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腳印的路

日期：2月12日" 星期三

天氣：晴朗無云

聽說省圖書館重新裝修后，閱讀區(qū)的面積更寬敞了。喜歡看書的我怎么可能錯過，馬上安排。陽光透過斑駁的樹葉灑在我的肩膀上，暖暖的。我隨手拿起了一本邱立新老師的書，讀得入了神。故事里的主人公，無論是面對艱難的挑戰(zhàn)，還是身處困境之中，都始終堅定地追逐著自己心中的目標(biāo)，最后憑借著頑強(qiáng)的毅力取得了成功。我心中升騰著熱烈的情感，不由自主地想，如果這故事發(fā)生在我身上，我會像主人公這么堅強(qiáng)嗎？

當(dāng)年，那條山路很靜，通常小半天不過一個人。他家在路的盡頭。三太公說：“這路是條沒腳印兒的孤單路。”

小時候，他在油燈下做功課，做著做著就跟母親說：“阿媽，我很餓。”母親就把竹簾上蒸著的一團(tuán)地瓜葉子端上來讓他吃，說，“明天吧，等明天賣了陶罐，給你買糖，買小餅干。”

清早，雞簍子里的老公雞還懶在里邊不愿伸脖子打鳴呢，父親就到院里把燒的陶罐拿干草漩上，又用草繩攏成碼垛。母親幫父親把碼垛放到背簍里，父親帶上一袋干薯葉和兩個土豆，把干糧袋斜背上身，就背起了背簍。那個大背簍一上身，父親的整個身子就像蝦米一樣佝僂起來了。抻得緊緊的草繩，深深勒進(jìn)父親的肩胛，父親兩肩的骨頭一下子支棱著。母親說父親是去趕年場。

那一去，等到第四天父親才回來，那天的晚霞血一樣紅。把天映得涂了紅茶花漿汁一樣美。父親的腳步軟軟的，拖著疲倦，但他臉上掛著笑容，像是欣慰，腰桿也挺拔了許多。他高興地迎上父親，父親卸下背簍，拉著他走到堂屋，從口袋里掏出個紙包，說：“給你的。”他拿過來打開，是五塊大白兔奶糖；他打開一個掰下一小段塞進(jìn)嘴里，一股甜甜的奶香就繚繞著他的舌根。他跟父親說：“我想要個新算術(shù)本。”父親一聽，灰菜葉似的臉上展露著笑：“喜歡學(xué)文化，是個好孩子，算術(shù)本會有的。”然后跟母親說：“給我整口飯吃，一天沒吃東西了。”

母親急忙跑到后屋，端上來一碗加了糖水的稀粥。父親坐到飯桌邊，桌邊放著個他啃完了的玉米棒子—那時候他正換牙，把玉米啃的雞扦過似的。父親拿上玉米棒就嚼了起來，樣子像三太公的牛在嚼干草。他瞅著粥里的米粒，咽了下口水，跟父親說：“爸，喝粥吧。”父親把碗端起來，“呲溜”喝了幾口，然后把剩下的一碗底兒粥推到他面前，說：“喝了它。”他瞅瞅父親慈愛的眼光，端起碗，一仰脖子，把粥喝進(jìn)了肚兒。父親起身舀了點水，倒進(jìn)粥碗里，將碗逛蕩兩下，把水喝了下去。

這時候，父親灰突突的臉有了些紅潤，說：“真甜。”然后脫下外褂子，從兜子里掏出個小紙卷遞給母親，是三個皺巴巴的紙票。父親說：“這回趕年場賣得還好，最后一個沿邊兒震了個裂紋，送一個婆婆當(dāng)存米的罐子了。”母親說：“心善是好事。”

就這樣，他在父親做土陶、賣土陶的輪回忙碌中漸漸長大了。八歲的時候，他跟著父親學(xué)會了做土陶燒陶，也跟著母親學(xué)會了種地、砍柴。

因為有了父親的土陶，他有了零食；因為有了母親種出來的糧食，他們的鍋里有了米飯。

但那一年的冬天很悲慘，那一年的冬天陰冷陰冷的，日光總不熱烈，空氣里飄浮著冷森森的氣息。父親那一次出去有五六天了，一直也沒回來。母親因此老說心慌，天天領(lǐng)著他到村寨口那條又窄又陡的泥路上，站到那棵老樹下往山口路的方向張望。

