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里

一

周青靠在燈桿子旁邊，裹了裹大衣，把頭戴耳機里音樂的聲音調大了些。

學校的路燈年久失修，每一個燈芯都好像快燒壞了一樣，昏昏暗暗的。三三兩兩的行人經過，似乎都沒注意到她的存在。

周青喜歡聽搖滾樂。她一直堅信搖滾樂表達著生活的態度，聽著這些歌，人們能找到自己偶然迷失的方向。周青父母卻只覺得這些歌吵鬧，在家外放的時候她時常被呵斥關掉。你們什么都不懂，周青心想。于是她把門狠狠關上，從此每天戴著耳機，再也沒有外放。周青管得了自己，懶得管其他人怎么說。

今天是12月10日。離考研還有十一天。

周青其實已經提前猜到了自己今年考研的結果，不過她沒把自己的猜測告訴任何人。所以現在，周青盯著手機微信里的消息提示發愁。

周青把最后一首歌關掉，耳機掛回脖子上。突然好安靜。

是老爸發來的消息。

“閨女，考試準備得怎么樣了？”

還能怎樣，嘿嘿，一團糟。周青只是想想，終歸沒把這句發出來。

“有點艱難，可能，要二戰?！?/p>

點擊發送。周青把手機關了重新放進口袋，站直身子，長呼了一口氣。冬日里呼出的氣在燈下露出明晃晃的水蒸霧態，懸停在周青身邊幾秒，迎面走來的人看不清周青臉上是什么表情。一陣冷風倏地刮來，路邊的樹杈晃了幾晃，飄下來幾片綠葉子。周青仰頭，內心突然一動，伸手想去接一接。每片葉子都無情拒絕了她的懷抱。

周青垂頭喪氣。

二

周青一直在綠里。

上海的植物，大部分幾乎永遠是綠色的。常綠林地區大多如此，以至于季節的變化在周青看來十分遲緩，因為周遭的景色好像從來沒變過。這對周青來說絕對是一種折磨，她喜歡多變的世界，不想只看到一成不變的風景。人活這一輩子，哪能光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

周青走著，想著，突然抬腿踢了一腳面前的樹。除了旁邊被嚇了一跳的行人匆匆走過，什么都沒有發生。

無趣。

周青想去西藏。這是她小學開始就想實現的夢想。

她十歲的時候，第一次從電視機里看到了西藏。皚皚的雪山，美麗的冰川，雪白雪白的，茫茫一片，天連著山，山連著地，像神仙世界一樣。周青覺得自己就像凡人仰望天堂一樣仰望著西藏，它可望卻不可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周青一直相信，西藏就是她逃離那片綠的絕佳圣地。而每當周青向父母激動地表達想去西藏的愿望，他們總會轉頭掏出其他的景點替代周青的幻想。沒有明說，卻時時刻刻提醒著她，去西藏，別想了。于是在成年之前周青只敢默默把這個想法藏起來。

大學以后，周青去西藏的想法終于得以釋放。周青在各大網站里偷偷收藏了許多西藏旅游的攻略，從最開始擔心會有高原反應等不適癥狀，到最后只要能去西藏隨便怎么樣都行。她虔誠地隔著屏幕欣賞西藏所有壯闊的風景，每一處都美得動人心魄，又遠得像在云端。周青一想到世界上還有這種地方存在，就什么煩惱都沒有了。她的心像一朵云，只要風舍得再狠狠吹一吹，就能夠把她送到拉薩。

周青本來是信心滿滿的。

但不知道為什么，她總在準備出發時被各種事情打亂陣腳。實習、考試，抑或是缺錢這種無解事件，各種糟心的問題往往出現在周青最想去西藏的時候，給她致命一擊。周青徹底被大學生活打趴下了。她懷疑這是上天對她的考驗，心不誠則無法抵達圣地，于是很長一段時間她不再去想西藏的事情。

