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人間圖景

陽光淡黃，正午無人，鳥雀不飛。撥打老家的電話，很久沒人接聽。原先有些欣悅心情黯淡下來，不由一聲嘆息。偶爾路過的兒子聽到了，學著我的樣子，裝模作樣，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才四歲多一點，不知道也無法知道，有好些年，他爸爸，也就是我的嘆息就像他奶奶那樣的經常。他更無法知道，我的幼年時代，那是怎樣的一幅人間圖景？

似乎也可以說，我就是在母親的嘆息聲中出生的。母親不止一次對我說：很多年前，在這個村莊東邊五里之外，是另一個村莊。她已經長大成人，她想到的未來是：一個疼愛自己的男人，不算富裕但可以舒心生活的家，生養一個或者幾個孩子……也像自己父母那樣，過那種命定的鄉村生活。而她沒有想到：姥爺收了祖父的一袋谷子，就把她許配給了未曾見過一面的父親。那個年代的鄉村，兒女的反抗是徒勞的，父權的強大足可以讓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連抬頭正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兩村之間沒有公路，來往的道路是年年被大水沖刷的一條巨大的河溝，眾多的亂石橫七豎八堆積，眾多的樹木和藤條在兩邊的懸崖上斜著成長。

結婚那天，正值隆冬，風吹得滿天滿地嗚嗚響。母親騎著一頭小毛驢，在河灘上緩慢行走，驢子不停的響嚏卷動花朵和紅綢。迎親的人群披紅掛綠，小嗩吶在鞭炮聲中斷斷續續吹著。懸崖上的枯草和樹木在風中嗚嗚作響，灰色的鳥雀忽高忽低地飛行，母親紅布的蓋頭飄飄揚揚，在她的頭頂，隨時都有可能被風吹得無影無蹤。

盡管只是兩個人結婚，可整個村莊也都充盈著一股莫名的喜氣，孩子們圍著披紅掛綠的小毛驢嘻嘻哈哈，還在襁褓的嬰兒不明所以地止住了哭聲。就連村里不多的雞們也都圍攏上來。

那個年代的鄉村婚俗，第一個要素是倫理綱常上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姥爺和姥姥一生養育了5個孩子，前兩個是兒子，后三個都是女兒。大舅和二舅結婚的時候，姥爺和姥姥怕浪費，他們也實在沒錢，為了儉省，便在同一天為兩個兒子娶了媳婦——這樣，操辦一次婚禮就可以成全兩個兒子的婚事，這并不是什么新鮮方式，主要是為了省錢和省糧。姥爺和姥姥也知道：按照鄉俗或者迷信的說法，這是不允許的，但家境的極度窘迫使他們決定這樣去做。可誰也沒有想到，相隔不長時間，兩個兒媳婦相繼死去。這叫姥姥姥爺措手不及。時至今日也沒人告訴我當時的真實情形，也沒有一個準確的說法。換句話說，要是母親姊妹三個先兩位舅舅出嫁的話，這場災禍可能就不會發生。那樣，姥爺就可以用三個女兒出嫁獲得的財產，為兩位舅舅分別舉辦婚禮。這當然是一個交換，以女兒的出嫁換得兒子娶妻所需的錢財，這是彼時鄉村婚俗中的一個淺顯規則。

夫妻之間的另一半死亡，本質上無法改變另一方的現實生活，但可能會對心靈和精神造成不同程度的損傷。不久，大舅和二舅先后又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基于前次的教訓，姥爺姥姥不得不趨同鄉村的婚娶規則，兄弟兩個，錯開一年，又分別結婚成了家。

關于這件事情，每次聽母親講，我總把耳朵豎得高高，雖言辭平靜，我竟然感到脊背發涼，那涼意飛快躥上頭頂，毛發似乎也豎了起來。直到現在，我還奇怪地想：兩位猝亡的妗子（舅媽），她們會不會責怪兩位舅舅再娶呢？

還有一個問題：一個人肉體的離開，另一個人的再度擁有，會不會傷害到她們？

第二個因素就是錢財和門第了。其實這是一碼事，錢財、地位多數時候凌駕于人及人的身心和世俗尊嚴之上。打問一戶人家的女兒，她的父母首先打聽的是這家人富不富裕，未來女婿有沒有賺錢的能力和手藝。長相是次要的，只要不是聾人啞巴或有殘疾的，基本上不會引起特別注意。即使有唯美的丈母娘，也只是把女婿的長相掛在嘴上，嘰嘰喳喳地說上那么幾天，隨著女婿上門次數增多和彩禮的逐一到位，從而銷聲匿跡。

