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夢書（組詩）

我又把灰塵請到詩里

三十平米，我用兩小時打掃

我想讓它一塵不染

想讓它干凈得像一面鏡子

一片千年不融的冰

當我直起酸痛的身體打量勞動成果

發現地上，臺板上仍是一層薄薄的灰

什么辦法能讓它們徹底消失

從此不再出現在我面前

我多么希望周圍是潔凈的

環境，以及人類

直到我拍衣袖，拍出一陣飄起來

的煙塵，才驚覺自己的荒唐

對灰塵而言，我也是個體型巨大的

同類，從頭到腳均有沾染

毛孔里塞滿用潔面霜

沐浴露搓也搓不凈的灰塵

即便死去燒毀，留下的也是一堆灰塵

六聲“謝謝”

第一聲給了端早點過來的餐廳服務員

第二聲給了給我發五十元稿費的朋友

第三聲給了送外賣的腳步匆匆的男人

第四聲給了欲轉載我的詩跟我征求意見的雜志社工作人員

第五聲給了被物品掩埋的騎電動車送快遞的小伙

第六聲留給辛勞一天的自己

最后一聲待我關燈后

在黑暗中，輕輕地說

無處可去時

無處可去時，我便轉身

朝向來路。我走向母親

走向她的衰老和疾病

我走向父親，走向他的衰老和疾病

父母是條鄉村土路

它隨時敞開濃煙滾滾的懷抱

他們用咳嗽的嗓子

和迎風流淚的雙眼

迎接從柏油公路拐向他們的孩子

沒牙之人

沒牙之人啃蘋果

把蘋果啃出面包味

吃烤乳鴿，吐出來的

卻是刺猬的刺

沒牙之人還需要別人幫她

拔出陷在牙齦里的魚刺

一顆棲身床下

一顆長出翅膀飛上屋頂

一顆隨小土狗的尸體

埋在李子樹下

其它的牙是什么時候逃離

嘴巴這座牢獄的

一個個在哪里落戶安家

無牙之人吃下青菜

吐出一根根樹枝

吃下牛奶，吐出奶牛的“哞哞”聲

秋風落葉

秋風在掃落葉

掃走的落葉有的進火爐

有的追逐姑娘的花裙子

葉子不停往下掉

秋風是個勤奮又有耐心的清潔工

她搖晃樹上的

清理地上的，整整三月

她才能將樹上的葉子

清理干凈

嘗嘗

嘗嘗被拋棄的滋味

最好是從未嘗過這種滋味的人

像垃圾一樣拋棄

還要站在水龍頭下

狠狠地搓手

嘗嘗不愿意爬山

卻要在山腳繞行十日

嘗嘗天氣驟變

留你一個人在原地思考

活著，還是死去

那件衣服

那件衣服在墻上掛了一個月

有人翻它，摸它

有人穿上它，在鏡頭前

轉來轉去，一會兒

走向前，一會兒退回去

欣賞它。沒有人說它哪里不好

可就是沒人帶走它

它在墻上已經掛了一個月

它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好

為什么她們不帶走它

更可怕的是，它不知道

自己還要掛多久，會被拉多長

大象腿

大象的腿已經長出來了

大象的腰

腦袋和牙齒在哪里

如果真的從大象腿上

長出大象的腰

腦袋和牙齒。我想

它會需要一個大房間

如果你足夠仁慈

請將它放回森林

我把聲音裝進箱子

我把聲音裝進箱子

嗯，世界清靜了

非常清靜

像有人把我裝入一只真空包裝袋

在清澈的湖水里溺死

并不比在渾濁的湖水里溺死

舒適

我打開箱子

聲音像潮水一樣“嘩嘩”地流淌

聲音是潮水的影子發出的

它們，有些淌進我的耳朵

有些繞過我的身體

淌進別人的耳朵

聲音如潮水一般的，無孔不入

耳朵是無底的箱子

每一只都被聲音裹脅

每一只都不愿意從裹脅中脫身

那個頭頂毛栗子的人

那個頭頂毛栗子的人

從家里出來了

在電梯里，小女孩用驚恐的眼神

看著他頭上的毛栗子

頂著毛栗子的人

走在陽光下，毛栗子在他頭頂

晃來晃去，晃來晃去

像有人把他的頭當大鐵鍋

翻炒栗子。毛栗子尚未成熟

栗子被尖刺緊緊包裹

在冬日陽光下行走的人

被衣物層層包裹

頭頂毛栗子的人走入陰暗

尖刺消失

陰暗吞下它，光明吐出它

那年春天

那年，春天虎頭蛇尾

它慢慢蠕動

下高山，過灘涂

虎頭吃下羔羊

蛇尾鞭打昆蟲

怪物如此招搖

你能怎么辦

做得最多的夢

做得最多的夢是

從山頂滾下去

爬不上來的夢

站在清淺的河邊

想過去

卻邁不開腿的夢

被重物壓住，想喊

卻張不開嘴的夢

隔著窗戶

朝路過的人呼喊

卻發不出聲音的夢

櫻花開了

我跟你說

穿金路的櫻花開了

其實我說的是

有些櫻花開了

有些正準備開

有些永遠開不了

追逐游戲

騎著高頭大馬，在草原上追逐

他們把這稱之為游戲

為了讓游戲更加有趣

他們拼盡全力，有時還拼骨血

偶爾他們把游戲場地遷至城市

他們稱它為“叢林”