這種綠再次把周青近乎溫暖地裹挾起來?？芍芮鄥s感覺自己有點喘不過氣。這不是裹挾，是威脅。

為了彌補去不了西藏的遺憾，周青看了很多和西藏有關的文獻和影像。她在網上買了一本《西藏生死書》，祈求在書里得到凈化，但只看了二十頁就放棄了——讀不懂。上海國際電影節專門舉辦了紀念藏族導演萬瑪才旦的特別影展，周青成功搶到了《氣球》和《塔洛》，她激動得好幾天沒睡好。在市區看完電影，晚上還要坐兩個小時地鐵返回遠在郊區的學校，周青竟沒有感到一絲絲的累，回程途中還在網上洋洋灑灑了大幾百字的影評，最后不忘附上五顆星。周青似乎全身心地興奮和感動。不過誰也不知道周青究竟是在為自己的行為而感動還是為電影劇情而感動，可能二者都有吧。

就這樣從大一想到大四，周青快畢業了，她才突然發現自己快沒有時間實現西藏夢了。周青急啊急，卻不知道如何是好，她恨不得拋下一切立刻就出發。

打開手機，看了看日歷上標注的考試時間，周青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三

周青是學法律的。十月份法考失利的時候，她就斷言自己根本不是學法律的料。周青每天都在想著轉專業，可過了一段時間，她又逐漸接受了轉專業不如等待命運審判的事實。她朝自己大吼，認命吧周青！

于是周青立刻跳進了考研這又一個大洞。

也不算是跳吧，其實是被硬推進來的。

法考成績出來以后，周青爸媽一聽說她沒過，急得團團轉，趕忙讓她把考研給報了，連微信視頻的時候周青眉毛上新打的眉釘都沒注意到。事后夫妻倆仔細復盤了剛剛的視頻談話，才發現這小丫頭又背著他倆去穿孔了。的確是“又”，周青還有個唇釘，兩年前打的。俗話說得好，父母的底線都是試探出來的。周青簡直掐準了這句話，趁著還沒被刺殺的工夫已經先給自己扎了好幾個窟窿眼，怎么不算是提前適應社會的毒打呢？

“沒事，考不上研明年再考公務員，條條大路通羅馬，孩子加油！”

一時無語。周青看著老爸給的回復，努力逼自己不要輕易崩潰。她從表情包庫里找了一個最順從的表情，回給對方——一只小兔子點頭的動圖。檢查了一下應該沒有問題，周青把手機息屏揣進兜里，攏了攏脖子上的圍巾，繼續向前跨步走，大有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

“文科生沒前途”，中學的時候周青就被這句話籠罩著，跌跌撞撞爬到了高三。她不知道什么是前途，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喜歡數理化那些東西，也學不會，所以還是堅定地學了文科。而真正到高考報志愿的時候，周青才終于明白了文科生的尷尬處境，她望著電腦里這些不知道未來能干什么、好像吃不飽飯的專業，想著，學法律好歹能有門技術吧，應該餓不死。

她天真地學了法律。

又過了很久，周青直到正式開始學習法律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對此一竅不通。不僅是學不會，周青根本談不上熱愛法學。身邊的同學進入法學院以后都瘋狂地參加法辯社團等諸如此類的活動，爭先恐后地報名各大法學名師的講座。可她提不起一點兒興趣。她每天只上課、做作業、玩手機，以及夢西藏。

我應該是要廢了。周青咬著筆頭，愁眉苦臉，惡狠狠地盯著第二天就要交的案例分析題，如是想著。

考研還有一個月的時候，周青每天慌得像熱鍋上沒腿的螞蟻。至于為什么說是沒腿的螞蟻——因為周青只慌，啥也不干，她說著來不及了，轉眼玩手機熬到凌晨，第二天中午才醒。問她時間去哪了，周青搖頭，我不知道啊，我什么也沒干它就這么過去了。

距離考研還有十天的時候，周青終于不急了。為什么，急也沒用啊，十天能干個啥？她順理成章地開始躺平。哦，還好沒有告訴其他人自己要考研，否則成績出來真沒臉見人了，周青就這么沒心沒肺地想著。

這剩下的十天里，周青的夢里全是雪山冰巖。她在雪地里跑了很遠很遠，周圍竟沒有一個人。

周青看到了日照金山、佛鈴波動、山地里踏雪的藏狐，還有冰川倒映里的自己。然后醒了，她再也沒睡著。

四

從考場出來的時候，周青實在沒什么感覺。她走到校門口對面，回頭，里里外外人來人往的，每個人都在想什么，她看不真切。今年考研人數比去年又有了直線型的增長，無論是不想太早工作還是想為自己的人生履歷多鍍一層金，考研成了大部分本科生的共同追求。而周青考研是為了什么呢，周青不知道。

