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毛錢奶奶

一

“一個包子一塊錢，一杯豆漿五毛錢，一根油條八毛錢，加起來多少錢？”

“兩塊三毛錢？”

“不對，是一塊五。因為所有東西，這里統統只要五毛錢！哈哈哈哈。”

錢昊和喬原兩個人一唱一和，故意拉長聲調從蘭婷面前跑過。要是以前，蘭婷得撿根樹枝追出去老遠，但現在她只憤憤地踢出腳邊的石子。那石子向著兩個人溜走的方向劃了個弧線，然后毫無攻擊力地墜落，還彈跳了兩下。

再拐個彎就能看見那輛生銹的小三輪車，車上擱著兩個爐子。一個小爐上的油鍋正“滋滋”炸著香噴噴的油條，旁邊的爐子通常蒸著幾屜熱氣騰騰的包子。爐子旁邊的保溫缸里裝著奶白的豆漿，還有個小桌擱著一眾調味料，糖、醋、醬油、辣椒油……各種香氣混雜，直沖鼻子而來，蘭婷躲都躲不開。

“干嗎每天非把車停在這里。”她一邊抱怨這輛車堵住了自己上學的必經之路，一邊把衣服上的帽子豎起來，低著頭加快腳步，想趕緊從三輪車旁邊蹭過去。

“蘭婷，吃早飯了嗎？”三輪車旁邊的人喊住她。

她不抬眼，也不抬頭，心里“砰砰砰”跳得厲害，就像做壞事被抓了現行似的，撒腿就跑。

“統統只要五毛錢！哈哈哈哈。”錢昊和喬原的奚落聲縈繞在蘭婷的腦海里，久久不散。

“明明加起來兩塊三，非收一塊五。是只會算五毛錢的賬嗎？”蘭婷的數學成績好，尤其是口算，買早點的時候如果讓她算賬，她能在聽完報價的瞬間給出總數。可現在這賬算得她有股無名火，不知道怎么撒、往哪里撒。

除了錢昊和喬原惹惱了她，早飯也吃得不怎么舒服。媽媽做早飯的手藝實在不敢恭維，只是簡單地熱了幾個饅頭片，讓她蘸腐乳，然后用前一晚剩下的菜湯熬點稀粥完事兒。她不喜歡吃，可今天早上，是她自己拒絕吃包子、油條和豆漿在先。

草草吃了幾口，她就賭氣出來，現在聞到順風飄過來的油條香味，她的肚子居然不爭氣地餓了。而且細細聞，好像不是油條，空氣中混雜著甜膩膩的味道，也許還有油炸麻團，肯定很好吃！又脆又糯，一口咬下去，豆餡就會從團子里爆出來……不能想，越想越饞，越饞越沒法保持堅定的態度。

“哼，這個麻團肯定也只賣五毛錢吧？不行，只要奶奶一天不答應我的要求，我就一天不吃她做的早飯。”蘭婷使勁吞了吞口水，仿佛咽口唾沫就能填飽肚子似的。

二

小時候，蘭婷最喜歡和奶奶玩用手指扮演小人兒的游戲。食指和小指當兩只手，無名指和中指當兩只腳，跳呀、跑呀，蘭婷的小手總是贏不過奶奶的大手。

那雙大手纖細而靈活，常在廚房器皿和食材之間跳躍，靈巧地從面團里捻出“花朵”，把餡料拌出豐富的味道，磨出細膩奶白的豆漿，煮好黏糊糊的桂花糯米糕……蘭婷每天早晨都是在氤氳的香氣中醒來，早飯吃得心滿意足。

那時候她的目標是把奶奶做的每種點心都嘗一遍，但根本吃不完，她納悶地問媽媽：“奶奶做了那么多好吃的早點，我們吃得完嗎？”

媽媽笑了笑：“又不是只做給你一個人吃。”

每次媽媽說完這句話，就低頭去找爸爸商量什么事。兩個人在房間里嘀嘀咕咕，蘭婷就把耳朵貼在門上使勁聽，斷斷續續聽到的話拼湊起來，都和奶奶有關。

奶奶有點神秘，總是在她還沒醒來的時候就把早點準備好，然后消失，仿佛童話故事里提到的田螺姑娘。到中午再次出現時，奶奶會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靜靜地待上好半天。

蘭婷有時候以為奶奶睡著了，躡手躡腳地走近，發現她雖然很疲憊地靠坐著，卻眼角彎彎，像是帶著微笑。

“奶奶，您到哪里去了？”她趴在奶奶身上撒嬌。

奶奶不說話，似乎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只是用那雙纖細的手溫柔地撫摸蘭婷的頭發。

“奶奶，我悄悄告訴您，爸爸媽媽在背后說您壞話了。”蘭婷擦擦小鼻子，噘起小嘴，表示自己堅決站奶奶這一邊兒，“他們說您不聽勸，特別固執。他們還說您天天往外跑，一點兒也不注意身子骨受不受得了。”

奶奶突然笑出聲來：“他們跟我商量好多遍了，我都知道，他們為我好，可我就是覺得現在這個狀況最好。”

