違實表達與否定標記的關聯

提 要：本文從例證和理據層面分析否定與違實之間的關聯?？紤]到違實義的生成原理和漢語否定內部的用法分化，文章將著重分析作為現實因子的否定標記“沒有”和“不是”，而作為非現實因子的否定標記“不”，不但不能增強違實表達反而可能削弱違實表達。文章將從否定焦點、轄域等層面進一步分析否定可能出現的預設與違實表達的邏輯關聯，認為與違實表達相關聯的否定標記句法位置相對較高，并逐漸移位至C0。這一語言現象具有跨語言的通性，從而引發對假時制/體產生的進一步思考。

關鍵詞：否定；違實；焦點；轄域；預設；類型學；情態

中圖分類號：H03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0100（2025）02-0054-9

DOI編碼：10.16263/j.cnki.23-1071/h.2025.02.007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Counterfactuality and Negation

— A Study from Focus， Scope and Presupposition Theory

Yong Xi

（Jina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2， China）

This paper will disclose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negation and counterfactuality based on empirical and theoretical evidence. Considering the nature of counterfactuality and the diversities of negators in Mandarin， we divide the negation into realis operator such as ‘meiyou’ and ‘bushi’ and irrealis operator such as ‘bu’， the latter of which cannot be used to enhance but rather to weaken the counterfactuality. This paper will analyze the correlation between negation and counterfactuality from focus， commanding scope and presupposition theory， and further arrive at the conclusion that it is cross linguistically common that counterfactuality related markers like negators tend to move to a higher syntactic slot even to occupy C0. And this has some consequences.

Key words：negation; counterfactuality; focus; scope; presupposition; typology; modality

1 引言：違實義的生成原理

Givón（1990：58）認為違實句在世界語言范圍內都傾向于用兩種看似語義相互抵觸的動詞曲折形式進行標記：一種是典型的現實因子，如過去時、完成體和完成時等；另一種則是典型的非現實因子，如將來時、虛擬語氣和條件語氣等情態范疇。雖然Givón可能從印歐語出發將違實標記的實現形式定為動詞曲折形式有失偏頗，但他認同了違實義在本質上的組合性，即不同的語言形式通過輸入自身的語義，從而促成違實義的生成。這種組合性特征在以色列手語（Israeli Sign Language）中得到體現。在這個語言中，違實條件句系統地區別于普通條件句，在傳遞違實義時須要同時借助兩個動作，揚眉（與條件語氣關聯）和斜視（與共同承認的事實基礎相關）。Van linden和Verstraete（2008：1895）認為即便是在已經形成了成熟違實標記的語言中，我們仍然能看出其最初組合性的痕跡。比如，部分英語違實句也具有可取消和可加強性，這正是在語法化形成前語義組合形成臨時語用義的痕跡。Van linden和Verstraete（2008：1865）從格萊斯量的最大化角度解釋違實義的語義組合性以及其極性反轉的產生機制。在形式語義層面，情態范疇由于其自身蘊含的某種不確定性和潛在性，在量級蘊含上相對弱于光桿情態范疇，即肯定斷言表達（Ziegeler 2000：41），記作potential plt;p.那么等級相對較弱方能夠否定等級較強方，記作potential p→┐p. 比如，potential p“John可能來”適用的環境并不適用p“John肯定來”，并由此推斷p“John肯定來”為假。同理我們可以有potential ┐plt;┐p，potential ┐p→┐（┐p）→p. 但是，如果要使得上述極性反轉的推理成立須要滿足兩個條件。一個是potential量級控制，即非現實因子的存在；此外p須要是一個肯定的事件，即現實因子（如過去時、完成體、完成時等其他有過去已然指示功能的詞語）的存在。如果缺乏現實因子，量級推理和極性反轉功能則會失效，比如：