到了第七天，天忽然飄起零零散散的細(xì)雨絲，像細(xì)刀子似的扎著人。那晚上，他睡到半夜，猛然有人敲門，母親一下子驚醒了。來的是三太公，三太公說：“出大事兒了，保田摔下鷹嘴子山崖啦，一個砍柴人發(fā)現(xiàn)的，身子都硬了—”

他當(dāng)時不理解“身子硬了”是咋回事，但見母親光著腳，披散著頭發(fā)，哭嚎著跟三太公奔了出去，就覺著事情是不好了，也光腳跟母親奔了出去。

把父親抬回來的是三太公找的幾個人。父親直直地躺在柴擔(dān)上一動不動；父親的頭血肉模糊，臉像做土陶的白泥，僵僵的沒有笑意，手拔涼拔涼的，卻捂著個草袋子不松開，草袋上沾著父親的血滴。母親費了很大勁，才掰開父親的手，把草袋子拿過來打開，里面有三本他日思夜想的新算術(shù)本和一袋小餅干，可父親一聲都不能言語了。母親說：“這世上你再沒有阿爸了。”

母親的嚎啕聲很凄厲，讓他不知所措，他罪人一樣跪在父親身旁，眼淚像冬天的江水嘩嘩流淌。三太公說：“那條路陡峭崎嶇，下了雨，更是滑得站不住腳，他咋能走那條路？”母親說：“保田去那個路的山坳趕年場，是為了賣了土陶，給小娃崽買算術(shù)本……”

父親被葬到了后山坡上，母親因為哭嚎過度，嗓子已不能發(fā)出聲音了，回來時，走道兒像冬雨里的樹葉搖搖晃晃。他的嘴皮也起了幾個白泡。

失去父親的日子，他家的生活更艱難了，除了種地，母親靠給別人家做縫補(bǔ)貼補(bǔ)家用。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時候，他就徹底回家跟母親種地了。一是家困難，另一個是上中學(xué)要翻三座山，早晨7：00從家出發(fā)，中午11：00才能趕到學(xué)校。山路崎嶇遙遠(yuǎn)，他們村寨里沒有一個人念過中學(xué)。

母親身體狀況漸漸不咋好的時候，他常望著后山父親留下的土窯發(fā)呆。有一天，他跟母親說他要做土罐，母親說：“你行嗎？”他望著母親瘦弱的肩，漸漸弓起的后背，說：“我可以的。”

于是，他除了種地，不分白天黑夜在家練習(xí)做罐，燒窯。等到終于燒出了和父親燒得差不多的土陶罐時，他把陶罐裝進(jìn)背簍背上，踏上了父親當(dāng)年走過的路，翻上了父親當(dāng)年翻過的山。這時候，他才終于明白，三太公說這條路沒有腳印又孤單的原因了。他終于明白，五叔公的柑橘為什么不掛果子，村寨里種的田為什么每畝只打二三百斤糧食，大家養(yǎng)的家禽為什么常大批地死亡；他明白了村里人常年苦刨苦干在土地上為什么還這么窮，這么落后，明白了父親為什么掉下山崖死去……都是因為沒有路，因為他們沒有出路啊！

每一次出門趕年場，母親都跟著他走出很遠(yuǎn)。他爬上山梁往回看時，母親還站在老樹下向他擺手；每次趕年場回來，再爬下那個山梁，他又能看見母親站老樹根兒底下，往山梁這邊的方向望著他。這個時候，大滴的熱淚就從他的眼眶里滾落，他覺著母親每天除了種地做飯就是站那兒守望著他 ，他好像永遠(yuǎn)也走不出母親惶恐的眼光。

2009年的春天很溫暖，村寨子里來了位年輕的新書記。新書記身材不高，臉膛黑里透紅，一來就給大家開會，說要修路，修一條平路一直連到山外邊。大家都說他在編小話，這么陡的山咋修路？可后來，就接二連三來了許多山外邊的人，他們拿著本子和機(jī)器，繞著村寨子量尺寸、看距離。

