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臺背景:“神武景氣”后的增長瓶頸與社會矛盾
20世紀50年代中期,日本經濟迎來“神武景氣”(1954—1957年),隨后進入高速增長期。1955—1960年,日本實際GDP年均增長率高達8.5%。然而,“繁榮”背后潛藏著收入分配不均等諸多問題。與此同時,國際環境也發生了顯著變化,美國要求日本開放市場,全球競爭壓力與日俱增。在此背景下,日本政府意識到,單純依靠建工廠、搞出口的發展模式已難以持續,必須探尋一條既能保持經濟增長,又能讓老百姓分享發展成果的新路徑。
(一)經濟繁榮背后的隱憂:增長快但老百姓獲得感低
在經濟高速增長階段,普通工人工資增長緩慢,農民收入僅為城市居民的56%。中小企業數量雖然多,但效率低下,其工人工資僅為大企業的57%。社會貧富差距不斷拉大,基尼系數達到0.38[1],超過了0.3的國際警戒線。
(二)國際環境的變化:開放市場的壓力與挑戰
1960年,日本出口依賴度高達19.3%[2],但全球市場競爭愈發激烈。美國迫使日本降低關稅,工業品平均關稅從1955年的22%降到1965年的10%[3],這使得日本傳統產業面臨巨大挑戰。1960年“安保斗爭”引發社會動蕩,日本政府深刻意識到,必須通過經濟改革來穩定民心。
(三)政策目標調整:從“增長優先”到“共享發展”
日本政府逐漸認識到,“不僅要增長,還要讓增長惠及更多人”。為此,政府通過制度創新,將人力資本和收入分配納入經濟增長框架,經濟發展基調由“增長優先”轉變為“共享發展”。
二、政策設計邏輯:一攬子政策“組合拳”及其有效協同
為使經濟增長紅利切實惠及普通百姓,日本政府實施了一攬子政策“組合拳”:既扶持高科技產業,又助力中小企業升級;既致力于提高農民收入,又不斷完善社會保障;既重視學校教育,又加強職業技能培訓。這些政策相互協同,形成了一個良性循環:產業升級創造更多高收入崗位,百姓收入增加帶動消費增長,而消費增長又反過來促進產業進一步發展。這種“既做大‘蛋糕’,又分好‘蛋糕’”的策略,推動日本經濟實現了質的飛躍。
(一)產業升級三維驅動
技術躍遷機制:日本政府通過《機械工業振興臨時措施法》(1956)與《電子工業振興臨時措施法》(1957),形成政策疊加效應。1961—1970年間,機械工業研發強度從1.8%提升至3.4%[4],技術引進與消化吸收投入比達到1∶3的黃金比例。汽車產業國產化率從1960年的48%躍升至1970年的95%[5],形成“逆向工程—工藝創新—自主開發”的技術進步路徑。
資本深化路徑:日本創設“重要機械特別折舊制度”,允許戰略設備第一年計提30%折舊。1965年,制造業設備投資占GDP的比重達18.7%[6],資本勞動比年均增長7.2%。三井銀行等主要城市銀行對重化工業貸款占比從1955年的32%提升至1970年的61%[7]。
組織創新系統:日本建立“產官學”合作機制,通產省牽頭成立了38個產業審議會,將政府官員、企業代表、學界專家等聚集在一起,通過研討會等交流平臺,共同解決產業發展過程中遇到的問題,并制定相應的解決措施。多方參與為產業發展制定科學的規劃,發揮了有效的指導作用。1965年,汽車產業形成“專業分工網絡”,零部件外包率從35%提升至72%,交易成本降低43%[8]。
(二)收入分配的動態優化機制
促進農業現代化發展。1961年,日本政府出臺《農業基本法》,開始推動農業現代化發展。1960—1970年,土地改良項目投入4.3萬億日元[9](按1960年價格計算),水田標準化率從42%提升至78%。政府支持農業共同體建設,鼓勵農民成立農村合作組織,農業協同組合覆蓋率達93%,生產資料集中采購成本降低37%。價格支持政策使大米生產者價格指數年均增長6.8%。通過上述“三支柱”體系措施,1960—1970年農業勞動生產率提高187%,農戶非農收入占比從32%增至58%,城鄉之間的收入明顯縮小。
