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們在冉冉的煙火中歌唱

一

《法國紀年史》中有一幅油畫家格里安的小彩畫，描繪的是焚燒女巫的場面。那是一個有著藍色天空、橘紅色星星的夜晚，少女們在滿天星斗的浪漫溫馨環(huán)境中站在柴堆上，柴堆已經(jīng)被點燃。身著華服的國王和王后參與了這個時刻，他們頭戴皇冠，以威嚴的手勢下令行刑。畫面像一個舞臺，那些被扒光了衣服的少女，畫家將其處理得像唱詩班的圣女。畫中如血的火像冥火，遮蓋了真實的不幸，遮蓋了死亡和酷刑，遮蓋了丑惡和骯臟，因為美麗的少女們在冉冉的煙火中歌唱。作者顯然相信，這些少女不會在大火的焚燒中感到肉身之痛。這些少女不是一般的人類，她們是化身為少女的精靈鬼怪，是與撒旦相通被魔鬼附身的女巫。這幅小彩畫并非想象虛構(gòu)之作，它們相當于中世紀的“新聞圖片”。

1669年，讓·里格爾著的《皮埃蒙特福音派或韋爾多派通史》中有一個系列連幅版畫，讓人們看到了抓捕女巫的方式和殘害她們的過程。

第一張畫幅，中央是一個被剝得精光的年輕女人，她仰躺在碎石地上，雙手縛于胸前，右腿因為捆在驢尾上而被高高倒掛。那匹肥壯的驢，在一個紅衣綠褲藍帽子的男人甩得高高的皮鞭鞭打下，正拖拽著她往前走。她身邊還有三個強悍的男人，他們正在用石塊狠狠地砸她。第二張畫幅上有兩個被剝光的女人，她們手臂僵硬地高舉，雙膝屈拱，微微叉開，顯然都已死去。男人們用尖尖的鋼叉狠狠地在她們的肉體上戳著，一個女人的腿股已被鮮血染成了紅色。第三張畫幅是焚燒女巫，畫中一個女人被刺插在鋼釬上，還有一個正被炙烤，熊熊火焰像貪婪之舌正在舔食著她的嬌嫩身體。第四張畫幅是一些老女人被捆綁在柴堆上，大火已經(jīng)在她們的腳跟處點燃。這組圖畫中，身佩利劍、手執(zhí)板斧和握著尖矛的兵士和民眾嚴陣以待，他們的威嚴是那么搶眼。強大的暴力機器正在對付她們——女巫——那些在畫中一絲不掛，或者被捆縛起來，或者被插在鋼釬上，或者在炙人的火焰中焚燒的女人。

我們被告知，這是真實的歷史，是可以在史料中進行考據(jù)的歷史。歐洲文明中的那個時代斷斷續(xù)續(xù)沿襲了數(shù)個世紀，那個時代聲稱，有一個專與和平的人們?yōu)閿场⒔o人們帶來災(zāi)難的惡魔族群，這些魔鬼就是混跡在人群中的女巫。幾百年里，很多女人就在這樣恐怖的迫害中被兇殘殺戮。這種題材的美術(shù)作品中，總是由全副武裝的男人對付手無寸鐵且身無寸紗的女人。棍棒、刀戟、鋼叉、亂石、絞刑架、火刑柱、冒著黑煙的柴堆，是她們生命的終點。

二

公元八世紀起，不斷爆出的女巫案開始在歐洲各地傳為要聞，社會上流行著許多“色欲幻想”的傳聞。公元九世紀，一位大主教的文案中記載了夢魔讓女人受騙失身的事例，他提到，一位修女在她的夜夢中長期遭受夢魔的“折磨”。到十二世紀，夢魔騷擾案變得更多，連編年紀事錄也登載了這類事例。一位叫伯納德的高級僧侶記錄了一個令人驚悚的案件：一位女士，夜夜受到夢魔騷擾，夢魔在她身上取樂長達六年之久。伯納德說，在他本人為這位女士祈禱和朝圣都告無效之后，他派出自己的僚屬陪伴那位女士，并與其同床共眠，終于驅(qū)逐了夢魔。不過，這位受夢魔所困的女人最終沒能獲救，她后來變成了女巫。

在八到十一世紀期間，起初，官方對鬧得沸沸揚揚的所謂女巫案還以質(zhì)疑、否定和譴責的態(tài)度對待。但是，1484年，當教皇英諾森八世任命教士雅各布·斯普倫格和亨利·克雷默擔任調(diào)查官，去查辦女巫案并施以嚴懲之后，一場反女巫運動就此在全歐展開，史稱“獵巫”。從那時起，猙獰恐怖的魔鬼形象不再只是老百姓想象中的產(chǎn)物，它既是十五、十六世紀官方為迫害它的對象所找到的罪證，也是官方對罪犯實施懲罰的理由。1484年12月5日，教皇英諾森八世頒布諭令，為“獵巫”運動拉開了序幕。其內(nèi)容令人難以置信，接近荒誕怪異。

最近，我們聽到了一些令人難過的傳聞：在上日耳曼的某些地區(qū)，以及美因茲、科倫、特里夫斯、薩爾茨堡、不來梅等省、市、鄉(xiāng)、鎮(zhèn)，許許多多的男女，忘了自己的救贖，偏離了信仰，與睡夢中的異性交媾，施展魔法，妖言惑眾，胡作非為，他們使女人不能生育，使小動物夭折，使農(nóng)作物不生長，使果樹枯死。