① Gooniyandi

Jack nggamilar ya wingga

Jack ERG看 SBJV FUT.2SG

Jack想去見你?！貸ack 沒/不能見你。

（McGregor 1990：547）①

例①中“Jack想去見你”并不能推導出“Jack沒/不能見你”。這是由于原句中雖然出現非現實因子虛擬語氣和將來時，但由于缺乏現實因子對p事件的肯定，從而導致量級推理和極性反轉功能的失效。由于將來時的介入，阻礙了與過去時相關聯的表示已然的現實因子的參與，從而阻斷違實推理的組合性規律。這就解釋了在很多沒有形成成熟的違實標記的語言中，違實事件只能在過去時的框架里有限地進行表達。

另一個有意思的語言現象是未完成體在極性反轉中的作用，這點可在英語例句中略見端倪：

② a. Did John go to the party last night？（自擬）

b. He was going to， but...（可能事實上并沒有去）

Bhatt和Pancheva（2005：11）解釋，這是由于未使用帶有事實蘊含功能的完成體，從而加強句中的反事實推測。我們認為，未完成體的這種違實用法并不是因為缺乏事實蘊含功能，而恰恰相反，滿足了現實因子和非現實因子的共現規律。仔細觀察例②可以發現，未完成體的極性反轉功能是在過去時間框架中有限地進行，未完成體滿足非現實因子的需求，過去時間框架則完成現實因子的需求。無獨有偶，在世界語言中當未完成體與違實句關聯時，過去時間框架往往會成為一個必備因素。如：

③ Manam （Austronesian： Papua New Guinea）

nóra bego púra áu

昨天 FOC2SG.IRR 來1SG

aní ami á o

食物1SG.IRR 給 2SG.OBJ

如果你昨天來了，我就能給你食物了。（事實是你昨天沒來，我也沒有給食物。）（Lich tenberk 1983：533）

值得注意的是，例③中雖然使用了非現實語氣（IRR），但根據Bhat（1999：165）的定義，Manam是語氣顯著型語言，在語氣顯著型語言中，非現實語氣起到與未完成體相同的功能。Manam語和漢語相似，過去時間義沒有形成曲折形式而是通過詞匯特征“昨天”傳遞。Manam語中這種未完成體表示違實義的用法也只能在過去時間框架內有限進行。另一個例子來自俄語，如：

④ Russian （Indo European： Russia）（Grnn 2008：19）

K schatju ja ne provalilsja na ekzamene.

V sluchaeprovalamenjavygonjali imperfective+past

izuniversiteta

幸運的是，我考試沒有掛科。如果掛科了，我就會被大學剔出去。（事實上我沒有掛科，我也沒有被大學踢出去。）

俄語中這種由未完成體傳遞的違實條件句也是須要借助于過去時間框架，并且有限地在部分語義環境中使用，通常在圍棋中使用。這里有限性說明未完成體借助過去時傳遞違實義的用法仍然處于語義組合的語用階段。Grnn（2008：20）進一步列舉了未完成體和不能指示違實義的情況，如：

⑤ Imperfective in the past （同上：29）

a. Ekzamenotmenen！

考試取消了。

b. Kakoeoblegchenie！ *V sluchaeprovla

menjavygonjali imperfective+pastizuniversiteta.

松了口氣。*如果掛科了，我就會被大學剔出去。

當語境環境發生改變，句子就不成立了。Grnn（2008：20）認為這里vygonjali（未完成體+過去時）應該置換為vygnali（完成體+過去時）。除在有限的環境下指示違實句以外，這種組合性產生的違實義很容易被取消，也就是說在俄語中過去未完成體并不一定會產生違實義解讀。

以上語言顯示，除違實義在生成之初的原始狀態外，即通過非現實因子和現實因子的疊加，通過對已然事實進行非現實推理從而產生違實義。這種違實義在部分語言中出現規約化，并且通過語言形式標記化，語義組合性的透明度較弱，但是我們仍然能從一些語言中找到違實形成的最初痕跡，即非現實因子與現實因子的組合。值得說明的是，Wang（2012：191）將漢語中的違實特征分成3類，即虛擬成分（Hp）、現實成分（Fc）和否定成分（Ng），這3類層級關系可以標記為CF protasis=Hp（Ng（Fc（p）））。這與我們下文的分類有所不同，我們將根據否定表達的具體情況，并認為只有作為現實因子時，否定標記才與違實句產生關聯。

