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潭記》釋義、標逗與命名

［摘 要］“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句合用了并提與丫叉手法，正確譯文應是：青蔥的樹木繁盛錯雜，隨風擺動；翠綠的藤蔓蒙蓋纏繞，搖曳牽連?！扒鄻鋮⒉钆?，翠蔓蒙絡搖綴”本為的二個六字句，柳宗元將之變成三個四字句，是他追求四字句行文的結果。據此，“為坻為嶼為嵁為巖”當標逗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方符合作者本意。“恕己”“奉壹”是柳宗元兩位來舅門求學的外甥，取名典出《論語》，兩人之名與《小石潭記》主題無涉，但可佐證崔簡是儒家倫理的信奉者。

［關鍵詞］《小石潭記》 參差披拂 標逗 命名

［作者簡介］陳志揚，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博士生導師（廣州 510006）

［DOI編號］10.13761/j.cnki.cn23-1073/c.2025.02.011

柳宗元《永州八記》包括《始得西山宴游記》《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這八篇游記是柳宗元在湖南永州時期完成的，前四篇于元和四年（809）秋天作于法華寺；續四篇于元和七年（812）秋天作于居住愚溪期間。其中《小石潭記》被選入《唐宋八大家文鈔》《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經史百家雜鈔》等選本，也是當前大、中學教材以及普及讀本的重要入選篇目。普及文本受眾面較廣，誤讀謬解副作用更不容輕視，故普及并不意味普通，有時更需要專業人士“疑義相與析”，個中問題我們理應去“問題”。

一、“參差披拂”描寫對象

今人對《小石潭記》“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理解存在偏差。人教版初中教材的釋義該句：“（樹枝藤蔓）遮掩纏繞，搖動下垂，參差不齊，隨風飄拂?！辈烤幇娉踔薪滩膭t譯為：“蒙蓋纏繞，搖曳牽連，參差不齊，隨風飄拂?！比私贪媾c部編版教材都追求字字落實，但這種譯文無法呈現句意之邏輯，容易使得學生不明所以，且“字字落實”未必真做到一一落實并準確無誤。

第一個問題是參差披拂的描寫對象。有的人認為“參差披拂”順“蒙絡搖綴”而來，故其描寫對象亦為藤蔓。如霍松林《柳宗元詩文鑒賞辭典》鑒賞該句：“石上滿是青樹翠蔓，在微風里‘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可以想見，那翠帶似的蔓條有的在空際搖曳，有的在水面飄拂，甚或浸入水里。寥寥數語，寫景如畫?！?sup>［1^］118-119該鑒賞又被收入陳振鵬、章培恒主編《古文鑒賞辭典》。

