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詞在兩宋能得到長足發展,成為極具代表性的文學樣式,離不開歌妓文化的繁榮興盛。通過對先秦至宋代歌妓文化的梳理,對宋代官妓、家妓和市井妓的區分,認識整個封建社會歌妓文化的本質仍在于剝削與壓迫。進而以北宋“太平宰相”晏殊與歌妓的交往及詞作為中心,觀照他與歌妓交往及創作時所抱有的普遍同情心態,探究晏殊歌妓詞中不同于其他文人的女性形象塑造,以及含蓄蘊藉、高雅脫俗的詞風。
【關鍵詞】北宋前期;宋詞;歌妓;晏殊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11-005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11.014
歌妓文化作為兩宋時期的一種社會文化現象,在上層文人士大夫頻繁與歌妓交際交往甚至豢養歌妓的社會風尚影響下,一度成為當時整個社會的普遍追求。同時,歌妓在與文人的交往活動中,自覺或不自覺地扮演了雅文學的傳播者角色,成為上層文人士大夫階級和普通市民階層文學文化交流的聯結紐帶。可以說,詞在兩宋的繁榮和發展,離不開歌妓文化的繁榮興盛。晏殊《珠玉詞》中就有不少歌詠和同情歌妓的詞作,這些作品鮮有露骨媚俗的描寫,反倒是詞人能以大宋王朝宰輔之尊對社會底層的歌妓報以熱切的關注和真摯的同情,在兩宋詞壇書寫出了風格異于其他文人的歌妓詞作。
一、北宋前期歌妓文化概述
歌妓文化作為封建社會剝削制度的產物,在中國古代有著久遠的歷史。宋代的歌妓文化在繼承和發展的基礎上形成了較為完整的體系,出現了官妓、家妓和市井妓等具體的歌妓階層。[1]她們作為宋詞傳播的主力軍,為宋詞的發展做出了十分重要的貢獻。
(一)歌妓文化溯源
歌妓是古代娼妓中的一種,與樂舞的關系密切,作為一種憑借色、藝謀生的職業,并不能將其簡單等同于以色侍人的一般娼妓,其前身一直可以追溯到先秦女樂。
在夏朝時,樂妓即被稱作女樂,她們主要的活動場所局限于王廷,是被奴隸主階層剝削的對象。到了商代,通過歌舞形式來參加祭祀活動的巫師達到了鼎盛時期。周代樂妓的稱呼并未發生改變,但女樂活動在嚴苛的禮樂制度下不免喪失了活力。春秋戰國時期,原有的禮樂制度在諸侯爭霸的背景下受到了嚴峻的挑戰,以女樂相送變得尤為普遍。
與先秦女樂相比,漢代文獻中常以“女樂”“女倡”稱呼歌妓,服務對象上也從王廷走向貴族官宦之家,乃至豪富吏民。朝廷還專門設置營妓,由地方官府掌控,在當時形成了具有團體性質的職業階層,即后來唐宋官妓的雛形。少數女倡的社會地位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再全是以色、藝侍人的社會卑賤者,如漢武帝的寵妾李夫人即是由娼妓而達顯貴的例子。
魏晉南北朝是歌妓發展史上承前啟后的時代,一方面它對前代歌妓傳統有繼承和發展,另一方面它為唐宋歌妓文化的形成與完備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雖然歌妓的服務對象和行樂方式與先秦兩漢相比沒有明顯的區別,但家妓與樂戶這樣新的歌妓形態卻被孕育出來了。這一時期,豪門貴族蓄養家妓之風盛行,官府也從法律條文上肯定了由罪犯妻女充當樂戶的合理性,眾多聽妓詩、觀妓詩成了文人創作中應時而生的題材。