助推中小企業生產率躍遷。1963年,日本政府制定了《中小企業現代化促進法》,設立專項基金,為中小企業技術改造和設備更新提供資金支持。中小企業利用專款購買成套設備、引進新技術和改造生產工藝流程,企業生產力大幅提升,產品質量顯著改善。1961—1970年,中小企業工資增速達9.8%[10],超過大企業的8.2%,勞動生產率差距從43%收窄至22%。
建立覆蓋全民的社會保障體系。1961年,日本建立全民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體系,使社會保障覆蓋全民;提高社會保障水平,加大財政投入,使社會保障支出占GDP的比重由3.2%穩步增長至5.7%[11];無論城鄉,還是大中小企業,職工及企業均能享受基本的養老和醫療保障,使民眾基本生活有保障,民眾無后顧之憂,使社會更有凝聚力和活力。1961年,全民醫保實現時點參保率達98%,國民年金替代率設定為40%。醫療支出中個人負擔比例從1955年的72%降至1970年的30%[12],推動邊際消費傾向提升0.17。
(三)人力資本積累的乘數效應
教育普及與高等教育人才培養。日本政府提倡“高中全員入學運動”,加大教育投入,新建學校、改善教學設備、提高師資待遇。1960—1970年間,高中入學率從57.7%大幅度提高到82.1%[13],國民素質顯著提升,為經濟發展儲備了大量具有文化知識和勞動技能的人才。同時,實施“理工科擴招計劃”,1965年工學部畢業生占比達38%,工程師存量突破60萬人[14],為產業升級和技術創新提供了堅實的人才保障。
職工培訓與技能提升。1969年,日本設立《職業訓練法》,通過稅收優惠政策鼓勵企業加大員工培訓投入。企業用于職工培訓的支出,可按150%與應稅所得抵扣,這極大激發了企業開展員工培訓的積極性。企業根據自身發展需求,開展各種類型的培訓,如崗位技能培訓和管理培訓等,有效提高了勞動者專業技能和職業素養。《職業訓練法》規定500人以上企業必須設立培訓中心。如豐田汽車建立“三級技能認證體系”,使裝配線效率提升65%。1970年,制造業人均培訓時長達到年均72小時[15],較1960年增長3倍。
三、階段性成效:增長質量與社會轉型的雙豐收
經過10年改革,日本不僅實現了國民收入翻兩番的目標,還讓經濟增長紅利惠及更廣泛的民眾。工廠生產效率大幅提高,工人工資顯著增長,農民收入穩步增加,偏遠地區居民生活也得到明顯改善。更重要的是,這種增長不是“曇花一現”,而是建立了一套可持續的發展機制。以下從三個方面評估這場改革的實際效果。
(一)經濟增長:從“量”到“質”的飛躍
從經濟總量指標來看,日本實際國民生產總值從16.2萬億日元增長至40.6萬億日元[16],超額完成預期目標。從經濟增長動力分析,全要素生產率對增長的貢獻度高達56%[17],較前10年提高22個百分點,其中技術進步貢獻38%。這表明日本經濟增長模式發生轉變,從依賴勞動和資本要素的大量投入,轉向更多依靠技術進步、管理創新和資源配置效率的提升。從產業升級成果看,重化工業的產值占比從47%提升至62%,出口商品中機械類產品的占比從24%躍升至46%,翻了一番。
(二)收入分配:從“貧富懸殊”到“共同富裕”
勞動者報酬顯著提升。1961—1970年,制造業實際工資年均增長7.9%[18],工資收入占國民收入的比重從42.3%提高到55.1%,勞動者在經濟發展中分得的“蛋糕”更多,勞動價值得到更好體現。消費升級特征明顯。1970年“三種神器”(電視、冰箱、洗衣機)普及率達95%[19],恩格爾系數降至32%。區域發展更加均衡。通過實施新產業都市建設法(1962),在地方建設15個工業基地,1970年九州地區等偏遠地區人均收入達到全國平均水平的86%(1960年為72%),城鄉差距顯著縮小;基尼系數由0.382大幅下降至0.311[20],社會收入分配更加公平合理。
(三)社會轉型:從“金字塔型”到“橄欖型”