他們模仿鳥族，從一棵樹

飛到另一棵樹，強者帶領

弱者尾隨。為了讓游戲更加刺激

他們準備了槍支、彈藥

和數量眾多的圍觀者

圍觀者手搭涼棚，仰望天空

他們有可能是安全的

有可能不

這時節的春城

這時節的春城

最適宜花癡居住

植物們相繼發藥

彩色的、芬芳的藥片

需要眼睛、鼻子

和心靈一起吞服

美味

我在等一份外賣，輕食

據說可以減脂

對于沒見過的東西

我持有一種看西洋鏡的好奇心

一個常常為脂肪堆積憂心的女人

期盼它，快點送到

門外走過一位少年

那是晚十年我就能生下的人

他怎么會愛我呢

既不會像孩子愛母親那樣

也不會像男人愛女人那樣

我卻有可能愛上他

像母親愛孩子那樣

像女人愛男人那樣

供你享用的東西已然不多

你要好好享用這份美味

修剪

他在給一棵孤零零的樹

修剪樹枝

他先把最下面的樹技

修剪了

他總是把最下面的樹枝

修剪了

當那棵樹被修剪得只剩樹梢時

他猶豫了一下

就把樹梢，給修剪了

割端午

端午怎么割

是不是拿把鐮刀

像割蒿子、艾草那樣

粽葉不好割，得使剪刀

咔嚓咔嚓

翠的頭顱，覆了一地

今日割“端午”

明天、后天、大后天又割什么

尾巴長長一點

就得被割掉

一茬一茬地割

生命越割越短

悲傷時想起那些被割掉的

快樂時忘掉

低到塵埃

低到塵埃的人

并沒有獲得

她期望的

從她身上流經的

是污水，倒進嘴里的

是垃圾，屢次擊中她的

并非全是餡餅

有時是石塊

低到塵埃的人

落葉是她的臉

樹根是她的手

歇息的鳥

成為她的耳朵

雙眼吞下

雙眼吞下

你遞過來的荊棘

未經偽裝，尖利的頂端

沒有插著糖果

它是我用愛換回來的

我必須吞下

鼻子和嘴巴均不得空

眼睛剛巡游歸來

用雙眼

吞下你遞過來的荊棘

自此以后，每當你經過

我便是個盲者

月球表面

月球表面坑坑洼洼

本身也不發光

黑漆漆的一大坨

像高懸的牛屎

即便如此

也絲毫不會影響到

那只在月光下

獨行的貓的

美麗的心情

臉上的果實

觀察自己的臉

是為了能在第一時間

看到臉上結出的果實

期望長出蘋果

或者水蜜桃，實在不行

李子或檸檬也可以

我不會采摘

臉上的果實

摸摸它，看著它

頻繁吞咽唾液

決夢書

我不需要夢

不需要做夢了

美夢和噩夢均別來找我

我想不帶任何幻想地

入睡

真切體驗每晚

那數小時徹底的死

我已經不需要什么

肉體死了

靈魂還活著

或者，倒過來

神婆

在往香案上的碟子擺水果時

她邊擺邊念

“蘋果保佑，人參果保佑

桔子保佑，香蕉保佑”

她往紅色瓷瓶里倒水

她又念，“花瓶保佑，清水保佑”

插上從田野里采來的花草

她念，“花保佑，草保佑，祖宗保佑”

磨擦

他們來，把鍋熏黑之后離開

他們前腳出門

我便開始用鋼絲刷

擦那只里外被熏得黑漆漆的鍋

從漆黑到锃亮約需兩小時

我一邊噴清潔劑，一邊咬緊牙齒

不用照鏡子，我也知道

那時的我，是猙獰的

似乎我不是擦鍋而是磨鐵

一塊生銹的鐵被我擦得锃亮

一只鍋自有其本真

想見到被污垢包裹的它

你就得擦，使勁擦

咬牙切齒地擦

在它變亮之前

即便擦出火焰，你也不能停下

是誰

最近邀約不斷

我拒絕一些

應承一些

他總想把我推向人群

他是誰，我不知道

他總想讓我在人群中

隨便愛上誰

一次次地，推搡我

他是以什么樣的心情

推搡我的呢

如此用力，如此信任

開花

現在開著的櫻花

來年春天

還能再開一次嗎

“哦，不能?！?/p>

穿著單褲的我

走過櫻花樹叢時

瑟瑟發抖

我對開著的櫻花樹說

盡情開吧

能開多少，就開多少

能開多艷，就開多艷

對那些沒開的櫻花樹說

別急啊，別急

很快

就輪到你們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