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長大的孩子鮮少見田見土,農耕于我們便成了《詩經(jīng)》里尚未褪色的墨跡,在泛黃的竹簡上流淌了三千年。那些“芃芃黍苗,陰雨膏之”的吟唱,像浸透雨水的古陶,沉甸甸地墜在文明的根系里,滋養(yǎng)著華夏血脈中永不干涸的詩意。
翻開《豳風·七月》,先民的骨笛聲便混著犁鏵破土的聲音撲面而來。“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周人的蓑衣上還沾著冰碴,掌心卻已攥緊春耕的晨光。我在《小雅·大田》的阡陌間行走,看見“播厥百谷,既庭且碩”的祝禱化作青苗,在甲骨文的裂縫里拔節(jié)生長。那些沾著露水的詩句,原是農人彎腰時滾落的汗珠,在青銅酒樽里釀成了風雅頌。
古詩里的農耕,是《詩經(jīng)》遺落的十二時辰。當“鸧鹒喈喈”喚醒東方的魚肚白,農夫踩著“薄言采芑”的韻律踏入田疇,足印里便開出灼灼桃花。正午的烈日炙烤著《周頌·載芟》的韻腳,“千耦其耘”的盛景在龜甲上龜裂成紋,商王的卜辭里蒸騰著五谷的呼吸。待到“蟋蟀在堂”的暮色漫過《唐風》,割穗的銀鐮劃破晚霞,麥芒便成了斜插在陶罐里的詩行。
春耕是《魯頌·閟宮》里未干的彩釉。“黍稷重穋,稙稚菽麥”的斑斕,在牛鈴叮當聲里層層暈染。播種者俯身的弧度,恰似《衛(wèi)風·伯兮》中女子低垂的脖頸,將思念與谷種一同埋進溫熱的大地。夏耘時,《小雅·甫田》的蟬鳴煮沸了云彩,農人脊背的溝壑里游動著“或耘或耔”的甲骨文,每道褶皺都在吟誦“田祖有神”的古老祝詞。
秋收的鐮刀掠過《豳風·七月》的竹簡,金黃的穗浪漫過《周頌·良耜》的韻腳。“其崇如墉,其比如櫛”的谷堆下,蟄伏著周人祭社的鼓點。當《小雅·楚茨》的炊煙纏繞著打谷場,揚起的秕糠便成了飄散在《詩經(jīng)》里的平仄,落在后世文人的硯臺中,洇成“稻花香里說豐年”的墨痕。冬藏的窖穴里,《商頌·烈祖》的祭酒正在發(fā)酵,農人粗糙的掌紋與簡牘上的卜辭,在陶甕深處交織成“萬億及秭”的密碼。
那些躬耕隴畝的背影,原是《詩經(jīng)》里最生動的注腳。陶潛東籬采菊,指尖纏繞著“有渰萋萋,興雨祁祁”的水霧。當蘇軾在東坡荷鋤,泥土里翻出的不僅是薯芋,更有《大雅·生民》中后稷教穡的傳說。稼穡之苦化作筆底煙霞,犁溝里長出的不僅是五谷,更是“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詩脈。
三千年農耕文明的根系,在《詩經(jīng)》的沃土里盤虬成龍。那些“八月剝棗,十月獲稻”的節(jié)律,至今仍在農歷的經(jīng)脈里跳動。當我們撫摸《王風·黍離》的麥秀,指縫間滑落的不僅是周大夫的黍離之悲,更是文明對土地的永恒叩問——那些深埋于農耕肌理的詩性,何嘗不是華夏子民與天地對話的密碼?在機械轟鳴的今天,仍需有人俯身傾聽,泥土深處傳來的古老回聲。
(指導教師:成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