什么狀況呢？是小鎮上很多人見到蘭婷都會打招呼說：

“婷婷，你奶奶做的點心很好吃吶。”

“是啊是啊，又便宜又好吃。”

“還從來不漲價。”

蘭婷疑惑地大喊：“你們也吃過我奶奶做的早點嗎？”

“啊，你不知道嗎？”

蘭婷不知道，因為那個時候她還沒上小學，早上也愛睡懶覺，所以奶奶的秘密，她一直不知道。

直到她上小學的時候才真相大白——原來奶奶一直都在小學附近的路上賣早點，鎮上大部分人都認識奶奶，也都買過奶奶做的早點。

三

“你不知道你奶奶不會算賬啊？算不過來，干脆每件東西都賣五毛錢，肯定受過很多騙，不信你去問問。”

第一次聽錢昊說這些話的時候，蘭婷根本不信。她每天早上去學校，見奶奶的三輪車前人滿為患，就總是很開心，甚至有些小驕傲。她覺得奶奶做的早點就是天下第一好吃，要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喜歡呢？可是錢昊的話打破了她的幻想。他說，人多只是因為東西賣得便宜！

蘭婷好幾次上學的時候，停在忙碌的奶奶面前發愣。聽著那一聲聲的“對，沒錯，五毛錢一個”“自己把錢放進那個罐子就好”，她就忍不住詢問：“奶奶，需要我幫您算賬收錢嗎？”

奶奶抬眼看到她，本來彎彎的眉眼笑意更濃了：“不用，你快去學校，別遲到了。”

“奶奶，就讓我幫您一次吧，我算數很好的。您要是不答應，我就不吃您做的點心。”蘭婷不肯走，同奶奶鬧起了別扭。

奶奶有片刻的茫然，完全不知道這個孫女心底還藏著一份小心思。她搖著頭：“真的不用，乖，別耽誤上學啦。”

蘭婷有點生氣，奶奶怎么就聽不懂呢？難道非要她直接說出“賬算錯了”這句話？

身邊人群來來往往，每個人都在忙碌，沒有誰在意蘭婷的這點情緒。他們開心地同奶奶打招呼，吃著香噴噴的點心，大人們催促著自家孩子注意時間，然后把一個個五毛錢鋼镚、一張張五毛錢紙幣，紛紛投入到一個簡陋的罐子里。

一位媽媽替孩子背上書包，輕聲囑咐：“明天開始，你就自己來這里吃飯吧。”

“啊？媽媽，您不來嗎？”孩子疑惑地問。

“不來了。”媽媽說。

孩子不解：“為什么？您不是一直說，這個奶奶做的早點是全鎮最好吃的，您非常喜歡嗎？”

媽媽抿嘴笑了，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別磨蹭，去上課吧。”

等孩子走遠了，媽媽掏出十元錢，悄悄放入罐子里，又抬頭確認奶奶沒看見她這個動作，這才帶著微笑滿意地離開。

可是這個動作，還有他們的對話，全被旁邊的蘭婷捕捉到了。她用兩根指頭從罐子里夾起那十元錢，腦海里不停冒出疑問：“剛才她吃了十元錢的早點？好像不對吧？”

四

蘭婷從來沒見過奶奶回家盤點全天的收入。罐子里的錢都被她一股腦倒出來，轉移到另外一個鐵盒子里，數都不數。

“爸，奶奶怎么從來都不算算自己掙了多少錢？”蘭婷知道問奶奶這個問題沒有答案，只好問爸爸。

爸爸似乎早就理解了奶奶的做法：“她這個習慣都保持好多年了。你奶奶不是為了掙錢，她有退休金。不過呢，退休金估計也都拿來維持這個早點攤的支出了。”

“我還以為奶奶不算賬，是因為算不清楚呢。我本來還想著努力學數學，就可以去她的早點攤幫忙。”蘭婷很是遺憾，腦海里閃過奶奶每天做點心、賣早點，回來之后累得癱坐在沙發上的情形。

“可是，奶奶為什么要辛辛苦苦做賠本買賣呢？”

“這個呀，”爸爸輕輕地嘆了口氣，“你肯定體會不到餓肚子的感覺。這個餓肚子，可不是餓一頓、兩頓，而是餓好幾天都吃不到一粒米。你奶奶小時候遇到過自然災害，家里沒有收成，她又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實在餓得受不了，連樹皮、草根都往嘴里塞……所以現在，她不忍心看到別人餓肚子，尤其見不得孩子們餓肚子，這總是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只要能讓孩子們吃飽點，她不在乎早餐賣多少錢。”

對于蘭婷來說，“餓肚子”這件事就像天方夜譚，只出現在故事里，不可能有切身體會，所以她對這個答案似懂非懂。爸爸好像解釋了什么，又好像沒解釋清楚。而且她還有另外一個疑問，更讓她費解。

“今天我看見一個阿姨給了奶奶十元錢。但是我算了算，她買的所有東西加起來，才六元五角。而且她還說，以后再也不到奶奶的早點攤吃飯了。”