說來那是他做土陶罐趕場的第九個年頭了，有天早上，他和母親被“隆隆”的轟鳴聲震呆了。接著，三太公拄著棍子顫顫巍巍來了，大聲跟他們說：“咱們村寨子要修路了，要拉電燈啦！你們說高興不高興啊？”母親一聽，激動地把三太公讓進(jìn)屋，說：“真的嗎？這么陡的山，咋修路啊？咋拉電燈啊？”三太公說：“是真的呀，大機(jī)器都開來啦。”他聽了，興奮地跑出去看，果然看見一個大機(jī)器正在遠(yuǎn)遠(yuǎn)的東邊山坡上發(fā)著震天動地的響聲呢。

那一年的年根底兒，他們村寨拉上了電燈，通電那天，家家戶戶亮堂堂的，大家還聚到場上慶祝到后半夜。

五年后的春天，他家門前修了一條黑漆面路，人們說這是瀝青路。路一直伸到老樹根兒底下，伸到五叔公的柑橘園，四爺爺?shù)酿B(yǎng)雞場，三太公的老井院……再伸到山外邊。通路那天，他和村寨里的人走上了那條路；路平平的，一點也不硌腳底板，就是咋走也走不到頭兒。路像細(xì)蛇一樣盤過一山又一山，堅定沉穩(wěn)地向前延伸著，充滿希望地向前延伸著，還有冒著汽油味兒的車在路上來回跑，好聞的汽油味兒給他們帶來了無盡的驚嘆和遐想。打那后，他背陶罐的背簍漸漸閑下來了。汽車路過家門口時，他把燒好的陶罐裝到車上，坐著車去趕年場，幾個小時就能到目的地，要是以前，那么遠(yuǎn)的路他來回得走上三四天。后來聽說汽車能通到城里，他又帶著土陶去城里的集市賣。漸漸地，有商家喜歡上了他做的土陶，開著卡車來他家門口收購他燒的土陶。

當(dāng)年那個年輕書記，從青年到壯年，一直扎根在他們村寨，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還越來越有干勁。這幾年，他又編織起了鄉(xiāng)村振興的藍(lán)圖，比如去年，大家收完秋高粱以后，他在村里實施了1000畝油菜、500畝青菜的種植計劃。油菜開花時，還吸引了許多游客來打卡。書記說，要把美麗鄉(xiāng)村和生態(tài)種植農(nóng)業(yè)結(jié)合到一起，將來大力發(fā)展“水稻+油菜”“高粱+油菜”的輪作。

因為有了路，母親看他的眼光不再惶恐，再加上生活好了，母親的精神氣色比年輕時還要好。只不過做土陶忙，他們沒時間顧著種地了。春天時，母親跟他說：“村上動員土地流轉(zhuǎn)呢。” 他說：“那咱也試試吧。”于是他們把9畝土地流轉(zhuǎn)給了村合作社種臍橙，年底，得了8000元的分紅，母親數(shù)著錢，面頰更加有了亮光。

要想富，先修路。如今那條路再也不寂寞孤單了，那條路不再有腳印兒了。一條又一條暢通的村路連著那條路，村寨里的糧食、水果、青菜像出嫁的姑娘，熱熱鬧鬧地坐車從那條路出發(fā)，繞過一山又一山，翻過一嶺又一嶺，歡天喜地地抵達(dá)全國各地。那條路上有汽車?yán)嚷暎朽l(xiāng)親的歡笑聲，有土陶罐從歲月走來的憧憬聲，那條路成了村寨人脫貧致富的小康路，幸福路。

現(xiàn)如今的三太公九十多歲了，他的牛分給了兒孫們養(yǎng)，他每天坐到家門前的搖椅上曬太陽，看黔南大地上春去春回的風(fēng)景，看公路兩側(cè)坡地上的樹枝萌芽，開花，結(jié)果。

有一天，三太公望著大路上奔馳的大車小車，抬起掛滿歲月滄桑的皺紋臉，跟他說：“咱的路是帶腳印兒的路呦，路上開著花，長著芽兒，給著人念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