還有的由于拿不準，故模糊處理，將青樹與翠蔓合而論之，羅列幾種較權威的釋義與譯文如下：

1.徐中玉《中國古典文學精品普及讀本·唐宋散文》：

“蒙絡搖綴”二句：樹枝樹蔓覆蓋纏繞，搖動而下垂^［2］93。

2.葛曉音《唐宋八大家·古代散文的典范》：

翠蔓：翠綠的藤蔓，是附石而生的。蒙：遮掩。絡：交纏。搖：搖動。綴：連在一起。參差：長短、高低不齊。披拂：飄蕩。

譯文：石潭周圍的青樹翠蔓遮掩纏繞、搖動下垂、參差不齊，飄拂蕩漾。^{［3］155-156}

3.熊憲光、藍錫麟《經史百家雜鈔今注》：

青樹三句：指青蔥的樹木，翠綠的藤蔓，相互覆蓋纏繞，搖曳連綴，微風吹來，長長短短，隨風飄蕩。參差：長短不齊的樣子。披拂：隨風飄蕩^［4］1575。

其實，該句運用了并提與丫叉兩種修辭手法。并提，亦稱合敘，就是把相關的兩件或兩件以上的事物前后合并敘述，表示兩個或兩個以上不同的意思，目的是使句子緊湊，文詞簡潔。如《韓非子·五蠹》載：“近古之世，桀紂暴亂而湯武征伐?！北緛砜梢哉f成“（夏）桀暴亂而（商）湯征伐，（商）紂暴亂而（周）武征伐”。又如諸葛亮《出師表》：“若有作奸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边@句話的前面把“作奸犯科者”和“為忠善者”合并在一塊敘述，與之相承搭配的后面“刑”和“賞”合并在一塊敘述。理解它時應該分開來敘述：“作奸犯科者”論其“刑”，“為忠善者”論其“賞”。再如韓愈《師說》：“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睂崬椋骸熬渥x之不知，則師焉；惑之不解，則不焉?！币馑际钦f，不知道句讀的從師，不能解答疑惑的反而不從師。

由并提修辭法可知：“青樹”與“翠蔓”是并提主語，“蒙絡搖綴”與“參差披拂”是并提謂語。接著我們的問題是：二個主語與二個謂語是怎樣組合的呢？是不是與上述三個例句那樣順次對應為：青樹蒙絡搖綴，翠蔓參差披拂？較之上述例句，本句更復雜處在于它又疊用了丫叉修辭手法。

“丫叉法”，由錢鐘書借鑒古希臘談藝提出的一種修辭手法，然古之學者如沈括、洪興祖諸家已關注到這種修辭技巧，《夢溪筆談》稱為倒裝法，《文選·造語法·拗語》謂之“拗語”。丫叉法，指打破常規詞序、句序、段序乃至文章結構，使應承之次序與起呼之次序相反，主要功用是矯避平板，使作品呈現錯綜流動、搖曳多姿的特色。茲錄幾例如下：《詩經·卷阿》：“鳳凰鳴兮，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雝雝喈喈?！痹娙嗽诖诉\用丫叉句法，以“菶菶”近接“梧桐”，以“雝雝”遙應“鳳凰”?！妒酚洝だ献禹n非列傳》：“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游；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為罔，游者可以為綸，飛者可以為矰。”若依照正常語序寫法，“飛者”句應緊接第三句，“游者”次之，“走者”句在最末。

并提與丫叉法常常合用。一般的并提，應承次序與起呼次序一一對應，可以寫成簡單公式：ABAB。但是，有的作者處理并提時，將前后結構作變通處理，錯綜變化，呈現出這樣的模式：ABBA，此即并提與丫叉合用。如《孟子·公孫丑下》云：“兵革非不堅利也?！薄氨迸c“利”是一組關系，“革”與“堅”是另一組關系，實際意思是說：“兵非不利也，革非不堅也?！弊髡卟徽f“兵革非不利堅也”，而說“兵革非不堅利也”，理解上要主謂分開，次序上又作交錯，這無疑增加了閱讀理解的難度。

基于對并提、丫叉以及兩者合用的認識，我們再來分析《小石潭記》該句。青樹（A）翠蔓（B），蒙絡搖綴（B），參差披拂（A），可知“參差披拂”描寫對象是青樹。當然，有些注解本也注意到“參差披拂”指向青樹，但是卻限定為青樹的樹枝。如陸萼庭、趙昌平編著《中國文學十講》云：“蒙絡搖綴：蒙指覆壓，絡指纏繞，搖指晃動，綴指連結。這句是寫藤蔓攀樹的種種奇特形態。參差披拂：長短高低不齊的枝葉隨風飄曳?！?sup>［5^］99楊春、王濤、韓素萍編《文學欣賞》云：“最后，‘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是作者對于潭上景物的描繪，青青的樹和翠綠的藤蔓纏繞在一起，組成一個綠色的網，點綴在小潭四周，參差不齊的枝條，隨風擺動?！?sup>［6^］184其實，這些青樹長于小石譚邊，而潭邊以雜石為主，土壤較少，既然附石而生，那么青樹大概率是灌木。正因為是灌木，植株低矮，故有翠蔓“蒙”樹之說。文中又云“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可知作者是俯視觀察視角，翠蔓“蒙”樹的狀態就更有被觀察到的可能。

