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燈影兒是我童年時的又一個偶像,我愛在朋友圈發食物的毛病,與他有關。
況燈影兒住在西門城門洞我四姨婆隔壁,我第一次見他時,就已經很老的樣子,幾十年如一日穿件古舊的灰白長衫,戴一副石片眼鏡,那副眼鏡,跟他一樣,充滿了包漿感,其主要功能,似乎是為了阻擋他看清東西,每當他要看人或物時,總會埋下頭,讓視線越過鏡片往外看,給人一種兇相畢露的感覺,很多小孩子都很怕他。
但我卻并不怕他,主要是因為他會做燈影兒。
我們老家稱皮影為燈影兒,念起來有點像“燈煙兒”,其形狀和色彩,跟后來看到的別的地方的皮影差不多,都是戲劇人物,有官有將,有小姐有丫頭,一串串掛在木墻的幾條繩上,整齊而威武。況燈影兒的破屋子因此與別的老光棍的房子不一樣。
況燈影兒的皮影,都是紙板做的,那些寫著進軍皮鞋或冠生園月餅字樣的紙盒,到了他手里,無須打樣,直接上手就剪。他那長著厚而彎指甲的手抓起大剪刀三轉兩卷左彎右繞,眨眼間就是一個烏紗官帽頭,眨眼又是一個玉帶蟒袍身。輪廓好了之后,就用一把斜尖手術刀,墊著一片小玻璃,輕刻細劃半天,然后輕輕一吹,一張鮮活的臉就呈現在面前。他似乎很享受這個過程,總舍不得提前吹掉上面堆積的紙屑,要一次性過把癮,將紙花吹得四散飄逸,然后吹糠見米般看著小人兒的臉在灰屑中破殼而出,儼然一次出生。有一次趁他不注意,我悄悄伸嘴幫他吹了,氣得他眼鏡差點飛出去,仿佛被人搶了孩子一般的憤怒,很多天不許我靠近——我可是他不多的觀眾,他平素很享受我的欽羨和崇拜,一連幾天轟我,可見是真生氣了。這有點像同桌貴貴偷吃了我花整整一堂課時間剝的葵瓜仁,或者鄰家小妹跌跌撞撞沖入我在沙堆上修了半天的工事,這是要打架的事情!
但隔不了幾天,我們還是忍不住彼此的吸引力,漸漸地又湊在了一起。他給皮影上色,把油漆樣的顏料精心勾畫在小紙片上,那些小人兒于是就活了,紅臉的關公黑臉的包公,戴白盔的趙子龍,穿黃金甲的李世民。刷上一層透明的清漆定形,晾干后給頭和手安上兩根竹簽,一個活靈活現的燈影兒就做好了。做好之后,左手拎頭,右手牽雙手,兩根竹簽在手指間轉換,居然各司其職,擺出各種動作和造型來。我對此非常著迷,雖然并不太欣賞況燈影兒咿咿呀呀的唱腔,但那片小紙人,經常會讓我忘記它的存在,甚至原諒他不厭其煩的嘮叨和殺雞殺鴨一般的胡琴演奏技藝。像許多老人一樣,難得逮到一個聽眾,他總想把心中最想說的,以及自以為得意的東西統統展示出來,直到把對方搞逃跑為止。
況燈影兒反復說的話中,有兩段令我印象深刻。第一段是:“皮燈影兒本該是驢皮做的,既結實,又輕巧,透光性也好,演出的影子都是彩色的,不像這些紙皮貨,只照得出黑乎乎的影子。以前我倒是有一箱驢皮做的,那體面勁,甭說了。唉,可惜了了。”
他把“了了”拖得很長,像被拖上岸的魚哈出的最后一口氣。
另外一段話,就是:“你想我餓死?就不!”
說這段話時,他總是把頭一晃,像是在表決心,樣子堅定得有點滑稽。
我一直想探究這段話中的“你”是誰,還為此費了不少心思。我覺得最大的嫌疑,是對門的雷補鍋,雷補鍋的兒子小雷補鍋,先前也是況燈影兒的粉絲,常趁老爸不注意,跑過來趴在門檻上看況燈影兒看得口水直流,每每被雷補鍋叫回去,都是一陣斥罵,說:“天天畫畫畫,遲早要把飯碗化掉,餓死下臺!”雷補鍋的理想,是將一身的補鍋本領,連同補鍋鋪里他一輩子攢下的那堆破銅爛鐵寶貝,全數交給小雷補鍋,對一切影響這計劃的干擾,都視為敵對行為。而小雷補鍋對況燈影兒的向往,無疑是犯忌諱的。于是,況燈影兒也順帶被罵,兩人因此成為天敵,一個拉胡琴,另一個必敲破鍋,節奏絕對不搭,把街面搞得極不和諧。
當然,也可能是燒了他的驢皮影的甘代表,或者不太愿意和他聯絡的親戚們,這些人,似乎都像怕傳染了疫病一樣遠遠躲著他。我幼年時,深為不解,以為是怕他借錢,長大之后,聽了“地富反壞”之說,才稍稍明白。
況燈影兒的罪名是“富”,這個富,不是富裕,而是富農的意思。早年,請他去唱戲或買他的皮影的人也是很多的,每年春節他還會做些孫悟空或笑和尚的面具賣給孩子們。照說,他至多也就是當個城市小工商業者,至多像我的鐵匠外公那樣,把自己和鐵器鋪都并入公家的鐵器社就沒事了。無奈他有個與外形完全不相符的壞毛病,就是喜歡炫耀,總是要把掙到的錢給別人看到,春節時,甚至將賣戲臉殼笑和尚的錢,用篩子擺在攤前。他似乎想向人證明,當初從外地讀書回來,選擇做這些東西,不是父母兄弟指責的沒出息。但這些并沒引來人們的尊敬,反而成為后來劃成分的證據——劃成分時,他家有幾畝地出租,本該劃的是小土地出租,但因為況燈影兒有用篩子裝錢的情節,而被劃了富農。
但這似乎并沒讓他學乖多少,反而更激發起他想要證明自己的沖動。他要向人們證明點什么,特別是街面上空氣稍微松動點,他夾起的尾巴就又開始蠢蠢欲動。每次吃好東西,就會端張板凳作桌子,擺放在臨街的門口,坐下來,悠哉悠哉,緩慢而優雅地向街面的空氣舉杯,引得對面雷補鍋把鍋一陣瘋狂地亂捶……
他的財力,并不能經常支撐起這樣的表演。細心的人會發現小凳桌上的菜和酒,更像是道具,通常可能幾天都是那兩樣,而且瓶里的酒,也不會明顯地下落。
但好在況燈影兒并不是一個值得細心關注的人,所以,沒多少人發現這個秘密。
沒多少,并不代表沒有,我就是其中之一。我不僅知道他的菜和酒有可能幾天不動,我甚至還知道,在最沒錢,連道具菜都擺不出來時,他往自己嘴上抹菜油,往自己頭上灑瓶底酒的場景,這時候,油腥和酒,已成為化妝品了。
一向管不住嘴的我,卻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我知道,那是況燈影兒最后的一點體面,是一個手藝人最后的尊嚴。
多年后,我離開外西街,再也沒有見過況燈影兒。但每當我在混得不好的人生中,偶爾取得一點小小的進步和收獲,想發個朋友圈安慰一下自己時,眼前就會閃過他向雷補鍋舉杯的身影……
小雷補鍋倒是順利接下了父親的修鍋店,但這個年代,鍋壞了,已不流行拿出來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