別樣的蜀地風光，實在是令人向往。

（二）人文景觀書寫

相較于自然景觀的書寫，人文景觀更能夠反映出地方的社會經濟、文化特征。曾大興《文學地理學概論》對人文景觀做出了定義：“這類景觀大多是以歷史建筑為載體的，如文學家的故居、墓地、曾經就讀的學校、曾經工作過的場所、曾經品題賦詠過的亭、臺、樓、閣和其他建筑物，等等。”[3]41歷來入蜀文人或多或少都會對成都的綺艷繁華進行描寫，而成都在古時又被稱為錦官城、錦城、蓉城等，如“地勝異、錦里風流，蠶市繁華，簇簇歌臺舞榭。”（柳永《一寸金》）、“成都海棠十萬株，繁華盛麗天下無。”（陸游《成都行》）等等。

除了描寫錦里繁華，陸游蜀地詞作中也游覽了不少其他人文風光，試看其《驀山溪·游三榮龍洞》一詞：

窮山孤壘，臘盡春初破。寂寞掩空齋，好一個、無聊底我。嘯臺龍岫，隨分有云山，臨淺瀨，蔭長松，閑據胡床坐。三杯徑醉，不覺紗巾墮。畫角喚人歸，落梅村、籃輿夜過。城門漸近，幾點妓衣紅，官驛外，酒壚前，也有閑燈火。

三榮在四川省榮縣，龍洞則在三榮的東南方向，洞穴陡峭深邃，左右石壁奇特怪異，詩人通過描寫窮山孤壘、寂寞的空齋、無聊的心情等細節，表達了自己在旅途中的孤獨和無聊。然而，詩中也有一些美好的景物和瞬間，如嘯臺龍岫、淺瀨的清流、長松樹的遮陰等，這些景物為詩人提供了片刻的安慰。另外，陸游詞作中還寫到了游摩訶池、橫谿閣、青城山玉華樓、荔枝樓等名勝古跡，相關描寫如下：

摩訶池上追游路，紅綠參差春晚。（《水龍吟·春日游摩訶池》）

簷角楠陰轉日，樓前荔子吹花。（《烏夜啼·題漢嘉東堂》）

對翠鳳披云，青鸞遡月，宮闕蕭森。（《木蘭花慢·夜登青城山玉華樓》）

陸游蜀地書寫的詞中亦有對當地民俗民風的寫照，這對傳統民俗的描寫增加了陸游詞作內容的豐富性，也體現了陸游對蜀地人民生活的無限關懷。如《蝶戀花·離小益作》：

陌上簫聲寒食近。雨過園林，花氣浮芳潤。千里斜陽鐘欲暝，憑高望斷南樓信。海角天涯行略盡。三十年間，無處無遺恨。天若有情終欲問。忍教霜點相思鬢。

詞的上闋描寫行役途中聽到賣餳人的簫聲，而寒食節有食餳的習俗。這種叫賣聲使人想起了寒食將近。據宋懔《荊楚歲食記》記載：“去東節一百五日，即有疾風甚雨，謂之寒食，禁火三日。”[5]可知寒食節常伴隨著風雨，與蜀地陰雨連綿的自然氣候相聯系，反映出蜀地人們的社會生活和淳樸的社會風情。

二、巴蜀地域情感抒發

由于陸游自小的過人才華和滿腔愛國之志使他想要在政治仕途上闖出一番天地，可偏偏屢遭挫折。入蜀前陸游就已被罷官四年，出于對自身生計的考慮和內心建功立業的熱血情懷，陸游開啟了漫長的蜀地生活。可現實是殘酷的，除了獲得幾個閑散職位之外，他并沒有實現自己的抱負，反而陷入無限的自我懷疑中，縱觀陸游的45首蜀地詞作，其情感多是表達自己仕途不順、時光易逝以及羈旅漂泊的愁苦心情。