至于孫紹振將“翠蔓”直接看成“樹枝”，那就離文意更遠了：“至于在本文中，接下去寫到草木，‘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就很講究形容和渲染。但是，即使形容也是力求簡練。表現樹，顏色的感覺比較簡單，‘青’是總體的感覺，‘翠’是枝葉。但這顯然不是文章的重點，其著力點是枝條的狀態，分別用了‘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都是寫枝葉茂盛，交互錯綜：這和前面的‘伐竹取道’呼應，突出了樹林的原始性?！?sup>［7^］312孫紹振頗受中學教師愛戴，智者有失，故在此不得不指出。

用同樣的辦法我們還可以解決中學教材中另外一處疑問。吳均《與朱元思書》：“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贝肆渲小柏搫莞偵?，互相軒邈”描繪的到底是“高山”還是“寒樹”歷來存在爭議，若用并提、丫叉合用修辭法進行分析，疑問將迎刃而解：“夾岸高山，皆生寒樹，（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高山）爭高直指，千百成峰。”前兩句“高山”在前，“寒樹”在后；后四句中，“負勢競上，互相軒邈”近接“寒樹”而寫，“爭高直指，千百成峰”則遙承“高山”而繪。這樣句意不重復累贅，又顯得錯綜有法。

二、“參差披拂”釋義

“參差披拂”釋義也是一個問題。人教版與部編版教材對“參差”一詞沒有注釋。在上文中，我們看到有些學者將“參差”釋作長短不齊，這是因為他們視該句主語為藤蔓或青樹之樹枝。如上所述，我們已明確“參差”的主語并非藤蔓，至于將它的主語由青樹縮改為樹枝，則純屬節外生枝。

“參差”最常見義為“長短不齊”，而“紛紜繁多”義易被人忽視。三國時魏左延年《秦女休行》：“生為燕王婦，今為詔獄囚。平生衣參差，當今無領襦?！薄捌缴聟⒉睢睉g為“原本衣飾繁盛，琳瑯滿目”，才能與下文今日又為詔獄囚時“無領襦”的窘境形成對比。又如南朝謝眺《酬王晉安》：“悵望一涂阻，參差百慮依?！薄皡⒉睢迸c“百慮”相連用，顯然也不是長短不齊的意思，而應是“紛紜繁多”之義。再如劉禹錫《泰娘歌》：“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毖詺w鄉之艱難，歸路繁多，多歧向。杜牧《阿房宮賦》：“瓦縫參差，多于周身之帛縷?！睉撌恰巴呖p紛紜繁密，比全身衣服上的絲線還要多”的意思。

《小石潭記》與上述幾例相同，“參差”指一種繁茂雜亂。小石潭與世隔絕，柳宗元諸人“伐竹取道”覓而得之，青樹非人工干預而生，其植株排布必定雜序無章。“參差”一詞準確描述了青樹（灌木）無人管理，草木自為生意的情態?？贾皡⒉睢币辉~在柳宗元文集的含義，“參差”指紛紜繁多的又有二例：1.“其所蕩激，則連山參差，廣野壞裂，轟雷努風?！保ā稌x問》）2.“回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南澗中題》）

“披拂”二字亦可細論。黃宗羲《明儒學案》卷六《白沙學案下·通政張東所先生詡》：“予少從先君少游臨川，沿塘植柳，偃仰披拂于朝煙暮雨之間，千態萬狀，可數十本?！痹谶@個典型的例句中，偃與仰是方向相反的兩個動詞，其與“披拂”同用，由是可知披、拂二字亦表方向相反。披，本義用衣物覆蓋人體，此處指順風動。拂，本義用手撣去物體表面上多余的東西，此處指逆風動。又如《莊子·天運》：“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成玄英疏：“披拂，猶扇動也?！庇猪n愈《秋懷》詩之一：“秋風一披拂，策策鳴不已?！睏钌鳌锻ブ杏衅鏄洹吩姡骸按猴L一披拂，花葉何煒煌?！痹凇缎∈队洝分校芭鳌睉庾g為來回擺動。由于此處的青樹是灌木，其堅韌程度不如喬木，即便是微風，亦有可能被吹動，故“披拂”指隨風來回擺動，絕不能譯作“飄動”，因為青樹是無法“飄”的！人教版與部編版教材譯作“飄拂”，上文例句中有專家譯為“飄動”，乃是誤視其主語為“藤蔓”或枝條。