如果不喜歡吃奶奶做的早點，為什么給那么多錢？如果喜歡吃奶奶做的早點，又為什么不再來了呢？

正在收拾衣服的媽媽若有所思地說：“我也發現了，最近去早點攤的大人越來越少，孩子們還是很多。”

爸爸看著媽媽，問道：“多少年了，物價飛漲。如果是你，你會心安理得地去吃嗎？”

他們相視一笑。媽媽說：“還是留給孩子們吧。她是真的很愛那些孩子。”

蘭婷看看爸爸，又看看媽媽，不知道他們在打什么啞謎，但從中嗅到了某種默契。

媽媽將衣服疊好，放到蘭婷手中，正是奶奶最喜歡的一件毛衣：“蘭婷，奶奶現在最聽你的話。有機會你幫忙勸勸奶奶，她年紀大了，天天這樣做早點再帶出去賣，身體恐怕吃不消。偶爾可以休息一兩天，這樣才能更好地給孩子們做早點。”

“嗯！”蘭婷像是接受了一件光榮的任務，使勁地點點頭。

她抱著毛衣走進奶奶的房間。路過客廳時，一眼看到桌上放著各種準備好的食材。胖墩墩的小面團乖乖地躺在案板上，肉餡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奶奶背對著她靠坐在沙發里。

蘭婷不想嚇著奶奶，躡手躡腳地從沙發旁拐過去，卻聽見了輕微的鼾聲。

原來，奶奶已經睡著了，她的手上還沾著白色的面粉。蘭婷驟然心疼起來，奶奶這是干活兒累的吧！她拿出濕毛巾輕輕幫奶奶擦干凈手，然后抱來被子，蓋在熟睡的奶奶身上。

“明天周六，我一定給您幫忙去。”蘭婷一邊動手打包食材，一邊下定決心。

五

錢昊和喬原看見蘭婷站在早點攤后面幫忙打包點心，傻眼了。

蘭婷之前對他倆生的氣早就消了，若無其事地問：“你們要買什么？”

“那個……呃……”錢昊支支吾吾，想起之前對蘭婷說過的話，臉有點紅。他緊張地推著喬原，讓他回答。

“我們要兩個麻團，兩個蒸包，兩杯豆漿。”喬原說完這句話，眼睛咕嚕一轉，看到蘭婷沒有情緒的臉，結結巴巴追加一句，“共、總共……多、多少錢？”

話音剛落，蘭婷就算出來：“三塊錢。”

錢昊和喬原同時愣了愣，很意外蘭婷會算出這個數，她之前不總是說賣早點的奶奶不會算賬嗎？怎么今天她也“不會算賬”了，好歹也是班里常年成績排前三的學霸呀！

錢昊又推了喬原一把，小聲嘀咕：“今天不是你請客嗎？”

“哦哦。”喬原這才反應過來，在衣兜里翻來翻去，摸半天沒找到。他又把褲兜從里到外拽出來，使勁抖幾下：“我那個，錢呢？”

本來就緊張的兩個人，現在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連錢昊都圍著喬原轉悠，使勁掏他的衣兜。

蘭婷伸長脖子看他倆，不知道怎么處理這突發情況。

奶奶從油鍋里撈出剛炸好的麻團放進碗里，喊他倆：“來，接著。旁邊有小桌和板凳，吃完再走吧。這一頓，奶奶請你們。蘭婷，再拿兩個蒸包和兩杯豆漿。”

“我們……對了，我們先欠著，明天就把錢拿過來。”喬原不好意思坐過去。

蘭婷聽到他這么說，才把包子和豆漿拿出來。

可是奶奶卻徑直走到兩個人面前，牽起他們的小手，一手一個，領到飯桌那里：“你們和我孫女蘭婷差不多大，我瞧著親切。既然你們平時都喊我奶奶了，我當然把你們當自己的孩子看待。到奶奶這里來吃飯，不要把賬算得那么清楚。”

錢昊和喬原此刻安安靜靜地坐著，乖得就像兩只小兔，絲毫不見上次在蘭婷面前的皮猴兒模樣。

“謝謝奶奶。”他倆不好意思地說，還抬眼看了看蘭婷，有點后悔當初對她開那種玩笑，但是道歉的話又不好意思說出口。

其實在蘭婷看來，那些都不重要了，她見奶奶一上午都笑著，追著問：“奶奶，每天早上在這里賣早點，是不是您最開心的時候？”

奶奶揭開一屜蒸好的包子，蒸汽升騰而起，金燦燦的陽光像聚光燈般，照耀著她柔和而慈祥的臉龐。

“我最開心的時候？不，不。我最開心的時候，是你十個月大第一次叫我‘奶奶’的時候，像在我心里點了個小暖爐。后來呀，每次有孩子叫我奶奶，我就特別高興，就想著，可不能讓我孫女和這些孩子們餓著。”

答案只是這么簡單嗎？蘭婷心里輕輕掠過一絲疑惑，很快就被和煦的春風吹走了。她眼眶有點潮濕，趕緊使勁眨兩下。因為，她不能耽誤工作，早點攤前的孩子們已經越聚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