她掂了掂背上的書包，長舒了一口氣。

停留的地方，抬頭是一棵參天綠樹。

大樹啊，你怎么從來沒變過。周青懊惱地抬手拍了幾下樹干，好像真的在等它回應。樹沒說話，周青笑了笑，可能是在回應沉默的尷尬。她仰頭，頭頂是大片茂密的綠，轉而她伸開雙臂，用力地圍住了大樹，頭緊緊地貼住樹干。樹干太粗了，周青只能堪堪圍住半圈，但也足夠她發揮了。

大樹，我累啊，你累不累。

沒有回答。周青在等什么回答呢，周青不知道。周青只是想用一點微薄的力氣暫時地把綠圍起來。她圍著綠，綠就攔不住她了。

沒過多久，周青果然接到了爸媽打來的電話。

“青青，考得怎么樣啊？題難不難？你覺得有把握嗎？”

周青沒有立刻回答，低頭踢走了路上的幾顆石子。

“不知道，應該考不上吧。今年確實沒準備好?！?/p>

電話那頭的沉默差點把周青震碎。

“……嗯，好，知道你辛苦了。沒事，大不了明年再戰，或者考公務員，哪條路不是走呢，哈哈?！?/p>

又來回寒暄了幾句，周青找借口把電話掛了，自始至終也沒提回家的事。

哪條路不是走呢，可是在周青看來，哪條路不是堵呢？周青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她只覺得這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可自己真正想要的，她又真的敢去追求嗎？她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可惡，渴望叛逆卻又走在人人央求她走的那條道路上，她從來沒有反駁過一句，卻也沒有真真切切地順從過，任憑自己那顆自以為特立獨行的心到處惹禍。周青可能確實累了。

剛才還得意揚揚的周青，現在像被冷水狠狠澆透了一樣，走在寒天凍地的路上，顫顫巍巍。周青突然不知道自己現在是在北極還是在上海了，她覺得應該是在上海，可是為什么這么冷呢，她渾身上下里里外外都冷得不行。

她又被綠包圍了，特別緊，特別疼。這次連暖都不剩了，刺骨又無情。

也許自己真的是個沒有追求、不學無術的混蛋。

五

火車上形形色色的人操著各種方言，說著周青聽不懂的話。她把耳機從脖子上取下來，戴在了頭上，順勢把頭靠在了窗邊的玻璃上，余光不斷瞥向窗外的世界。

今天是考研結束的第三天，也是周青獨自踏上入藏列車的第二天。再過一天周青就能抵達拉薩了。光是想想，周青就忍不住雀躍。

周青預算有限，買的是火車硬臥。她本來想省錢買硬座，大不了鐵屁股直接坐到拉薩，可又怕還沒到目的地就撐不住了。她可不是什么體質好的健將，一個八百米鉚足了勁還要跑五分鐘的人，能逞什么強。

周青在下鋪，對面是一個看起來二十多歲的年輕女背包客，她健康又略帶粗糙的皮膚吸引了周青的目光。周青時不時用余光看她，幾次想挑起話題交流，可每次話到嘴邊就不敢了，只好又訕訕走開。周青暗暗下定決心，回去以后必須去報一個人際關系培養班，學習學習說話的藝術。她要做個敢主動搭話的人。

就這么沉默到了第二天。

周青早早起來給自己泡了盒面。頭天晚上太困了，她餓著肚子就睡著了，以至于醒來的時候像餓狼一樣瘋狂找吃的。

“第一次來西藏嗎？”

這是背包姐姐對她說的第一句話。她邊說著邊坐到了周青的對面。

周青慌張地咬斷嘴邊的泡面，把剩下的一點咽了下去，抬頭咧嘴一笑：“對的，第一次。姐姐你來過很多次了嗎？”