三、“為坻為嶼為嵁為巖”標逗

“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實為“青樹參差披拂，翠蔓蒙絡搖綴”，運用并提、丫叉技法后，原本二個六字句變成三個四字句。柳宗元為什么要這般周張地表達？是故意給后世讀者帶來理解麻煩嗎？由是我們可以繼續延伸一下話題，此句之上一句是“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人教版與部編版初中教材標逗如下：“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孫紹振在《古典散文解讀全編》中對這一句解讀道：

與河床的整體性相反的是分散性，變化多端?！盀檑妫瑸閹Z，為嵁，為巖”，強調的是形態的不統一，一派自然本色，多姿的山石與統一的河床形成對比。不可忽略的是語言的節奏。一連四個短句，每句只有一個名詞，沒有形容詞，卻達到描寫的效果，表現出復雜的山石形態，而詞語和句法卻是如此單純，這不但是自然景色的奇觀，而且是語言的奇觀。前面是參差的長短句，后面是整齊并列、沒有形容和夸張的短句，很自然，發揮了古文優于駢文的長處，構成一種有張有弛的節奏；從心理感受上，又給人一種歷歷在目、應接不暇的感覺。對語言控制得很緊，是柳宗元的一種特殊追求^［7］311。

孫紹振認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是“一連四個短句”，“構成一種有張有弛的節奏”，“又給人一種歷歷在目、應接不暇的感覺”。他的這種鑒賞是建立在通行的標逗文本基礎上的，若此標逗不符合作者原意，其有關本句的整個美學鑒賞將難以成立。

初中教材的這種標逗實非最佳模式，筆者認為此句標逗當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睘槭裁茨兀客ㄟ^粗略統計，我們發現《小石潭記》全文四字句高達一半以上。柳宗元將“青樹參差披拂，翠蔓蒙絡搖綴”二個六字句變成三個四字句，乃是他在這篇文章中的追求。韓、柳古文運動并非完全排斥駢文的整齊句式（常為四字句或六字句），重要的是以一種散行之氣運乎其中。《小石潭記》中的這些四言句精致工整，韻律協調，不僅生動地刻畫了小石潭四周生機盎然的景物，也渲染了小石潭凄清幽靜的氣氛。作為古文運動的扛旗人，柳宗元以四言句穿帶散句，使文章句式既整齊劃一，又錯落有致，形成了一種聲調之美。今天我們給古人文章標逗，當以意義為第一原則，同時也要顧及音韻美。李斯《諫逐客書》有“鄭衛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句，各種選本對該句的標逗可謂五花八門，部編版高中教材則采用如下標逗：“《鄭》《衛》《桑間》，《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薄多崱贰缎l》《桑間》《昭》《虞》《武》《象》是七種樂曲，這一標逗法能大致呈現七者的并列關系，同時讓人讀起來音韻和諧，是一則標逗古書的成功范例。