（一）仕途坎坷之悲

陸游蜀地詞作幾乎都蘊含著自己仕途坎坷的苦悶心情。在南鄭的軍旅生活給陸游帶去了希望，抗金與收復失地一直是他最迫切的愿望，但這一計劃最后也落空了，又給了他一次深深的打擊，試看《清商怨·葭萌驛作》：

江頭日暮痛飲，乍雪晴猶凜。山驛凄涼，燈昏人獨寢。鴛機新寄斷錦，嘆往事、不堪重省。夢破南樓，綠云堆一枕。

這首詞是陸游改除成都府安撫司參議官，自漢中適成都時所作。詞的上闋“痛飲”“凄涼”“獨寢”三個詞盡顯詞人落寞孤寂的現實處境；下闋“南樓”“綠云”表現出對女子深深的懷念之情。表面上看這是一首寫男女之情的艷情之作，實際探究其背后之深意，卻是在寫詞人政治生活上的郁郁不得志，故而借男女之情來表現自己壯志難酬、仕途坎坷的悲憤。在《蝶戀花·桐葉晨飄蛩夜語》中詞人又發出了同樣的悲嘆，此詞是陸游在出蜀東歸途中所作，上闋托物起興，觸景生情，想起了自己此后恐怕難以被重用的現實，下闋“一卷兵書，嘆息無人付”，則是對統治階級不肯出兵收復國土的嚴厲控訴，盡顯失望落寞之情。

君臣遇合同樣也是陸游政治失意的主要原因之一。如《夜游宮·宮詞》：

獨夜寒侵翠被。奈幽夢、不成還起。欲寫新愁淚濺紙。憶承恩，嘆余生，今至此。蔌蔌燈花墜，問此際、報人何事？咫尺長門過萬里。恨君心，似危欄，難久倚。

借王炎被廢感嘆自己壯志不酬，抒發自身無奈落寞的心情。詞的末句“恨君心，似危欄，難久倚”即訴說君心難測，自己得不到重用的復雜心態，一個“恨”字包含了詞人多少辛酸和無奈？陸游正是在這種政治環境下反復受挫，才不由得發出此種悲嘆之情。

（二）年華易逝之嘆

陸游入蜀時已入中年，加之自己建功立業的心愿一直無法實現，詞中便少不了對時光流逝、年華不在的感嘆。如《望梅·壽非金石》：“壽非金石。恨天教老向，水程山驛。似夢里、來到南柯，這些子光陰，更堪輕擲。戍火邊塵，又過了、一年春色。嘆名姬駿馬，盡付杜陵，苑路豪客。”上闋首句“壽非金石”化用《古詩》“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一句，表現衰老是人生常態的灑脫心態，后又感嘆人生如南柯一夢，自己卻無所作為讓時光白白流逝，回頭看人世間萬事萬物，都不過是舊時的陳跡罷了。

詞人還通過人的身體變化來表現時光不等人的殘酷現實。如“清鏡里，悲華發”（《滿江紅·疎蕊幽香》），用華發蒼蒼表現時光流逝；“天若有情終欲問，忍教霜點相思鬢”（《蝶戀花·離小益作》）與“君歸為報京華舊，一事無成兩鬢霜”（《鷓鴣天·送葉夢錫》），都用霜比喻自己兩鬢斑白，盛年不在；還有直接感嘆年歲漸老的詞句，如“今朝一歲大家添，不是人間偏我老”（《木蘭花·立春日作》），用年紀增長打趣自己；“憑欄久，嘆山川冉冉，歲月骎骎”（《沁園春·三榮橫谿閣小宴》），感嘆山川變化，歲月流逝，等等。

陸游對這種時光流逝的感嘆更多的是一種懷才不遇、功名未就的焦慮感，同樣也是對自身“生命意識”[6]的沉思。一方面，他認為人生的意義在于建功立業，發揮自我價值，而這種理想的幻滅使他陷入對時間的控訴；另一方面，陸游生長的時代環境使他對生命的思考尤為深刻，其中滲透著許多生命哲理，對我們有著很大的啟發意義。