這天一整個上午，周青都在和背包姐姐聊天。背包姐姐叫劉雪，從十八歲開始就背上行囊環游全國。高中結束以后，她覺得大學并不是自己的追求，于是拿著自己不多的積蓄跑出來，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周青聽她講了許多有趣的旅途經歷，從大興安嶺深處的可愛小松鼠，到伊春隆冬里的攘攘大雪，再到藏地林芝的瑰麗風光，甚至還有因為沒有路費被迫在大路邊舉牌子求好心人幫忙的經歷。周青聽得如癡如醉，也看了她分享的許多照片，暗暗在心里佩服劉雪的勇敢。

“你的生活太美好了，自由又恣意。我真羨慕你，可我好像根本找不到自己的方向?！?/p>

劉雪看著周青垂頭喪氣的樣子，頓了頓，又輕輕搖頭。

“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路，并沒有哪條路對于誰是絕對正確的，我現在的路也只是我人生行到此處暫時皈依的方向，我不知道未來我會怎樣，可能重新讀大學，也可能繼續流浪，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我享受這種不確定，并且堅決不隨波逐流，我愿意讓自己慢慢去尋找我該走的路，我也愿意接納這樣的自己。

“你也可以找到自己的路，獨一無二的路。”

周青沉默了。

那種好久沒出現的熟悉的活絡感好像回來了。周青不知道是因為離拉薩越來越近還是怎么了，那個束縛她的綠好像在慢慢松綁，也可能是高原的凜冽在逼得它讓步。周青揉了揉肩膀，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盈。某些東西似乎在悄悄改變，周青心想，這是好事。

“謝謝你?！?/p>

劉雪再次回以微笑。

列車不斷疾馳著，不帶一絲留戀地掠過窗外的光景，周青的眼睛卻牽掛著。

周青覺得自己可能天生就適合來西藏。入藏分明已過大半，她除了偶爾有點頭暈，再沒有其他的不良反應。于是周青持續不斷地、反反復復地，盼望著終點站的抵達。她總覺得自己仿佛很多年前就來過這里。一路風光入眼，驚艷之余卻有一種見到老朋友的喜悅，于是她貪婪地把窗外的美麗藏進眼底，企圖帶走一切，并不留一絲痕跡。

六

“小姑娘，旅行團看一下不？都是正經團隊，無隱性消費啊，咱們明碼標價。”

“小姑娘，我們這是全拉薩最低價，你再往前走都找不到了。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呀，好歹來看一下。”

“氧氣瓶要不要？上山以后再想買可買不到了?！?/p>

周青下火車后，最后一小段去賓館的路上被幾個大哥追著推銷了好幾次。她不會拒絕人，只好不說話，只一直加快腳步往前走，希望能甩掉他們。到達目的地的時候周青終于長舒了一口氣。不容易，可算能歇下了。

周青當然不是腦子一熱才出發的，她在出發前早就做好了旅途攻略，并且提前報好了旅行團和包車路線，明天就能按照行程順利出發。臨時在當地找旅行團對于她這種獨自旅游的人來說，有點不靠譜。而現在，周青只想狠狠大睡一覺，然后，晚上再出來覓食。

周青脫下厚重的羽絨服，撲倒在床上，一動不再動。

拉薩有一種安詳的寧靜感，周青從踏上這片土地就能感受到這股奇異的力量，它籠罩著各處。這一路雖是一個人，周青卻覺得莫名安心。她覺得這是一種預兆，這趟西藏行會很圓滿，西藏一定是在歡迎她的到來。沒過多久，周青沉沉地睡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晚上七點半了，周青揉了揉眼，伸了個懶腰，遲緩地下床。她走到窗戶邊想把窗簾拉開。下一秒，周青原本還有些困意的雙眼瞬間瞪成了銅鈴。

窗外正對著的，是布達拉宮。

由于和內地有時差，西藏往往八九點才天黑。周青在上海的時候，每天都在抱怨天黑得早，往往下午四五點天就開始變顏色，這讓周青很苦惱，她明明還什么都沒干，天憑什么就黑了，是在嘲笑她的懶惰嗎？此刻拉薩的天還沒有怎么擦黑，布達拉宮也沒有亮燈，就靜靜屹立在周青的面前，反而更加神秘又讓人心生敬畏。她覺得很心安。