鄉村的婚姻，幾乎沒有年輕人逾越父母之命這道門檻，即便有不軌之心，也少見反抗之實。兩位舅舅的再一次婚姻應當說是比較幸福的，唯一不好的地方，是大舅娶回來一個寡婦，還帶著她和前夫的兩個孩子。這一點令大舅和姥爺姥姥不快，但事實已成，再不會有補救的機會。等到兩位老人撒手人寰，所有的痛楚都會落在大舅一個人心上。婚后，大舅和大妗子沒有再生育——這成為大舅一輩子當中最大的心病。三十六歲那年，大舅從鄰村抱回一個女兒，這一舉動的實質，大妗子和村人當然心知肚明，只是說和不說的問題。

現在，父親終于出場——和母親結婚那天，父親是怎么想的（這是一個謎，作為他們的后代我永遠都無法觸摸）。我想象的情況是：依照父親的性格，他也只能站在自家的臺階上，捂著嘴巴偷偷地笑。這笑可能是他二十幾年生活中最真實和最快樂的。因為，在之后漫長而短暫的婚姻時光里，他極少再這樣發自內心的笑上那么幾場，沉重的現實生活，以及不怎么和諧的村莊，再加上所有夫妻天長日久后種種瑣碎與不滿意，一個男人一輩子舒心的笑可能極為有限。

需要交代的是：祖父祖母膝下就只有父親一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按照我們南太行鄉村風俗，閨女一出嫁就是別人家的人了。我后來隱約得知：奶奶先前倒是懷孕好幾次，但不知啥原因流產了，只保住了父親，以及父親之后的姑媽。

以此觀照鄉村習俗，對于兒子找媳婦，是一個有利條件：一個兒子，不存在家產將來被瓜分的危險。女兒終究是外姓人，再怎么也不會回身與兄長弟弟爭奪家產——這種約定俗成的規矩，沒有人覺得不合理。父親結婚，爺爺奶奶松了一口氣，懸在他們心里的一塊石頭落了下來。剩下的事情是父親和母親的，和父母的關系不能說可有可無，但確實沒有太大的關聯。我后來知道的情況大致如下：父親和母親婚后幾個月，新婚的喜慶氣氛就隨著小兩口被分家蕩然無存。房子雖然是新的，但除了一面土炕，爺爺奶奶分給的一只缺口大水缸、一只鐵鍋和幾副碗筷之外，再無長物。母親嘆息了，似乎從那一刻起，她真的感覺到了生存的壓力和生活的重量。

父親一聲不吭，跟著村里人，今天到這片田地收麥子，明天到那塊地里種玉米，秋天大家一起上山，給隊里的牲口割草，準備冬糧。村里的地少，冬天，人們就集合起來，東一片西一片地“斬地”（開辟新田地的意思），母親當然不能例外，只是掙的工分少一些（但事實的情況是，同樣的婦女也有像男人一樣掙滿工分的，這需要具體情況具體對待）。

父母親結婚三年后，才有了我，這在鄉村，多少有點不太正常。很多人結婚當年最晚也是次年就生下了孩子，最晚也不過兩年。這是普遍的現象。我在父母親結婚三年之后才出生，其中一定有著什么緣由，我斷斷續續地聽母親說過（父親是從來不說的）。母親說，她不滿意這門親事。這是最大的理由，也是最正當的。

那時候人人貧苦，只有極少數人的生活可能優裕一些。母親一直說，集體分的糧食不夠吃，太祖母一直臥病在床，爺爺又患白內障，不久雙眼失明，奶奶的糧食總短缺，每年春天，都要向隊里借一些，才能度過春荒。借不容易，還起來更難。爺奶預借的糧食都是從父母的口糧中扣除。當時，爺爺奶奶一直住在姑媽所在的村子里，除了參加集體勞動和生產隊開會，我整年見不上一次面，只是沒糧的時候從生產隊借糧，而且不用父母出面，就可以辦到（兒女孝敬父母這個傳統強大到了人人自覺遵從的地步）。對此，父親從不多說一句話，母親生氣的時候也只是說：誰叫人家是俺們的爹娘呢？這句話反映了母親的一個品質——再普通不過的，也是最天性和人倫的素質。因為這一點，我一直對母親敬佩有加，也覺得，她是一個性格直爽、心有善意的人。盡管她沒讀過書，也不懂得很多道理，但她恪守和堅持了人之為人的美德。