（三）羈旅漂泊之思

陸游一生宦游漂泊、居無定所，入蜀為官期間便往返于各地，面對巴蜀地區的人文風物他不禁也會想起自己的故鄉，渴望得到一種心靈慰藉。如“三年流落巴山道。破盡青衫塵滿帽”（《木蘭花·立春日作》），“流落”一詞有漂泊在外的孤寂冷清之感，字里行間表現出一種飄零如云的心態，與后一句結合更顯詞人的窮苦落寞之境遇；“慣眠古驛常安枕，熟聽陽關不慘顏”（《鷓鴣天·葭萌驛作》），說自己已經習慣于住在各種驛站里面，道出自己居無定所的無奈之感；“羈燕未成歸，腸斷寶箏零落”（《好事近·寄張真甫》），以“歸燕”自喻，表達自己想要歸鄉的急切心情。

陸游飽嘗宦途失意的苦悶，只有家鄉才是他心靈的歸屬。如《漁家傲·寄仲高》寫道：

東望山陰何處是？往來一萬三千里。寫得家書空滿紙。流清淚，書回已是明年事。寄語紅橋橋下水，扁舟何日尋兄弟？行遍天涯真老矣。愁無寐，鬢絲幾縷茶煙里。

這首詞是陸游寫給堂兄的一封家書，詞中直接表現出陸游渴望東歸故鄉的意愿。詞人登高眺望山陰故里，可兩地相隔遙遠，看著寫滿紙張的家書，不禁淚流滿面。又想起家鄉紅橋下的流水，此時想與家人團聚的心情達到了頂峰，隨后便感嘆行遍天涯依舊漂泊在外，表現出對羈旅生活的厭倦之情和渴望東歸的心情。

三、巴蜀地域書寫的文學價值

陸游在巴蜀地域所創詞作是其藝術成就的重要組成部分，雖不及其詩歌數量多，但描寫內容上同樣能夠展現陸游的人生軌跡和思想覺悟，有著不可忽視的文學藝術價值，集中體現在其對愛國主義思想的高揚之上。

陸游巴蜀詞中極力高揚愛國主義情懷，是對其愛國主義思想的進一步發展。生于亂世，陸游飽受流離失所、烽煙四起的戰爭之苦，為陸游愛國主義思想埋下了種子，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說：“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的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故詞人把這種情感也付諸詞作中，如《夜游宮·記夢寄師伯渾》寫道：“自許封侯在萬里。有誰知，鬢雖殘，心未死。”大意為“我”自許可在萬里之外的戰場封侯，但有誰能知道呢？“我”鬢發雖殘敗灰白，可“我”想要在戰場殺敵立功、報效祖國的心卻并未死去！以此抒發詞人至死不衰的愛國激情。又如《漢宮春·初自南鄭來成都作》：“君記取、封侯事在，功名不信由天。”表明詞人強烈的救國意志，使愛國主義思想走向高潮。其愛國思想也影響了后來許多愛國志士，如戴復古、劉克莊等人，唱響了愛國主義之時代最強音。

綜上，通過梳理陸游在巴蜀地區所寫詞作，我們發現其抒發的情感是復雜多變的，在創作手法上也不同于詩歌創作，相比于其傳唱千古的大量詩作，我們亦能在放翁詞中瞥見其卓然不凡的創作藝術，顯示詞人更為真實、淳樸的情感。從地域文學出發探討陸游巴蜀詞作以及挖掘其文學藝術價值有自身的現實意義，是陸游文學創作的組成部分，我們不能忽視其在文學中的地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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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莫礪鋒.陸游詩中的生命意識[J].江海學刊，2003，（05）.

[6]錢鐘書.宋詩選注[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271-2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