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樹下是安全的（四首）

那只白貓

1

爺爺走后

奶奶每天去池塘用皺紋

垂釣小魚，繼續喂養白貓

和貓吃著同樣的味道

蜷縮在門框下一起打瞌睡

它彎曲的姿勢和奶奶佝僂的身軀

構成一堆肉墳

埋葬對方

2

白貓，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消失

練習死亡

鋼筋咬斷它右腿的月光

它瘸著回來對奶奶喵喵直叫

仿佛在問，還需多久才會習慣它的離去

3

奶奶輪流住在子女家

每到一處，都熱心地擇菜，折疊床單的黃昏

記憶中總是傳來白貓的聲音

她也喵喵地回應

想去開門看看

床永遠地留下了她

大樹下是安全的

“相信我，大樹是安全的。”

奶奶說著就把我放在樹下的一塊石頭上

我攢下一團金黃的樹葉等待奶奶的夸獎

田野里的禾苗正在抽穗

一年四季的時光正在流轉

耳邊聽見潺潺的流水，如風中的樹葉呼呼作響

奶奶在田里拔出稗草

枯枝砸在我頭上

帶血的疼痛是最不好玩的迷藏

一幅透明而且美好的風景里

童年的視野有些飄搖

相信我，枯枝給了我危險的想象

那年洪水漫上村口時

我們爬上它蒼勁的骨頭

連同一只漂下來的小狗

但是，大樹沒能撈起

一只濕漉漉的月亮

工作后我的手掌生出樹的紋路

我的根系在暗處潰爛

想起那個雪夜

大樹突然像奶奶一樣倒下

帶出往日泥土

枝丫刺破屋頂

冬眠的蛇露出白色的肚皮

再美好的東西

老了就變成了一種危險

橋頭的小賣部

今年春節，我去看望小學同學

橋頭還遺留著九十年代的廣告

小賣部卡在我與她記憶的折痕處

小花片、餅干、辣條等小零食

過期了，還在售賣

婦女頸椎彎曲的弧度

盛住屋檐漏下的雨水

稀釋她眼睛里面的咸味

她在風中搖頭晃腦向我走來

仿佛在靜止中前進

她已失去新鮮的味道

橋面破爛，像一張遺忘的零錢

反復被晨昏清點，厚度卻永遠不變

她的未來已在皺紋里筑巢

我的簡歷

仍懸掛在小賣部的門口

一封信

松柏樹影把黃昏釘在山坡

小伙伴告訴我，在山上采覆盆子時

閃過一個人影。果子從手指間滾落

人影仿佛剛剛丟失的煙蒂

在某個拐角處無人問津

他們在墳包爬上爬下，推推搡搡

做著泥匠的學徒訓練。墳被滑得光溜溜的

像我的小學作業本，上面沒有名字

只有淺淺的記憶。

他們又騎在墳頭，畫牛、狗、豬

假設地下有畫家的夢，它已經干涸

與我們無關

我取下松針滴落的暮色，給爺爺寫信：

“爺爺，你還好嗎？”

一場雨開始鍛打大地

雨滴像蚯蚓吞噬我歪歪扭扭的字。

偏旁部首沉入地下

我在山間邊跑邊喊：“爺爺，收到信了……”

作者簡介：胡游，湖南湘潭人。中南大學博士研究生在讀，中國作協會員。曾獲“青春先鋒詩歌獎”等。詩歌散見于《人民文學》《詩刊》《作家》《揚子江詩刊》等。小說見《作品》等。有作品入選《2018年中國詩歌精選》《青年詩歌年鑒》等選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