中產階層不斷壯大。隨著經濟持續發展和收入分配逐步完善,日本社會結構發生深刻變化,白領階層比例由1960年的19%增長到1970年的28%[21],中產階層達到總人口的60%左右,形成了龐大的穩定的社會中產階層。家庭金融資產突破100萬億日元[22],民眾儲蓄和投資能力增強。消費信貸余額增長15倍,“大眾消費社會”逐漸形成。
制度遺產不斷積累。日本建立日本生產率本部(1955)、中小企業廳(1948)等長效機構。1970年,終身雇傭制覆蓋率達68%[23],員工離職率降至4.2%。終身雇傭制和全民醫保等制度,為社會的長期穩定奠定了堅實基礎。
四、啟示與借鑒
日本的經驗表明,經濟增長不能只注重效率,還應確保廣大民眾從中受益。這種“既要做大‘蛋糕’,又要分好‘蛋糕’”的發展思路,對包括我國在內的發展中國家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尤其是在全球經濟面臨不確定性的背景下,如何通過制度創新實現可持續發展值得深入思考。
(一)制度創新的協同性
日本收入分配改革的成功經驗顯示,收入分配改革是一項系統性工程,并非孤立的政策調整,而是多領域政策相互協同的結果,形成了強大的政策合力。其中,產業升級是經濟增長的核心動力,能夠創造大量高收入就業機會,提高居民收入水平;社會保障是民眾基本生活的“穩定器”,消除了民眾的后顧之憂,刺激了消費市場;教育投資則為產業升級提供了高素質人才,是經濟持續發展的智力保障。
對于包括中國在內的廣大發展中國家而言,在經濟發展和社會改革的過程中,要警惕“福利趕超”陷阱。若福利水平提升脫離勞動生產率的提高,將導致政府財政負擔過重、企業成本上升,進而影響經濟發展態勢。福利水平應與勞動生產率同步提高,以確保社會福利水平提高的可持續性,避免因社會福利過度擴張而引發經濟失衡。
(二)市場機制的基礎性作用

在“國民收入倍增計劃”中,日本政府僅提供了17.3%的公共投資,更多依靠稅收優惠、金融支持等市場化手段拉動民間投資。稅收優惠政策降低了企業成本,提高了企業投資回報率;金融支持使得企業資金有了保障,進而促進企業擴大生產和技術創新。這啟示政府主導型經濟體應充分發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減少對微觀經濟的直接干預,通過合理有效的政策引導,激發各類市場主體的積極性和創造性,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實現經濟高效發展。
(三)人力資本積累的優先性
在計劃實施期間,日本教育支出始終保持在GDP的5.3%以上,教育收益率達10.7%[24]。教育的發展培養了大量高素質人才,帶動了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推動了經濟增長。在當今數字經濟時代,新技術、新領域層出不窮,人工智能、大數據、云計算等新興技術快速發展,對人才的需求更為迫切。各國應更加重視加強STEM教育與終身學習體系建設,提高學生的科學、技術、工程和數學素養,增強其終身學習意識和能力,培養適應時代發展需求的創新型、復合型人才,為經濟持續發展提供源源不斷的智力支持。
綜合來看,日本“國民收入倍增計劃”的成功,得益于構建了“有效市場+有為政府+有機社會”的三元治理結構。政府通過合理規劃,引導市場優化資源配置,激發了社會各界的積極性和創造力。一系列制度創新實現了生產要素的重新定價和優化配置,有效推動了經濟增長動能轉換。
作者簡介:王美華,國研科技集團國研網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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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張 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