更何況柳宗元并沒有強調四名詞并列關系的意思。坻：水中的小洲或高地。《爾雅》：“水中可居者曰洲，小洲曰渚，小渚曰沚，小沚曰坻?！睅Z：平地小山?！读鶗省罚骸捌降匦∩剑谒疄閸u，在陸為嶼。”可見，“坻”與“嶼”是一組近義字。而“嵁”與“巖”則是另一組近義字。“嵁”：高出水面較小而不平的石頭?！皫r”：高出水面較大而高聳的石頭?！对鲰崱罚骸笆咴粠r，深通曰洞。一曰險也?！比弧皫r”又有山峰之意，如《世說新語·言語》：“千巖競秀，萬壑爭流”，《三峽》：“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边@一釋義在柳宗元《永州新堂記》中也可得到印證：“將為穹谷、嵁巖、淵池于郊邑之中，則必輦山石，溝澗壑，凌絕險阻，疲極人力乃可以有為也?！贝颂幹皪迸c“巖”是作為一組近義字運用的。

在《小石潭記》中，同義字聯文完全是為湊足四字音節。當然，嚴格說來，“坻”“嶼”略有區別，“嵁”與“巖”亦略有區別，但作者似乎并不在意它們的細微差別，而只是作為同義字聯用，故原文可譯作：“露出水面的石頭，有的成為島嶼，有的成為山峰。”這些聯用的同義字在意義上可作到同義互訓，同時又具美學作用：減少單字意義偏枯、音節短促之嫌。這一追求又見于《小石潭記》“隸而從者”句。“隸”與“從”同義，為湊足四字句形成音節之美，作者加一表并列義的“而”字。同義字聯用在文學典范《詩經》里并不少見，如《詩經·衛風·淇奧》：“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又《詩經·魏風·伐檀》：“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

四、“恕己”、“奉壹”命名

文末點出同游之名單，是唐宋游記文通行之法。如王安石《游褒禪山記》：“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長樂王回深父，余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至和元年七月某日，臨川王某記?！碧K軾《游桓山記》：“從游者八人：畢仲孫、舒煥、寇昌朝、王適、王遹、王肄、軾之子邁、煥之子彥舉。”它展示的是游記散文的紀事功能?！缎∈队洝肺哪┮嘤涊d了同行之人，其中有“崔氏二小生，一曰恕己，一曰奉壹”。此二人名不見經傳，且命名獨特，引人浮想聯翩。崔簡（772—812），字子敬，博陵人。唐貞元五年進士，歷任山南西道節度掌書記、刑部員外郎、連州刺史。元和年間，柳宗元貶為永州司馬時，他任連州刺史，二地相距不遠。期間柳宗元關涉他的文章有《零陵郡復乳穴記》《與崔連州論石鐘乳書》。元和七年，崔簡去世，柳宗元又作《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權厝志》《祭姊夫崔使君簡文》《又祭崔簡旅櫬歸上都文》三文表示紀念。從這些文章可以得知崔簡是柳宗元的姐夫，恕己和奉壹是柳宗元的外甥。

那么，恕己和奉壹兩個外甥何以能夠參與這次游歷？柳宗元早年道德、學問與文章譽滿京師，于長安時登門求教者絡繹不絕，“日或數十人”。他深為后學求學精神所感動，“不敢虛其來意”^［8］2200，與他們誠懇地交談，解疑答難，或表其優長，或指其不足。永貞革新失敗，柳宗元雖處僻壤永州，仍有不少青年士子或專程拜訪，或路過請益，或寄書求教。盡管他心情悲愴抑郁，兼以水土不服而身體多病，但是仍勉力教誨，未曾倦怠?！读谠分邢喈敂盗康臅啪褪亲髡咴谟乐萜陂g寫給青年人的。柳宗元培養人才的嘉德善行受到當代及后世人的贊譽，韓愈《柳子厚墓志銘》云：“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舊唐書·柳宗元傳》稱：“江、嶺間為進士者，不遠數千里皆隨宗元之師法，凡經其門，必為名士。”《小石潭記》寫于元和四年，時他的大姐夫崔簡任連州刺史。崔簡有七男三女，崔恕已、崔奉壹因年齡稍長，得以外出到距家不遠的永州舅門求學，故參加了這次游玩。柳宗元與同齡朋友、后學青年一起觀賞奇山異水、鳥獸草木，談古論今，既陶冶性情，又增長見聞，無形中讓青年人學到了不少知識。