2 否定標記與違實加強

Ziegeler（2000：37）通過對照組實驗證明違實與否定之間的密切關系，實驗將被試分為兩組，一組是由31名母語為英語的成員組成，一組是由60名以英語為第二語言的成員組成。這兩組成員分別對例⑥和例⑦進行評估：

⑥ If the water level had not dropped， the Japanese officier wouldn’t have spotted the wire./如果水位沒有降，日本官員不會發現這個繩索。

⑦ If the murderer had used a gun， he would have hidden it somewhere./如果謀殺者用過這個手槍，他一定藏在哪里。

被試須要從上面兩個例句中選擇具有違實義的例子（答案不唯一），結果如表 1所示：

可以看到無論是母語組還是第二語言組，否定句例⑥都比肯定句例⑦更容易產生違實義，由此得出結論否定更容易產生違實理解。在德語中，具有輕否定②標記的條件句表現出與英語相似的特征。Schwarz和Bhatt （2006： 183）認為當輕否定出現在條件句的前句或者后句時，句子通常作違實理解：

⑧ Wenn Fritz nicht Frage 3

如果FritzNEG問題3

Beantwortet...

回答.PST

如果Fritz沒有回答上這三個問題……（事實上已經回答上了這三個問題。）

（同上）

Wierzbicka（1997：39-40）也關注到否定與違實加強之間的關系。她進而將雙重否定的違實條件句作為違實句的核心范疇。她進一步解釋這是因為人們總是更容易接受一個肯定而非否定的事實，已經發生的事實總比沒有發生的事實更加逼真，我們對已經發生的事實也會更加確定和信任，對肯定事實的違實假設則會產生否定表達。因此在一些語言中，條件句前句和后句皆適使用否定能加強違實義的表達。比如在俄語中，肯定違實句很容易被后加小句取消違實義，但是雙重否定的違實句則不可以取消違實義，如：

⑨ Russian （Indo European： Russia）

a. Esli如果 bySBJV oni3PL nali找到.PFV.PST

étu那個 vodu，水.ACC oni3PL byli是.PST

bySBJV spaseny，存活.PASS no但是 jia1SG

somnevajus，疑慮 ACˇG1toCOMP Oni3PL

eenali.找到.PFV.PST

如果他們找到了那些水，他們就可以存活，但是我懷疑他們是否找到了。

b. Esli如果 bySBJV Ja1SG neNEG na任何

nala找到.PFV.PST jabloki，蘋果 ja1SG

bySBJV kupila買.PFV.PST grui.梨子

如果我沒有買到任何蘋果，我就會去買梨子了。（大概率事實是我買到了蘋果。）

c. Esli如果 bySBJV oni3PL neNEG poli去.PFV.PST

v朝 étu那個 storonu，方向 oni3PL bySBJV

neNEG poterjalis.走丟.PFV.PST

如果他們沒有朝著那個方向走，他們就不會走丟。（事實是他們朝著那個方向走了。）

（同上）

例⑨a和b都有指向未來未知的可能性，當指向未知時，違實義則會被削弱。然而例⑨c使用雙重否定，句子只能指向已知的過去義，違實義非常牢固不可取消。在波蘭語中也有類似例子：

⑩ Polish （Indo European： Poland）

a. Gdybyznalezlitewode， to bylibyocaleni， ale niestetywaipliwe， zebyjaznalezli.

如果他們找到了那個水，他們就能存活，但是不幸的是我們并不知道他們是否找到。

b. Gdyby nie poszli w te strone， to by sie nie zgubili.