隱藏在我們這個家背后的是雞飛狗跳、家長里短的村莊，小得不能再小，在南太行皺褶山地里熬日月，從飛機上看，幾乎與草木和巖石沒有區別。可每一個村莊都有著深刻的傳統，它的起源或許永久都是一個秘密，但它的存在卻是一個無可磨滅的事實。

按照祖輩流傳下來的說法：這個村莊誕生于三個人，他們來自山西的某個地方。講古的老人開始第一句話就是：很多年前，河北和山西交界的山頂上長著一棵老槐樹，一半伸到山西，一半遮蔽河北——咱們這些人都是大槐樹下的子孫。“子孫”這句文雅的話從胡子和口水遮掩的嘴巴里吐出來，多少有點不倫不類。事實上，十歲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槐樹到底長得什么樣子。

他們說，最初，有弟兄三個，逃荒到這里，停下來，用自制的洋鎬、鋤頭和鐵锨，刨開長滿紫荊、雜草的山坡，開墾出第一片田地，有了一點收成，他們就留下來了，搬來滿山的石頭，蓋起遮風擋雨的房子。

對此，一直令我困惑不解的問題有兩個：三個人的妻子從何而來？在所有關于他們的傳說當中，只有三個赤條條的男人，其中并沒有使用“攜妻帶子”這個詞語。第二個：僅僅三個人，怎么能夠開拓出一個村莊呢？單是那比一間房子還大的磐石，就足夠三個男人消耗整一個冬天了。

長大后，幾乎每天都路過和看到老墳，幾棵松柏下面，倒三角形的墳塋，起初的那座最為龐大，破舊的石頭拱門敞開著。有幾次，我探著小腦袋沖里面看，只是一堆塵土，幾根白色的骨頭異常安靜。不知道哪年的落葉堆積在墳口，除了時間和風，沒有什么來清理、翻動它們。

再向前，我不知道墓主的名字，但知道是誰家的先祖。只知道，每年清明和農歷十月一日，嫁出去的女人們基本上都要回來，先到墳地，在自家的父親和母親墳前，擺上各種祭品，一邊燒著紙錢，一邊放聲大哭一場。再去自己的哥哥或者弟弟家吃過飯，然后返回自己家。這里面的區別是，家境好和生活舒心的兒女一般不會號啕大哭，大都是裝裝樣子（這一點很悲哀，大多數祭奠是靠不住的）；有家境不好的，或者正在煩惱和苦難中的，則是聲如高歌，氣韻流暢，哭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連干硬的地面都一片洇濕。

而對于我太祖父的墳塋，我至今不知道是哪一座？也幾乎沒有詢問過——時間簡直就是一把刀子，刮凈了血肉，連骨頭都不放過。而且，幾乎每個人都是如此，但除了那些讓人記住的卓越人物。《晉書·桓溫傳》中說，“既不能流芳后世，不足復遺臭萬載邪！”這兩種極端，基本上構成了人類的所有歷史。

好人——這個稱謂可以與父親之間畫一個絕對等號。提起父親的名字，人都會說，那是個老實人，好人。我不知道父親聽到這句話是否受用，但根本的問題是，母親是絕對不承認的。

爺爺奶奶說，剛滿十三歲，父親就是一個壯勞力了，這在20世紀60年代的北方鄉村當中，可能是最大的一筆財富來源，也是博得鄉里喜歡的最大資本。十三歲，父親就學會了駕馬車運糞、拉著玉米上山西，在左權一帶換土豆。十三歲，他也學會了超負荷地勞作，一塊上百斤的石頭，不用任何外力，就可以放在肩上，并扛出老遠的路程。

種地——這個基本的本領讓父親獲得了最好的名聲，一個注定要一輩子趴在土地上討生活的人，種養莊稼這門手藝肯定會使他受益終生。這種手藝的掌握，一個是他熱愛，另一個是他必須熱愛。