王叔文革新變法集團失敗，柳宗元謫居永州，開啟十年的流放生涯。盡管他忠君愛民，卻遭誣陷打壓，貶謫至荒蠻瘴癘之地；風燭殘年的老母親受此連累，在永州不到半年撒手人寰；他本處于年富力強的年齡階段，卻“行則膝顫，坐則髀痹”；好不容易建立一個安身之所，卻連遭火災，家無余儲……天災人禍接接踵而至，怎不令柳宗元憂從中來？他在《零陵三亭記》曾說：“邑之有觀游，或者以為非政，是大不然。夫氣煩則慮亂，視壅則志滯，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寧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達而事成?！绷谠剿斡洝安皇强陀^的為了欣賞山水而寫山水，而是把自己的生活遭遇和悲憤感情，寄托到山水里面去，使山水人格化感情化”^［9］12。柳宗元的游記主調高潔﹑深幽﹑凄清，這與他為人和心境有關。柳宗元此次探尋小石潭，正為消除心中郁郁愁苦而來，奈何終究情因景生，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幽寂之景觸動了他悲苦的神經，讓他忘“樂”而生“悄愴”愁懷，“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柳宗元深陷凄寒悲苦之境，雖有“同游者”“隸而從者”在他身邊，怎奈此時他已目中無景無人，故覺“寂寥無人”。有讀者據此主題去挖掘兩位外甥名字的微言大義，其穿鑿附會的讀解讓人瞠目結舌。如謂“恕己”之名寓意寬恕自我，釋放內心的束縛與沉重，表達了柳宗元的自我救贖與自我超越；“奉壹”之名象征著柳宗元即使身處貶謫之境，仍堅守“兼濟天下”的政治信念。這實在是失之千里的誤讀。

受孔子“正名”思想的影響，古人對選字取名頗講究。在時代背景、主流文化等因素影響下，自唐以后出現摘引古詩文或四書五經等為名為字的做法，這類名字往往給人一種高雅深雋之感。如唐代茶圣陸羽，字鴻漸，系取自《周易》：“鴻漸于陸，其羽可用為儀?！北彼翁K詢為兩兒取名“蘇軾”“蘇轍”，典出《左傳·魯莊公十年》：“下視其轍，登軾而望之?！贝笪暮捞K東坡的三子——蘇過，字叔黨，出自《論語·里仁》：“人之過也，各于其黨。觀過，斯知仁矣。”《明史·李沂傳》：“名沂，字景魯”，典出《論語·先進》“侍坐章”。曾皙愿與“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以“沂”“景魯”命名取字，意為欽慕曾皙浴于沂、風于舞雩的志向。曾皙之志深為孔子贊許，宋元以來取此典為名字者極多。清人王先謙，字益君，出自《尚書》“謙受益”之句。這類例子不勝枚舉。以這種取名通行之例觀之，“恕己”“奉壹”應來自《論語·衛靈公》：“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艄蝗绱?，那么“恕己”之意絕非“寬恕自我”，而是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以己心推人之心；“奉壹”亦非堅守“兼濟天下”政治信念，而是一以貫之奉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處世之道。

當然，古代詩家墨客熟讀經史，學富五車，名字取義范圍廣、用意深，詮釋其名字常讓人頗感腹笥空疏，解說不當至或荒誕，恐在所難免。大唐元和七年，崔簡卒于驩州，兩個兒子從驩州移殯回府，豈料在海上遇到風暴不幸遇難，柳宗元悲痛不已寫下《祭崔氏外甥文》。從這篇文章我們可以得知崔簡還有崔處道（韋六）、崔守訥（小卿）二兒，此取名來自《論語·學而》：“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于事而訥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惫湃藘簩O眾多，給兒孫們取名注重系列性、關聯性，崔處道、崔守訥的命名法再一次證明了筆者“恕己”“奉壹”典出《論語》的推論。