如果他們沒有朝著那個發現走，他們就不會走丟。（同上）

在漢語中，蔣嚴（2000：271）、Wang（2012：167）都意識到否定與違實加強的聯系。蔣嚴（2000：271）認為當前句出現否定，通常表示事件已經發生，從邏輯上看對于一個已然事件的否定很自然會引發違實理解。但是Wang（2012：169）認為，并沒有明確的證據能表明否定標記的使用與已然事實之間的關聯，但是又不可否認否定與違實生成之間的關聯，因此，否定標記可以看作違實句的一個語法特征而非語用特征。暫且擱置否定在違實句中高頻率出現的理據性，我們先來看幾組否定在漢語違實句中使用的例子：

B11如果你剛才來了這兒，就能看見這兒的壁畫了。（自擬）

B12如果你剛才沒叫住他，他就已經在現場了。（自擬）

同樣是出現過去時，肯定句例B11既可以理解為違實句也可以理解為開放假設句，但是例B12的則傾向于違實句的理解，但是由于只有前句出現否定，所以在一定程度上我們都可以后接小句取消上述例句的違實義，如：我不知道你剛才有沒有這兒/叫住他……我們再來觀察下面一組例子：

B13a．如果有電，燈就亮了。（自擬）

b．如果有電，燈就會亮。（自擬）

c．如果有電，燈就不會不亮。（自擬）

如果沒有句尾“了”，b句并不能理解為違實句。然而c句在缺失句尾“了”的情況下，仍然能通過雙重否定標記恢復a句中違實理解。

3 理據性分析：否定標記的預設、焦點與轄域

跨語言的語料證明否定標記與違實的關聯性，那么這種關聯背后的理據性究竟為何呢？Wierzbicka（1997：39-40）從人們對肯/否定事實接受的難易度角度略有談及并關注到違實條件句中否定的通常是已然的事實。那么否定與已然事實之間的關聯究竟為何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須要回歸到否定的信息預設上。預設區別于焦點，前者屬于舊信息，并且通常在否定的情況下仍然得到保留；后者屬于新信息，是句子中間被否定的成分。比如：

B14a. 小明是大學生。

斷言：是（小明，大學生）

b. 小明不是大學生。

斷言：不[是（小明，大學生）]

c. 存在小明這樣一個人。

預設：x（x=小明）

學界普遍認為對于上述例句，無論肯定還是否定，它們的預設是一致的，即例B14c. 預設作為前提條件，無法被否定掉。如果說一個句子傳遞的信息可以分為已知和新知兩個部分，那么前者可以從上下文或語境得知，而后者只能通過句子表達得知。預設作為已知信息的一部分，并不遵循傳統的單調邏輯，作為自然語義，也具有相對的開放性和不穩定性，比如例B14的預設其實并不局限于我們熟知的例B14c. Rooth（1996：284）認為否定句中會產生一個命題，語義值為假，但是命題中某個焦點語義值中的某個（某些）命題則可在預設中為真。Rooth的預設理論給我們兩點啟示：一是否定的預設可以有一個或多個相反（肯定）的命題；二是否定的轄域與焦點相關，因此也與否定的預設相互關聯。由于否定是在肯定的基礎上進行的，否定的邏輯基礎也來自于肯定事實，那么我們有膽量預測否定句的預設也與其相對的肯定句相關，那么除例B14c以外，可能出現的否定預設還可能是：

B14d. 小明不是[大學生] 焦點。小明可能是別的什么身份。預設：x[是（小明，x）]（x∈ALT （大學生），且x≠大學生）

e. [小明] 焦點不是大學生。別的人可能是大學生。預設：x[是（x，大學生）]（x∈ALT （小明），且x≠小明）

f. [小明不是大學生] 焦點。存在小明是大學生這種可能性。預設：xy[是（x，y）]（x∈ALT （小明），且y∈ALT （大學生））

“ALT（小明/大學生）”表示“小明/大學生”是指言語中包括“小明/大學生”在內的所有選項?？梢钥吹椒穸ň涞慕裹c與可能出現的預設直接相關，劉麗萍（2014）將例B14d和e歸類為否定句的分析“兩步法”，并稱之為“隱含義”。袁毓林（2000：103）認為否定某種程度上可以看成是非線性范疇，因而其焦點作用的范圍可能是整個簡單句。比如“小明不是大學生”也可以是對“小明是大學生”整個判斷的否定，在這種焦點泛化的情況下，則有可能出現f句的預設。換句話說，說話者在發出某種否定句時，會提前預設其對立面即肯定事件存在的某種可能性。如果完全不存在肯定事件存在的可能性，那么句子會非常奇怪，且毫無意義，如“外星人不是大學生”。雖然這樣的句子在邏輯上符合真值標準，但是在語用上卻不符合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即沒有關聯性。