任何一個名聲都是有代價的，好名聲更是如此。任何一座村莊都是不安分的，人的不安分，利益的不均衡和人性中的好斗，欺弱怕強。或者說母親的好勝與對生活的更高要求（想要自己過得不比同村的任何人差），不可避免地與他人發生摩擦。利益，自己的、公有的和他人的，只要有能力，在原始積累階段，沒有人會輕易放手。

父親怕事，家里一旦有事，比如和鄰居爭吵，還沒有如火如荼、明火執仗的時候，父親就遠遠走開了。把母親、我和弟弟的丟在家里，基本上不問不管，哪怕他的妻兒被別人罵得狗血淋頭，甚至挨了打，他也不會看一眼。每次遇到這類的事情，父親不是去奶奶家躲著就是到遠一點的地方干活。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跟在母親身后，像只老鼠一樣，用牙齒咬著她的后衣襟。只有驚恐，甚至不知道譴責一聲父親——當硝煙散盡，父親回來了，陰沉著臉，像一個陌生人一樣走進家門。

母親以咬牙切齒的方式，回敬父親的“好人”之謂。我不知道他在有意維護所謂的“好人”的名譽，還是天性中的懦弱？父親可能并不是一個有血性的男人，盡管這個說法會讓父親顏面掃地，但他絕對不會生我的氣——他連欺負他和自己妻兒的人的氣都不生，怎么會生自己兒子氣呢？

五歲多一點，人間世事開始在我內心顯出痕跡。這一年，弟弟出生。一個傍晚，母親從很遠的地方回來，扛著一個東西，組裝起來后，才知道是一臺縫紉機。不久，田地包產到戶，再不用每天聽著鐘聲勞作和休息了。

空前的自由度并沒有使母親放松，或者說，這種自由更加重了父母的負擔。在集體時代，多少有些聽天由命，大家一般如是的意味。勞力的多寡不僅決定生活的質量，而且還決定著尊嚴。事實也是如此：爺爺奶奶只有父親一個兒子，帶給母親的好處僅僅是可以單獨享受他們逝去之后的財產（這種財產的最終是模糊和可疑的），在一個以成員多少度量尊嚴和生存保障的環境中，這是最為直接的冒險和現實面對。

我的鄉村生活似乎就是這樣開始的——成長的最初，最先接觸的是母親的嘆息和村莊的利益紛爭，是強弱的明顯對立。而深嵌于內心的，最為清晰的似乎就是恐懼和暴力了。

有一天傍晚，黑夜正貼著地皮向上生長，明朗的事物開始變得詭異。我害怕，一個人不敢在家，沿著水井的路去找母親。迎面都是匆匆回家的人，挑著鐵桶、扛著镢頭和提著一些什么東西。我逆流而行，像是一條孤單的魚。一個一個的人過去了，母親還沒有出現，我使勁喊娘，可是沒人答應。走到水井邊，有一個鄰居，我應該叫他叔叔，他兩只手夾住我的腦袋，凌空提了起來，我哭了。

直到現在，我不以為那是他在和我鬧著玩，我能夠感覺到一種強烈的惡意。幸虧母親及時趕到，責問他，他卻說和我開玩笑。那一夜，我多次從夢中驚醒，哭聲在漆黑的夜晚顯得突兀而又恐怖。

有一次，我和同村的一個年齡相同的人打架，本來勢均力敵，他哥哥的出現改變了戰況。大我九歲的那個人使勁拍打我的頭——直到十六歲，我的頭一直隱隱作痛。母親記得比我還清楚，時常告訴我說，是幾歲那年誰誰打的你，你還記得不？

我說不記得了。只是疼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疼。

小學三年級，我對老師有了別樣的看法。在學校，我同樣是一個孤單的孩子，一個同學欺負，另一個也會緊隨而上，連鎖反應讓我在當時百思不得其解。我一直忍受，直到母親獲知，到學校去對老師說，您就管管那些孩子吧，不要總欺負俺孩子——這句話帶有嚴重的祈求性質，直到現在我仍能聽出來，并猛然為之一疼。而那位教師輕蔑地哼了一聲說，我哪有那個閑心哩！他的回答讓母親大失所望，一氣之下，帶著我，從學校一邊的山坡氣急敗壞地回到家里時，仍然還氣息咻咻，胸脯如鼓。但一個無法推翻的事實是：母親要我讀書的愿望比我個人更為強烈。回家沒幾天，母親又抹下臉面，把我送到老師面前。