唐代歌妓已經基本面向社會,文人士大夫成為這一文化現象的主要參與者,歌妓的活動逐漸滲透到文人的整個生活中,形成了較為穩固的結構形態。包括教坊妓在內的官妓,其活動更加規范化和制度化,而家妓、私妓也尤為普遍。發達的歌妓文化,影響到了文人士大夫的詩文創作,歌妓成為離不開的描寫對象,“商女”“秋娘”等也成為歌妓的別稱。
宋代歌妓文化大致上沿襲唐代而發展,但相較于唐代也出現了新的變化。兩宋時期商業繁榮,科舉取士進一步發展,市民娛樂生活豐富,都將傳統的歌舞技藝推向了極致,出現了大批專門從事詞的演唱性質的女藝人。作為能夠反映當時社會文化現象的歌妓角色,與詞這種在兩宋發展到鼎盛的文學樣式就自然地產生了關聯。活躍于北宋前期詞壇的晏殊、歐陽修、柳永等人,不乏與歌妓交際往來而流傳的風流逸事及創作的佳作。
(二)宋代歌妓的分類
按照宋代歌妓自身籍貫與提供娛樂服務對象的不同,主要可以分為三類:官妓、家妓和私妓。
官妓是由朝廷蓄養的歌妓,包括教坊妓、營妓、地方妓,主要負責陪酒和公宴等正式場合的出場表演及娛樂活動。官妓的設立是出于對官員上任時未攜帶家眷的考量,目的并不在于盈利,只是服務官府以換取生活上的保障。官妓會受到官府嚴格的管理,一般不允許與官員發生私情。
家妓在宋代是文人士大夫宴會上勸酒助興、歌舞娛樂的主要參與者,相較于官妓,家妓在宋代是一個更為龐大的群體。當士大夫每逢私人聚會抑或是自娛自樂,便由精心挑選的家妓來助興。寇準身為一代名相,常常醉心于歌舞,家里的歌妓成群,每次宴飲之時都會讓歌妓唱詞助興,“太平宰相”晏殊更是如此。家妓雖然可以身著華麗的衣服,物質生活較仆人優厚,但同樣沒有人身自由,甚至可以被隨意買賣或當禮物被轉贈,常常具有很大的流動性。
除官妓、家妓之外的私妓也被稱為市井妓,在歌妓階層中人數最多。這些歌妓在服務對象上不像官妓、家妓那樣固定,她們大多以賣藝換取生計為目的,所以服務于誰取決于對方是否能夠為她們帶來生活保障。她們隨著商業的繁榮活躍于酒樓妓館、茶坊瓦市,“每處(市樓)有名私妓數十輩,皆時妝祛服,巧笑爭妍……又有小畏,不呼自至,歌吟強垢,以求支分,歌管歡笑之聲,每夕達旦”[2],市井妓的繁盛從《武林舊事》的記載中可見一斑。當然,在正常的唱詞助興以外,為部分服務對象提供有償的性服務也是市井妓的一種營生手段。
二、晏殊與歌妓的交往及創作
晏殊的《珠玉詞》中有不少著力謳歌贊美美女與愛情的篇目。畢竟晚唐五代時期,詞尚處于初創階段,其重要的承載意義就是文人墨客寫給歌女演唱的歌詞,用以茶余飯后消遣娛樂。在寫景上跳脫不出閨閣庭院,抒情無非是歌詠名媛閨秀抑或傷春悲秋,大多脂粉味較濃,格調也不高。晏殊所處的北宋前期,距離五代并不遙遠,因此很難不受五代、花間派的艷科藩籬影響。
(一)晏殊與歌妓的交往
作為太平盛世中的達官顯貴,在朝廷公開鼓勵及社會風氣的影響下,晏殊同其他富貴人家一樣,都有蓄養歌兒舞女的風尚,以便隨時做好為歌舞筵宴助興演出的準備。因此,晏殊與歌妓的交往主要表現在與家妓的關系上。據葉夢得《避暑錄話》:
晏元憲公雖早富貴,而奉養極約。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而盤饌不預辦,客至,旋營之。頃見蘇丞相子容嘗在公幕府,見每有嘉客必留,但人設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實蔬茹漸至。亦必以歌樂相佐,談笑雜出。數行之后,案上已燦然矣。稍闌,即罷遣歌樂曰:“汝曹呈藝已遍,吾當呈藝。”乃具筆札相與賦詩,率以為常。前輩風流,未之有比也。[3]