由于上文討論的預設屬于語用層面，具有不穩定性和相對開放性，那么在一定的語境作用中，預設也能夠被取消，比如例B14c到f. 這是因為預設是一種語用上的合適性條件，而不是語義上的真值條件。

B14c.小明不是大學生，因為根本不存在小明這個人。（預設取消）

d. 小明不是大學生，因為小明是高中生。（預設取消）

e. 小明不是大學生，因為小方是大學生。（預設取消）

f. 小明不是大學生，因為他是個外星人。（預設取消）

袁毓林（2000：101）將保留語用預設但焦點否定的句子稱為內部否定，標記為Pre amp; ～Foc，而將預設取消且焦點否定的句子稱為外部否定，標記為～（Pre amp; Foc） gt; ～Pre∨～Foc．由于存在內部否定和外部否定兩種情形，這就造成語義的某種不確定性。當說話人和聽話人由于不確定性選擇兩種不同的否定形式來理解，就會造成語言理解的矛盾，如：

B15老爺去世以后，由于家中無后，侄子們前來議論善后事宜。大侄說：“老爺去世以后，他的財產我們家這邊不要?！倍恫粷M道：“瞧你這話說的，我們今天過來是討論善后事宜，而不是財產問題。再說了老爺生前又沒有說要給你財產?！贝笾渡鷼獾卣f道：“我只是表態而已，和老爺生前有沒有財產分配沒關系?！?/p>

例B15中，顯然大侄在說不要財產的時候是外部否定理解，一方面否定焦點信息，即表態“不要財產”，一方面也沒有關注到否定對肯定對立面預設的信息，即“存在老爺分財產給自己的可能性”。而二侄則是采用內部否定理解，在否定焦點信息的同時，也推測說話者認為肯定對立面預設的存在，即“大侄認為存在老爺分財產給他自己的可能性”，于是產生理解認知上的矛盾。在語言交談中，也可以巧妙地利用內外部否定的不確定性化解矛盾，如：

B16A： 我還有很多作業，我這個時候是肯定不會出去逛街的。

B： 放心我沒說要出去逛街。（自擬）

B在安慰A時通過內部否定，周全地考慮到否定預設的肯定對立面的信息，即“存在A出去逛街的可能性”，于是考慮是不是因為語境信息（如：自己的言語）使得可能性存在，于是正中要害從預設源頭消解A的不滿。

由于這種理解的不確定性，也使得否定句的預設相對隱晦，但是我們仍然可以從日常言語對話中找到否定對肯定對立面的預設存在。袁毓林（2000：105）將內部否定看成是否定句的無標記形式，而外部否定是否定的有標記形式，因而自然語感是按照無標記形式的內部否定進行的。那么我們根據否定的預設特點回歸到否定與違實關聯的理據上來。上述否定句可能出現的幾種語義預設中，f句的預設與違實句的邏輯本質具有相似性。由于否定可能存在的某種預設是肯定對立面的存在（f句），即出現排斥性特征。而這種排斥性特征與上文提到的反預期、感嘆語氣等類似，與違實表達的反事實排斥邏輯吻合，即T（x）排除C（x）。這里T（x）指話題事件，即我們正在談論的話題x；C（x）指認知的事件x．

這只說明否定能夠產生排斥性預設效應的某種可能性。那么是不是所有的否定都等同地表達這種排斥性效應呢？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須要回到否定的句法位置上和語義效用上。袁毓林（2000：106）雖然認為否定是非線性的語法范疇，但是在無標記的情況下，否定常常置于焦點成分之前，形成一個相對集中的轄域。在有標記的情況下，否定的轄域可以是回溯到否定詞之前，甚至是全句成分。那么對于B14b這樣的否定句，自然焦點應該是“大學生”，因此B14d句是最常見的預設，B14f句這種針對全句的預設雖然可能但相對費力，這就造成語言交流中常常出現由于預設不一致而帶來的矛盾，如例B15。那么如何才能更加自然的產生例B14f句預設呢？這就涉及到否定的轄域問題，我們接下來具體分析。