本教廷希望——這是本教廷的職責所在——掃除以任何形式阻止裁判官行使職權(quán)的障礙，提供適當?shù)牧妓帲尞惗诵罢f和其他同類過火行為散布的毒素，不至危害其他的無辜者。……本函件以教廷權(quán)力機關(guān)的名義，重申這兩位宗教裁判官行使宗教裁判權(quán)的合法性……他們對各地發(fā)生的一切都有權(quán)干預(yù)。

三

斯伯倫吉是那個時代最有影響力的學(xué)者，因持“魔鬼學(xué)說”成為著名的“思想家”。1486年，斯伯倫吉和另一位裁判官英斯蒂道里斯合著《女巫之錘》。此書由斯特拉斯堡的普勒斯出版社出版后，一版再版，引起轟動，成為“魔鬼文獻”中最成功的著作。兩位作者在書中給出了所謂驗證女巫的“取證”方法，為嚴懲和鎮(zhèn)壓這些不幸的女人找到了理由和根據(jù)。譬如，書中用煩瑣的哲學(xué)論辯對自然的性欲作了深入的探究，然后提供了關(guān)于這些女巫同惡魔性交的荒謬例證：“那些女巫有時收集男子性器官，有時多達二十至三十個，然后將它們放入鳥窩，或藏于盒中。這些東西在鳥窩或盒中像有生命的物體一樣蠕動，吃燕麥和谷物。”作者還引證了一個所謂的“普通報告”：一位受害者請求迫害他的女巫還給他丟失的生殖器。這位女巫叫“失者”爬上一棵專門藏匿“贓物”的大樹，讓他在樹上的鳥窩中拿回自己的“東西”。這個男子在鳥窩中發(fā)現(xiàn)了很多男人的生殖器，這使他想換“一個大點的”。于是，女巫開始斥責他，不許亂拿別人的東西——他想要的那個“大點的”是一位教士的。

這本罪證實錄的內(nèi)容大多取自重刑之下的口供。那些被捕的女人在屈打之下以為招供就能免遭酷刑，免于火焚和屠宰，在極端恐懼中便做了偽證，這些內(nèi)容就是《女巫之錘》提供的女巫存在的證據(jù)。后來，在它的影響下，人們反復(fù)強調(diào)，女巫犯下了最為惡劣的罪孽。女巫危害他人，建立魔鬼的事業(yè)。《女巫之錘》的作者表示，法庭對于形形色色的女巫一律不予憐憫，慈愛之門對她們永遠關(guān)閉。所以，無論是誰，一旦最終被審判為女巫，都不可能再有生路。因為，她若對指證之罪供認不諱，就將被判處火刑；如果此人表示悔改，法庭會給予一定的寬大處置，讓其在受火刑之前先被吊死或處死；假如她對指控之事膽敢矢口否認，那么就會罪加一等，將遭到的懲罰也會變得更加暴戾和殘酷。

十六、十七世紀，“獵巫”運動席卷全歐，許多女性就以女巫之名慘遭殺害。1565年到1640年，巴黎最高法院審判了一千一百一十九名“從事巫術(shù)活動”的人，其中女巫占百分之九十。1577年，波爾多最高法院處決了四百名女巫。1591年后不到百年的時間里，僅瑞士的凡德郡，就有三千三百七十一名女性因被指控為女巫而被判死刑。1576年到1606年間，洛林地區(qū)的法官下令燒死了近萬名女巫。1609年，拉布德點燃了幾百座火刑架。

1644年，幾個士兵在奧什酗酒鬧事，找到了雷吉娜，說她是女巫，他們打她，在她的頸子上系上繩索，把她拖到街上，最后把她投入吉爾河。1648年，一名年輕的牧羊人自稱能看見女巫眼球里閃爍的魔鬼光芒，許多女人因此被識別為女巫并獲罪。1670年，法國南部貝亞恩，一名十六歲的年輕學(xué)徒承認參加了巫魔會，他愿意幫助村里找出那些禍害人的巫人，他偵察了三十一個村莊，認出了六千二百一十名女巫。

大規(guī)模動員整個社會去揭發(fā)、誣告、迫害身邊的女人——她們大多數(shù)是窮困無依的寡婦和曾為鄰里帶來幫助的接生婆、土醫(yī)生。有那么多人熱衷于這種迫害活動，不但相信那些所謂的愚蠢之至的證據(jù)，還制造和發(fā)明了種種可恥的“辨認”女巫的方法，當然是有歷史原因的。當時的歷史背景，需要借助一些人的死亡來轉(zhuǎn)移嚴重的社會危機。在中世紀的最后兩百年，歐洲時局動蕩。“十四世紀下半葉是多事之秋，饑荒、瘟疫、百年戰(zhàn)爭、內(nèi)亂、暴動、起義、天主教會分裂、土耳其人的挺進”，德呂莫說，種種災(zāi)難使“人們自覺進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天災(zāi)人禍時期”，人們幾乎要將這些災(zāi)難歸罪為教會的貪婪無度和腐敗，處于絕望中的人們想到了最后的審判。到了十五世紀上半葉，毀滅性的浩劫還在繼續(xù)。此時，教會非常需要借助于把一些人變成公眾的敵人，以便在暴露出來的危機和矛盾中讓分崩離析的社會重新凝聚。也就是說，在可能爆發(fā)動亂的前夕，用“陰謀”把人們的眼光和仇恨引向設(shè)計出來的敵人——那些手無寸鐵且身無寸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