初中，記憶開始大幅度明朗。

與之相對的是：幼年懵懂時對記憶是視而不見的。真正的記憶與切身的行為和意識感知融合相生。

走進中學大門的那一刻，我沒有向自己的村莊回看。

母親說：初中和小學不一樣——我也相信。唯一的區別是：我沒有向后看，是因為我心里對那個民辦老師仍舊懷恨。母親用直覺說話，但肯定沒有包含“我兒子終于離開了那個老師”的潛意識。

中學離家五華里，舅舅和小姨媽都在這里。但可惜的是：舅舅和小姨媽似乎都不怎么喜歡我。先是二舅為我提供了住學的房子，后來是大舅，再后來是小姨媽，再再后來是姥姑（爺爺的妹妹）。離開二舅家的原因是我有一天尿床了，十三歲的眼睛看著一片尿黃尿黃的褥子，一個人面紅耳赤。不知道怎樣才能立即晾干。

大舅有幾個孫子，都是大妗子帶來的。和他們一起住，雖然輩分大，但他們根本就不把我當成叔叔看。冬天晚上故意掀我的被子，凍得全身發紫，但又不能發作。后來和同村的曉民一起住到姥姑家，那個房子陰暗，潮濕，沒有火爐，但兩個人擠在一起，又加上沒有親戚的顧忌，很是放得開，什么話都敢開口就說。

我倆說得最多的是隱秘和朦朧的生理，還有對女生的某種意識窺測。當然，同學和老師是最直接的。一個管著我們的榮譽、命運前途，一個朝夕相伴，相互之間溫暖和睦或者磕磕絆絆，都是群體生活中必須和必然產物。印象深刻的老師有一個張老師、兩個劉老師，還有一個只在我們這所學校待了半年的曹老師。不是說他們對我如何好（肯定也有），而是記住他們在教學和生活中某些叫人興趣盎然、難以忘懷的事情。比如兩個劉老師，一個和那個曹老師戀愛，兩個人關在房間擁抱，被我們撞見，引得一大群學生時常趴在門縫偷看。另一個劉老師因為媳婦的皮膚略黑，便在課堂上創造出“世界上所有的膚色當中，黑皮膚最細膩”之類的偽經典話語。

我先后暗戀過兩個女同學，一個是小學同學，初一輟學。她背著書包，扛著自備的凳子離開學校的時候，被事先不知情的我在門口碰到，她那雙眼睛簡直清澈到了湖底。而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后來，她竟然嫁給了我大舅的二孫子。另一個中學畢業后考上了市二中，矮胖，眼睛也大也美，那時候，我特別喜歡看。再后來見到她，卻發現，她眼睛里多了一些世故和狡黠。

男同學還是不喜歡的居多，就連品學兼優的班長，我都沒有好印象。這其實是嫉妒在起作用。先后和幾個男同學大打出手，呼嘯往來，當時信誓旦旦，非要滅掉對方不可，但時間一長，尤其畢業之后，當年恩怨如風消散。

到高中，這段時間比較難熬——離家遠了，城市始終是陌生的，也是新奇的。有一次幾個男女同學去看電影，我暗戀的那個人也在，當時假充大方，買了票后，還買了一大包瓜子，最后把僅有的50元錢交給暗戀對象保管。從那個時候，我才知道，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喜歡大方，愿意把自己交給她的男孩子。事后，反饋到我母親那里的說法是：我就是一個傻子，把錢都給別人，以后肯定成不了大器。

至今記憶深刻的事情。第一個：老隊長死了，當晚，擦黑，忽見墳地處一綹紅火，在樹林間游動。一人驚呼，全村人放下或者端著碗筷，迅速奔來觀看。有民兵連長拿出槍支，開了一槍。紅火速奔如閃電，消失在老墳間。

第二個：母親給我做了一件花方格衣服，我不穿，說是女孩子穿的。母親勸說：小孩子沒事，長大了再穿女孩子衣服才不會有出息的。我穿上，自我感覺很美，趁這機會。母親讓我到房側替她抱了一回柴。