周青覺得自己可能要哭了，童年那遙不可及的夢原來真的實現了?？匆姴歼_拉宮，她終于有了一點實感，踏實，且無比滿足。

周青在賓館附近的小餐館點了些當地特色的食物，雖然不能說得上美味，但勝在飽腹。吃完，她又喝了好幾大碗奶茶。西藏的奶茶真好喝，周青暗暗想著，又狠狠灌了幾口。

走的時候周青用臨時學的幾句蹩腳藏語向老板表示了感謝。

“托切納！”這是謝謝的意思，周青感謝這里的一切。

七

周青坐著包車在前往來古的路上。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飛馳的越野車原本該是平原里的龐然大物，但此刻在廣闊的山原道路上竟顯得尤其渺小。

來古冰川每年適合游覽的時節也就是這段時間，只有在冬天，它的冰層才能有穩穩的厚度，足以承載人類的重量。寬和的冰川便這樣接納著人類的到來，并享受著人們的驚嘆，亙古不變，默默俯瞰著周遭的世界。周青選擇冬天來，也正是為了看到這樣震撼的風景。

同行的還有三個一起拼包車的旅客，恰巧都是一個人來的西藏，因此很快打成一片，一路上大家激動地討論著即將見到的盛況。周青戴著耳機，所以沒有加入他們的討論，不知道在想著什么，她望著窗外的目光漸漸游離。

這是周青來西藏以后做的第一個夢。

周青在夢里奔跑著，追趕一只藏狐。似乎還是上次夢見的那只。那次看到它的時候它在踩雪玩，撲起的雪碎在日光下亮晶晶的，灑落在藏狐肥厚柔軟的皮毛上。它抖了抖身上的雪，并不時回頭望向周青。這次周青決定緊緊追隨，想看看它究竟要帶自己去哪。一路茫茫，周青步履不停，中間幾次險些跌倒在冰面。

突然，那只藏狐停了下來。周青一驚，也立刻跟著停住了腳步，屏息等待它下一步的動作。

這時藏狐轉身。周青正要前進定睛細看，一瞬間它卻不見了蹤跡。天地之間只有一大片冷寂的冰巖枯水，周青兩眼茫然……

車停了。

周青醒來，跟著大家一起下車。面前是她從未真正見過又幾番朝思暮想的雪山冰川，此刻正龐大而冷漠地矗立著。

周青說不出話了，她原本有很多話想說的，可是此刻只是默默哽咽著。握著冰爪的手開始顫抖。這是一種生理無法抵抗的顫抖，周青不冷，周青太激動了。

薄弱的日光平平整整地鋪在周青身上，周青伸出手平擱在額頭，她盡情地放眼環顧——萬籟俱寂，悄然無聲。轉而，她用一種想把整座雪山吞下的氣勢，繞著彎向前大跨步幾下，然后扔掉了冰爪，向后倒下，以一個“大”字的形狀倒在透明的冰面上。

氣喘吁吁。

天白茫茫，望不到邊。

這是西藏，這是西藏。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周青反復在心里呢喃。

周青在哭。她伸手想去摸天，又把手放回嘴角，摸了一把淚，舔了一口，竟覺得是甜的，可又有點苦。

四千多米的海拔，風不停地滾動，打在周青的臉上，周青只覺得幸福。

她在萬瑪才旦電影里看到的每一幀風景——氣球遙遙飛上的雪山、塔洛與摩托停留的遼闊馬路、撞羊的漫漫雪路，終于全都真切地展現在了眼前。周青突然覺得自己像《靜靜的嘛呢石》里的懵懂小喇嘛，從電視機里窺探到外面神秘的奇異世界，他們好奇又神往。有人向往冰川，有人向往平原，也許當人們逐漸成長，又會有嶄新的追求和愛好，反反復復，可這世上總有像嘛呢石一樣靜靜不變的東西——永遠在追逐的路上奔馳，也是一種永恒……

從冰川上坐起來的時候，周青覺得自己恍惚又看到了那只藏狐。它晃動了幾下身子，抽了抽耳朵，像在吸引她的注意。待周青發現時，它把身一扭，奔進了另一塊冰川的背面。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周青抹了把臉，站起來，循著那個方向，重又往冰川深處走去。

周青不在綠里了。

責任編輯 貓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