正解“恕己”“奉壹”出典與用意，不僅破除今人任意闡釋之不當，對研究崔簡的思想亦有重要意義?！端问贰みx舉志三》云：“……初生則用乳名……既長則用訓名?！?sup>［10^］3679古代成年禮，“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許嫁，笄而字?！?sup>［11^］25名、字“義相比附”，兩相互補，取字表明已長大成人，自立于社會。名、字均為父母尊長所取，所以中國傳統名、字符號從根本上說是一種群體意志、家長意志的體現，它不僅是區別人與人的社會符號，還有綿延家族傳承、凝聚美好愿景的作用，體現著家族的信仰和追求。從崔簡給兒子的取名中，我們看到崔簡信奉的是儒家的倫理思想。柳宗元《故永州刺史流配驩州崔君權厝志》：“崔氏世嗣文章，君又益工。博知古今事，給數敏辯，善謀畫，南敗蜀虜，嚴礪屢破劉辟之師。西遏戎師，其慮皆君之自出?！?sup>［8^］629可知崔簡擅長文學，并通兵法。柳宗元與崔簡交誼甚篤，其《祭姊夫崔使君簡文》云：“惟昔與君，年殊志匹，晝咨夕討，期正文律。實契師友，豈伊親呢？”^［8］1955柳宗元受儒家思想影響甚深，在與許孟容的書信中有直言心志之語：“宗元早歲，與負罪者親善，始奇其能，謂可以共立仁義，裨教化。過不自料，勤勤勉勵，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不知愚陋，不可力強，其素意如此也?！?sup>［8^］2655從柳宗元與崔簡的和睦關系來推想，崔簡應亦以儒家為主體思想，而其給兒子們取名的行為也恰恰佐證了這一點。

解決上述問題再次印證了這樣一個簡單而樸素的真理：作家的文本產生于文學、文化傳統，同時兼有個性追求，后人的解讀必須置其于文學、文化傳統這一互文場，又不忘探尋作家的獨特追求，切忌主觀猜測，宣揚作者已死，任意馳騁評價主體意識易落入虛無主義的陷阱。

［參 考 文 獻］

［1］上海辭書出版社文學鑒賞辭典編纂中心.柳宗元詩文鑒賞辭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20.

［2］徐中玉.中國古典文學精品普及讀本·唐宋散文［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

［3］葛曉音.唐宋八大家·古代散文的典范［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8.

［4］熊憲光，藍錫麟.經史百家雜鈔今注［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5.

［5］陸萼庭，趙昌平.中國文學十講［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18.

［6］楊春，王濤，韓素萍，編.文學欣賞［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7.

［7］孫紹振.古典散文解讀全編［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21.

［8］柳宗元，撰；尹占華，韓文奇，校注.柳宗元集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3.

［9］劉大杰.中國文學發展史（中）［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

［10］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

［11］朱彬，撰；饒欽農，點校.禮記訓纂［M］.北京：中華書局，1996.

［責任編輯 連秀麗］

The Interpretation， Punctuation and Naming of “The Story of Xiaoshi Pond”

CHEN Zhi-yang

Abstract：The sentence “Green trees are luxuriant， covered and twisted， and staggered and brushed” employs both the technique of “mentioning together” and chiasmus. The correct translation should be： lush trees are flourishing and swaying with the wind; The green vines are covered and entangled， swaying and implicated. “The green trees are staggered and swaying， and the verdant vines are swaying” was originally two six-character sentences， but Liu Zongyuan turned it into three four-character sentences， which was the result of his pursuit of four-character writing. According to this， it is in line with the author’s original intention that “for the island， for the rock” is called “for the island， for the rock”.“Forgive yourself” and “serve one” are two nephews of Liu Zongyuan who came to my uncle’s door to study. They were named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Their names have nothing to do with the theme of The Story of Xiaoshi Pond， but they can prove that Cui Jian is a believer in Confucian ethics.

Key words：The Story of Xiaoshi Pond staggered and swaying punctuation nam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