第三個：看見奶奶。那時候，她和爺爺在姑媽那個村子住，整天抱著小我幾個月的表弟，下地回家，我喊過她幾次，都不理我。有一個傍晚，奶奶到我們家，站在門口跟母親說了一些話，然后轉身離開。第二天早晨姑媽來，手里拿了一個撥浪鼓，叮叮咚咚地敲，笑著送給了我。

第四個：有一個剪蘋果樹的男人，坐在我家外面的石階上喝水，看了一會我，然后對母親說，你家這小子長得俊呢，等他長大了，把俺閨女給他做老婆。母親笑著說，那敢情好！后來我見到他女兒，竟然比我大七歲。但很喜歡，一直等著。我讀初一的那年，她出嫁了，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再見到那個男人，不愿意跟他說話，見面繞著他走。

第五個：去大奶奶家，那時她差不多60歲了。中午，整個村莊都在炎熱中，連雞犬都趴在陰涼下面有氣無力。我進門，看見大奶奶仰躺在炕上。和她再婚后的大爺爺趴在一邊，把嚼爛了的餅干喂給她吃。

第六個：總是站在學校西邊的核桃樹下，一次次目送暗戀的女同學回家。最喜歡她穿紅色的襯衣，藍色的褲子，走在馬路和河灘上，就像一只笨拙而美麗的蝴蝶，慢慢地飛，慢慢不見。

第七個：和奶奶去山西老舅家。一個冬天，新婚的嬸子（姥姨和老姨夫的兒媳婦）很漂亮，我感冒發燒，暈暈沉沉的，她一直趴在床前，看我，好看的眼睛，粉白的臉。有時候等我醒來，驀然看到她的臉，就是一陣心跳。回來后，奶奶對我說，你嬸子說你真好看，就是鼻子上有幾顆雀斑！我說嬸子也很好看，尤其那雙眼睛，水靈得能看得見藍天。

第八個：村里忽然分田地，接著又把果樹、牲畜分到了各家各戶。

第九個：弟弟追趕蜜蜂，被蜇。哭，母親跑過來訓我。也就在那一年，母親和父親蓋了新房子，秋天搬過去，距離村莊遠了，中間隔著一道河溝，一道山嶺，還有一片槐樹和楊樹混雜的樹林。幾年后，又蓋了十間房子。并對我和弟弟說，那房子都是你們哥倆的，只不過，五間是哥哥的，五間是弟弟的。一樣的建筑（材料），一樣的大小，誰也沒意見，到啥時候也都不用爭。

第十個：好像是一個早晨，村里突然一片驚恐。有人表情詭異地說，哎呀，恁都不知道啊，鄉上那個姓郭的副鄉長不知道咋回事沒人影了。昨兒個夜里十一點，他還在和同事打撲克。到上午，人才發現他沒了。不一會兒，有通知讓群眾上山搜找。一時間，連平時沒人去的南山森林里，也傳來了嘈雜的人聲。可那個姓郭的副鄉長還是人鬼不見。七天后的一個上午，鄰縣一個放牛的報案說，在距離鄉政府40公里山里發現一具尸體，口鼻里面塞滿了沙子，躺在一條山洪溝里。村人都猜測說，那么遠的路，白天走至少得大半天。黑燈瞎火的，連路都沒有，他怎么跑到那里死了呢？一時間，傳說紛紜，有人說他被鬼架走了，深夜弄到深山摔死了！還有的說，他做了好幾個壞事兒，遭報應了！

再后來，我有了比較確鑿的記憶，也開始了自己的人生。小時候總以為自己長大后的生活，可能和父母親乃至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舅舅等差不多，可我錯了，世上人再多，每個人的人生也都各個不同，迥然有別的。很多年后，當我不可避免地健壯，進而蒼老，連同村子里年紀相仿的人，有的突然沒了，有的生了各種疾病。但每一個人的最終都是歸于泥土之下。當我看清這一點，就以為人生真的沒有了任何意義，如莊子所說，“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命之所無奈何”。可當我也坎坷而又必然地成了一個普通的人子、人夫和人父，我就由不得我了。總覺得這天地之間，肯定有什么樣的東西始終在“設計”我，驅使我。每想至此，我就以為，木訥了一輩子的父親實在是一個智者，他說過的一句話我至今記得：“人一生下來，不論到啥時候，只要還活著，就都不由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