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割滿了草筐,天也晚了,剛剛要煞緊繩子往回走,他聽得背后有人叫了他一聲“原生”。
他回頭一看,是村西頭的一個姑娘,叫秀梅的,穿著一件短袖破白褂,拖著一雙破花鞋,提著小鐮跑過來。跑到原生跟前,一扯原生的袖子,就用鐮刀往東一指。東面是深深一片蘆葦,正叫晚風吹得搖擺。
“什么?”原生問。秀梅低聲說:“那道邊有一個逃兵,拿著一支槍。”
原生問:“就一個人?”“就是一個。”秀梅喘喘氣咬咬嘴唇,“嶄新的一支大槍。”
“人們全回去了沒有?”原生往周圍一看,想集合一些同伴,可是太陽已經下山,天邊只有一抹紅云,看來河灘里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了。“你一個人還不行嗎?”秀梅仰著頭問。
原生看見了這女孩子的兩只大眼睛里放射著光芒,就緊握他那鐮刀,撥動葦草往東邊去了。秀梅看了看自己那一把彎彎的明亮的小鐮,跟在后邊,低聲說:“去吧,我幫著你。”“你不用來。”原生說。
原生從那個逃兵身后過去,那逃兵已經疲累得很,正低著頭包裹腳上的燎泡,槍支放在一邊。原生一腳把他踢趴,拿起槍支,回頭就跑,秀梅也就跟著跑起來,遮在頭上的小小的白布手巾也飄落下來,丟在后面。
到了村邊,兩個人才站下來喘喘氣。秀梅說:“我們也有一支槍了,明天你就去當游擊隊!”原生說:“也有你的一份呢,咱兩個伙著吧!”
秀梅一撇嘴說:“你當是一個雀蟲蛋哩,兩個人伙著!你拿著去當兵吧,我要那個有什么用?”原生說:“對,我就去當兵。你聽見人家唱了沒:男的去當游擊隊,女的參加婦救會。咱們一塊去吧!”
“我不和你一塊去,叫你媳婦小五和你一塊去吧!”秀梅笑一笑,就舞動小鐮回家了。原生從此就成了一名戰士,背著這支槍打仗,后來也許換成“三八”,現在也許換成“美國自動步”了。
他登上自家的渡船,同伙伴們開走的時候,原生也不過望著那抱著小弟弟站在堤岸柳樹下面的秀梅和一群男女孩子們,嘻嘻笑了一陣。這不像是離別,又不像是歡送。
從這開始,這個十五歲的青年人,就在平原上夜晚行軍,黎明作戰;在阜平大黑山下砂石灘上艱苦練兵;在盂平聽那滹沱河清冷的急促的號叫;在五臺雪夜的山林放哨;在黃昏的塞外,迎著晚風歌唱。他那個卡槍的伙伴秀梅,也真的在村里當了干部。村里參軍的青年很多,她差不多忘記了那個小小的原生。戰爭年代,時間過得多快,每個人要想的、要做的,又是多么豐富啊!
(選自《白洋淀紀事》,孫犁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本刊有刪改)
鑒賞空間
孫犁是“荷花淀派”的創始人,他的代表作品《白洋淀紀事》是一部描寫抗日戰爭時期的白洋淀人民同敵人進行斗爭的小說散文集。本文節選自其中一篇小說《光榮》的前半部分。文章敘述了原生和秀梅一同從敵人手中奪取槍支,隨后原生走上抗日前線、秀梅在敵后開展工作的故事。這篇小說與《老山界》一文都采取“以小見大”的手法,前者記述兩名普通百姓偶遇敵人,敢于和敵人斗爭的事跡,表現人民英勇抗日的精神;后者記述戰士們克服重重困難翻越老山界的經過,表現戰士們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同時兩篇文章都以生動細致的描寫豐富了小說內容,人物的對話、環境的描寫在人物形象的刻畫和氛圍的營造上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讀有所思
《老山界》和《光榮》都寫的是戰爭年代的故事。雖然道路艱險、生活艱苦,但作者筆下的文字仍充滿了浪漫主義情懷。請找出相關內容,說一說“浪漫”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