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夢凱與那間九平方米的斗室相依為命。
不知始于何時,他莫名地背上了一個“蛋殼孤魂”的外號,也不知始于何時,“蛋殼”門前掛上了一個“看我安靜”的牌子。由此,“蛋殼孤魂”與他的“蛋殼”便成了小巷里一個堅硬的象牙塔。
昨天,他就安排好了明天。明天是什么樣,他一無所知。當晚,神使鬼差,他竟破天荒獨自飲了二兩老窖,微醺中又聽了一會兒“無主題變奏”,后來又胡思亂想了一陣社會之窗、“女人、籬笆和狗”,如此無序,結果弄得一夜無眠,到凌晨五點才打了一個盹。短暫的一盹中,還做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夢。夢中,他不再是一個,而是一群。周圍是一片蔚藍色的海。海上有好多好多少男少女在跳交誼舞,在喝威士忌,在熱烈地接吻、擁抱……結局,他竟被一群似曾相識的人扔進了無邊大海。
早晨醒來,他發現自己仍然是自己,一切依舊。熾熱的陽光已經透過那比碉堡里的機關槍射擊孔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射進來一道火舌,正舔著案頭那本《百年孤獨》,頗富詩情畫意。他把這看成了一大景觀??粗粗鹕噢D瞬消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拳打腳踢的聲音,“蛋殼”隨之一陣震撼,以致搖搖欲墜。他躺不住了,翻身下床,然后打開門,走出去想看看屋后面發生了什么事。剛走幾步,他的老毛病就犯了:干嗎要去自討煩惱呢?他鬧他的,看我安靜!于是,他又照例列起了他的“蛋殼方程式”:長年累月打造一個人的車站,自己做自己的顧客,自己做自己的售票員,每日里胡思亂想+囫圇吞棗+愛情幻想曲+廉價烈性酒+癡人說夢+X=看我安靜。但這一切排遣方式都掩蓋不住“蛋殼”后面此起彼伏的拳打腳踢的聲音,且似乎有增無減,越發劇烈了。
他不禁想起了凌晨那個夢。那夢好像是生活預告。他如是想了想,覺得荒唐,便伸手從案頭上拿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胡亂地翻了一陣,便又嘭的一聲將其合上,外面那種拳打腳踢的聲音攪得他心旌搖動,心猿意馬,無法再進馬孔多的境界。
“砰!砰!叭!叭!……”
那種拳打腳踢的聲音越發瘋狂,還伴有一些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
“對,乖乖們,再帶點勁兒,干脆毀掉它,免得礙手礙腳的。”
“你們要是能把它擊碎了,我請你們喝可口可樂?!?/p>
“要是有一輛坦克朝它來一下,那就更棒了。”
“‘蛋殼’畢竟碰不過石頭呀!”
“哈哈哈……”
聽到這,羅夢凱禁不住有些憤怒了:這不純粹是拿拳頭往人眼里塞嗎,我與我的“蛋殼”礙你們什么事了呢?欺人太甚!
“轟隆隆……”像是墻壁局部塌架了。
羅夢凱為之驚恐萬狀,手里的酒瓶脫手而墜,摔得個落花流水。這下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咬牙,便轉身直奔房門,搶在老毛病到來之前,調動一切自由細胞解放思想,猛地拉開門閂,然后便脫穎而出,直面人世間。匆匆來到“蛋殼”外面一看,他不禁愣住了,原來竟是幾個頑皮的孩子正在奮力搏擊,像是在練習少林武功,“蛋殼”被他們當沙包用了。周圍站著一些似曾相識的大男大女,都在滿懷希望地觀照著那幾個“少林小子”,充當拉拉隊的角色。
見羅夢凱有鼻有眼地走了出來,“少林小子”們的動作立即停了下來。
一個說:“喲,羅叔叔,多日不見,還有點想你呢。”
羅夢凱啼笑皆非,醞釀好的“臺詞”都不知暈到哪兒去了。
這時,圍觀的大人們也紛紛變調了:
“他羅叔叔別生氣,這些孩子就不干好事,缺乏管教。”
“都是吃飽了撐的,怕消化不掉?!?/p>
“老師就叫你們這樣學雷鋒的嗎?”
“惡作劇!”
世界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暗皻ぁ庇只氐搅巳饲橹小!吧倭中∽印眰儼ち艘活D七嘴八舌的批判之后,非但不氣,反倒大喜,好像是剛剛創造了一個偉大的奇跡,都一蹦一跳地跑開了。見孩子們跑了,大人們也站不住了,于是也都三三兩兩地走開了。
收回目光的一剎那,羅夢凱驀然發現后墻右面有一行粗糙的、用石子刮出來的斜字:“時代厚障壁”。羅布凱看了,心里一咯噔,像是突然挨了少林拳手致命一擊,他不禁失去了平衡。
佇立了很久很久,太陽已把他的身影移到了腳跟前,他才緩緩轉過身去,準備回到“蛋殼”。“咚!”剛一投足,他的腳不聽使喚竟踢在了后墻根上,渾身為之一顫。有眼無珠,他自己竟罵起了自己,一種空前的孤獨感便油然而生。
開天辟地,“蛋殼”在他的心目中變得乏味而蒼白了。他不想再走進“蛋殼”重復那個封閉的“方程式”了。他驀然間意識到:人生的學問和力量好像不在“蛋殼”之內,而在“蛋殼”之外。
羅夢凱終于頓悟:人只有活在互動的人際抑或友誼中,才能活得通暢、明快,富有生命力。我干嗎不去舞廳學跳舞呢?人只要一跳起來,就無拘無束了,就有精神了。于是,他匆匆回到“蛋殼”,集中精力找出一把“力神”鎖,然后又毫不猶豫地走出“蛋殼”,把門“吧嗒”一鎖,便昂首挺胸地投入滾滾的人流中。
從此,羅夢凱顛倒了自己,每天把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了“蛋殼”之外,并結識了一群南朋北友、俊男靚女,動輒跳舞、唱歌,間或心血來潮,還約朋友打打摜蛋、喝喝小酒,乃至經常去幫別人一個忙。不久,“蛋殼”門前“看我安靜”的牌子換成了“鄰居之友”的牌子,“蛋殼”后墻上的“時代厚障壁”幾個字,也被人悄悄地涂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