對晏殊來說,會時常設宴款待賓客,且喜歡在筵席上讓家妓以歌舞助興。每當家妓完成表演,晏殊自己還要即興填詞賦詩。這樣的場景,詞人在作品中也有反映,且進行過細致形象地描寫,如“燕子欲歸時節,高樓昨夜西風。求得人間成小會,試把金尊傍菊叢。歌長粉面紅”[4]一首,秋高氣爽的時節里,詞人與朋友相會宴飲,自然少不了家妓唱詞助興,每每情到深處難以自禁,詞人也下場填詞。與家妓的交往不僅是晏殊日常生活中的樂趣,更是一項重要的內容。
晏殊年輕時家境貧寒,和兄弟親友講學讀書占據主要的日常生活,后來幸得宋真宗賞識,認為晏殊勤學謹厚,選拔他在太子府邸做事。在與宋真宗的某次交談中,當得知自己被選理由時,晏殊當即回答道:“臣非不樂燕游者,直以貧無可為之具,臣若有錢亦須往,但無錢不能出耳。”[5]原來并非是晏殊不喜歡歌舞燕樂之事,而是迫于經濟上的困窘沒有辦法。等他富貴之后,“奉養極約,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3],日日與歌舞相伴。
再如《道山清話》所載,晏殊做京兆尹時,推薦提拔了張先擔任通判,因為張先工于詩詞,深受晏殊敬重,每次張先前往晏殊家中拜訪,晏殊即“令侍兒出侑觴,往往歌子野所為之詞”[3],“侍兒”即為家妓。這一方面說明晏殊作為宴會主人特意吩咐歌妓演唱張先作品,滿足客人的好名之心,另一方面足見以晏殊為代表的北宋文人士大夫與歌妓交往之密切頻繁。
(二)晏殊的歌妓詞創作
晏殊整部《珠玉詞》共存詞一百三十四首,基本都圍繞平生宴飲游樂之事及觸景生情的感慨而作,在反映社會內容、揭示社會現象層面未曾有多高的成就,并不比晚唐五代的詞富有多少新的內涵,特別是充斥著消極平庸思想的及時行樂、祝壽頌圣之作。但是,在他的筆下,美女與愛情帶有某種情感寄托與理想色彩,因而在表現方式上晏殊沒有選擇用直露刻骨的語言描摹女性,他盡量避免用猥瑣輕佻的話語,也不創作情趣庸俗之作。從這個角度來看,晏殊用充滿感情的筆調,在詞作中塑造了一組光彩奪目的女性形象,在思想價值與表現手法上增添了不少色彩。
在晏殊的筆下,歌妓抑或其他女性是如何的膚白貌美、盛裝打扮幾乎無從得知,因為他對女性的描寫極少容貌的具體刻畫,而鐘情于對動作神情的抒寫。晏殊想展現的是女性的氣質神韻,絕非大致的輪廓勾勒,這也是他筆下女性形象最顯著的特征。如《木蘭花》中“重頭歌韻響錚琮,入破舞腰紅亂旋”[4]一句,有著精湛舞技的家妓形象,是通過“響”“破”“旋”幾個動詞便躍然于讀者眼前的,極富動態美,使人如臨其境,好像目睹了宴會上的家妓一樣。再如,《鳳銜杯》里“一曲細絲清脆、倚朱唇。斟綠酒,掩紅巾”[4],“掩”字用得不可謂不傳神,將表面上耽溺于歌酒享樂、熱鬧不已的歌妓內心的愁苦含蓄地表露了出來。詞人通過對動詞的使用,達到對歌妓形象動態立體地展現,功力可見一斑。
此外,晏殊還常常將描摹對象置于一個非常大的描寫環境之中,讓歌妓甚至他筆下的其他女性成為環境中的一部分。在各種背景的襯托之下,達到人景相融的效果,并表露出歌妓的款款深情,令讀者動容。《鳳銜杯》里“柳條花颣惱青春,更那堪、飛絮紛紛”[4]一句,表現了在春日融融、柳絮紛飛的日子里,女主人公因為正處妙齡且有感于眼前所見之景,便觸動情思,從而煩悶不已。在晏殊的筆下,歌妓乃至其他女性外表脫俗高雅、內心溫婉端莊,這些歌妓不流于世俗,仿佛身居高處、不染塵世,所以他總是用淡雅的筆調去描摹她們。
