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要成功寫就一篇生態散文,僅僅做描述性介紹是遠遠不夠的。鉤沉一段歷史,轉述幾種傳說,扮演百度搜索框的角色,同樣不能滿足我們對散文內容的要求。讀周榮池近作《泰山的細處》,會看到作者為我們打開并延展出一條構造散文的語言世界的路徑,抑或說他呈現出一種生態散文寫作的有效“辦法”。
作為江蘇高郵人的周榮池,在文章開篇處即請出他的老鄉汪曾祺,又從汪曾祺處轉引張岱的談論泰山的佳句:“泰山元氣深厚,絕不以玲瓏小巧示人?!边@樣大費周章的一番動作,原是為了強調泰山之大。而按照汪曾祺的意思,寫泰山“只能從宏觀處著筆”。設若就順著這樣的思路把文章寫下去,想來也無甚不妥。但周榮池的“玲瓏”處,在于他之所以借得眾人之口來表示泰山之宏大,是因為他其實早就決定要從“小巧”處下筆來寫泰山。旁人的看法,既是破題,也是為了給他的反彈琵琶增加一種戲劇性效果。
但容易忽略的是,這樣的開篇還有另一層重要的背景性和提示性意義。它給后文從“細處落筆”的書寫,預留了思緒綿延的遙深時間與意義擴展的廣袤空間,從而徹底解放了展開小大之辯的可能性和激活審美心靈的自由度。小大之間的開合、變幻和往復雖然反映在視境和心境當中,卻無疑源自思緒的“撕扯”。文章之美,卻因之而存焉。
具體而言,泰山的細處,是在觀看中次第出現的。仿佛是跟著作者登泰山的腳步,閱讀的過程,恰是移步換景的過程,就連天色也跟著徐徐變換。一一看下來,《泰山的細處》共寫了岱廟、龜馱的碑、古柏、經幢、刻石上的古字、泉水、銅亭、街市、賓館、晨光、摩崖題字、海棠、石頭等十三個“細處”,其中泉水和銅亭列于一章之內,所以除去破題的一小段外,全文共有十二個小章節。這種并列式安排,給了作者極大的自由,不必在行文中將見到的諸多事項和物象強行編織進某種單一邏輯。語言邏輯有其自身運轉的機制和勢能,這臺機器構造得越是龐大,就越會反過來左右寫作者的思維和表達。借助于移步換景的章法,這篇《泰山的細處》在整體上展現為一種觀看式的書寫,而非觀念式的書寫。在大題目下的每一個章節又都自有其完整性,如同泰山上那些古柏、經幢、泉水一樣,分明是泰山的一部分,卻又不假依傍,圓滿自在,并且恍惚間含有若許玄機。
經過了開篇的鋪墊,岱廟、龜馱的碑、古柏等種種“細處”因為出現在泰山上,所以連接著久遠而深厚的歷史文化,這已是自明的前提。從這些“細處”來表現泰山的宏大,或許是自然的,卻未必是應然的。周榮池更愿意采取的“辦法”,是沿著這些“細處”偶然開顯的契機,以自我商量與內心辯駁的方式,去搭建某種具有沉思氣質的生活態度和自在自足的生命形式。這種態度和形式既是屬于泰山的,又是屬于他自己的。且舉《龜馱著的碑》為例。在此章中,“龜”與“石頭”的壽命首先成為作者思辨的對象。但“龜”與“石頭”被石匠結合在了一起,于是,人的意志便進入作者思緒當中,“皇帝”“翰林學士宇文粹中”“朝散大夫張漴”“山東巡撫李戴”紛至沓來。在對他們進行一番考察后,作者不無悲哀地省悟道:“人的情緒和面色表情不如烏龜的恒長。雖然這一切都是人親手作為。不自信的恰恰是人自己?!钡]有止步于此。他的思緒仍在一條不斷自我否定的道路上蜿蜒而倔強地行進,直到發現與“龜”比壽是一件虛無的事情。而幾乎與此同時,他又反過來認可了虛無的永恒性,并且發現“神龜的表情就是虛擬的”。這一發現,有力地撬動了前文各種機心翻覆的考慮,讓一切心靈的辯駁都懸停在了無結果的狀態中,而整段文字則出落為一場思維的冒險旅程。
周榮池的散文在不斷的反問和思辨當中,盡可能地顯現萬物各行其是的情狀。在文學領域,大概唯一可信的寫作,就是不會讓讀者誤以為自己讀到了真理的寫作。周榮池總是愿意給不確定和不可知留出席位。譬如《摩崖的題字》中“人登上了頂峰,究竟山有頂,還是人為峰”這句話,他沒有執著于給出終極答案。在另一篇《經幢的態度》里,當想到每個人對“神獸”都有不同感觸時,他有過這樣的表示:“這都是各人獨到的事情。”至于他自己呢,則側身于人群之間,做逍遙游狀。從一種近乎倫理學的解讀范式來看,《尋光的清晨》一章中關于從眾或不從眾的辯證式感想,就很能體現出他追求自在的生活態度。有意消解雅俗之分、高低之分、本質與現象之分,也消解絕對意義上的小大之分,正是他在這些篇章中流露出的基本氣質。
于是,很自然地,在思緒循環往復又不窮究某個具體“細處”的書寫中,《泰山的細處》獲得了一種高密度的語言風格。而現代語言學家早說服了我們,語言和思維原本就是一體兩面的存在。在《經幢的態度》《山泉或銅亭》《天上的街市》等短章里都有一些閃著哲學光芒的、富于金屬質地的句子,生發自深深的思辨之淵,卻又來得斬釘截鐵。像這樣的句子,在周榮池的散文中信手可拾,常常帶給人一種因思想強度而產生的閱讀壓力。好在這樣的句子無不關聯著具體的現實。這使得它們有別于哲學書籍里的抽象概念,轉而更像是老于人情與世俗經驗后的慨嘆。從中我們也可以隱隱看出周榮池和汪曾祺的文脈淵源,或者這種淵源其實是一種更為寬廣的散文傳統。
總體來看,周榮池把他時而奇警、時而舒展、時而及物、時而沉思的語言,摶成了一股磅礴而跌宕的文氣。憑著思緒的密度與深度,他從眾多“細處”著手,一泉、一碑、一石、一柏、一經幢地復活了一座宏大的泰山。這座語言世界里的泰山不僅萬物蔥蘢,還是一個內涵充沛的意義世界。它仿佛一個超鏈接文本,一個“細處”就是一處通道,通往作者感知力、洞察力、想象力和反思能力的廣大處與精微處。
【作者簡介】楊不寒,本名楊雅,一九九六年生,重慶奉節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云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著有詩集《醉酒的司娘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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