歌妓群體是被剝削階級當成娛樂消遣的對象而產生的,她們本身備受社會的壓迫與摧殘,更是被世人所詬病唾罵。柳永因為一生窮困潦倒、寄身青樓,與社會最底層的歌妓優伶有相似甚至相同的遭遇,或受凌辱,或受壓迫,所以無論是從才學上還是情感上,都有足夠的能力與魄力去為歌妓代言。難能可貴的是,身居宰輔之位的晏殊,也能為身處社會底層的歌妓報以同情的眼光,并在他的作品中得以顯現。“琵琶旁畔且尋思,鸚鵡前頭休借問”[4]“未知心在阿誰邊?滿眼淚珠言不盡”[4],面對離愁別恨,詞中的歌妓只能黯然落淚,晏殊從人物的心理活動入手,向讀者展現了一位情感無所寄托的歌妓的愁苦。與此表達同一主題的還有“爐煙起。斷腸聲里,斂盡雙蛾翠”[4]“遏云聲,回雪袖。占斷曉鶯春柳,才送目,又顰眉。此情誰得知”[4]等詞句,寄寓了詞人對歌妓的深厚同情。在《山亭柳·贈歌者》一詞中: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云。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數年來往咸京道,殘杯冷炙謾消魂。衷腸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4]
詞人字里行間都對這位歌妓一生演藝生涯的艱辛不易,表露了同情,他用敘事的筆調向讀者交代了女主人公昔年“蜀錦纏頭無數”之盛,同時也寫出了晚年“殘杯冷炙謾消魂”的淪落之悲。這首詞詞風悲涼激昂,作者站在同情下層百姓的立場上,道盡了歌妓的辛酸悲苦,具有極其強烈的現實主義精神。
三、結語
晏殊與歌妓的交往及其創作的歌妓詞,不但深受北宋前期獨特歷史文化烙印的影響,而且與他個人深厚的學養、氣質有著深刻的關系。晏殊與歌妓交往符合那個時代文人士大夫階層普遍形成的風尚,他的歌妓詞中對女性形象不同于其他詞人的塑造、對下層歌妓深深的同情則是晏殊個人獨特性格與學識的體現。十四歲憑借驚人才學進入朝堂的晏殊,一路從進士躍居北宋宰輔,畢生不曾廢止讀書,始終用儒家傳統思想對自身德行進行熏陶完善,致力于追求完美的人格。正是基于此,晏殊才能以宰相之尊關注歌妓群體并對其抱以同情的眼光,才能對他筆下的女性更多地投以深情的關注、報以真誠的心態,從而使他的詞風,特別是女性詞較為含蓄蘊藉、高雅脫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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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99:111-135.
[5]彭乘.墨客揮犀[M].北京:中華書局,2002:398.
作者簡介:
張亞飛,文學碩士,中級職稱,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教育科學研究院教研員,研究方向:中國語言文學、基礎教育和職業教育。
王屈亮,正高級職稱,新疆生產建設兵團教育科學研究院教研員,研究方向:中學語文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