4 否定標記的內部分化，句法移位與現實性預設

上文從例證和理據層面分析了否定與違實之間的關聯。那么否定形式在違實句中起的作用是否存在差異性呢？我們這里將否定標記歸為現實因子貢獻違實義，是考慮到漢語否定內部的用法分化。下文將著重分析作為現實因子的否定標記，而作為非現實因子的否定標記不但不能增強違實表達反而可能削弱違實表達。漢語中表達否定的方式有多種，除常用來辨析的“不”和“沒”外，“不是”也常常出現在違實句中。我們的語料顯示，否定既可以出現在違實條件句的前句也可以出現在后句，如：

B17如果不是這個非常時期，我們一定會很輕松地聊上會兒天。

B18如果真如你所說的……你斷然不會像今天這樣。

很多漢語違實句中的否定標記是成對出現，如：

B19如果不是女兒嫌那里的工作臺辛苦，也許就不會有現在的悲劇發生。

B20如果沒有這14天，我是不會知道唱歌如何能盡興的。

在我們的語料中，“不”雖然能出現在違實句中，但通常在后句出現。“沒有……不”是出現在違實句中最常見的否定搭配，而“不是”和“沒（有）”則通常出現在前句。如果“不”出現在條件句的前句，不但不會增加違實義，反而會降低違實義表達的可能性，如下列非違實句：

B21全國各地的實踐表明，如果不能在辦學指導思想上排除它的干擾，貫徹教育的、實現培養目標的努力就會受到嚴重的影響。

B22臨床上也可以看到，如果病人昨天晚上睡覺睡眠不好的話，第二天血壓升高的就明顯一些，因為這些跟工作、跟一些日常生活關系非常密切。

例B22雖然出現強現實標記“昨天”，句子還是出現了非違實理解。為什么會出現這種不一致性呢？這要回到漢語否定內部的差異性特征上來。學界對“不”和“沒”的差異性討論已久，基于從描寫角度上統計出的分布差異，李敏（2006：229）認為“不”最典型的用法是在非現實范疇中，而“沒（有）”則更多用于現實范疇。由于“不”多用于非現實范疇，在與條件語氣結合時，句子缺乏現實因子，因而根據“量準則”，很難生成違實義，這就解釋了為什么例B22通常都只能作非現實開放假設句來理解。那么，為什么“不”可以進入到違實條件句的后句呢？這是因為條件句的后句通常表示某種認知情態義，對這類非現實情態義的否定，我們通常會選用否定詞“不”。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不”雖然能出現在違實句中，但前提是有其他現實因子的輔助作用，如例B18-B20。換句話說，“不”本身不能起到增強違實的作用，它只是作為否定，滿足句子邏輯表達的需要。

“沒（有）”的用法分布不同于“不”，比如教學語法出于簡化的目的，通常將“沒（有）”與已完成事件先關聯。戴耀晶（2000：46）考察了“沒（有）”的具體分布特征，比如第一，帶“了、著、過、正在、在、呢”等體標記事件；第二，帶有過去時間標志的事件；第三，帶結果義的動補結構或動詞，由于具有完結特征；第四，被字句，由于被字句通常要求動詞后接結果補語或動量補語，因而也具有一定的完成性。這些分布性特征傾向于現實性表達，因此與“不”相比，“沒有”更常作為現實因子用于違實句中，如：

B23他全身沒有穿衣服，雨水從他長長的金發上滾下來。他凍得發抖；如果他沒有走進來的話，一定會在這樣的暴風雨中凍死的。

但是與上文對時間框架的分析類似，即便是過去時間或者是完成體也不能保證現實因子的穩固性，仍然可能出現發生在過去或者已經發生但未知的情況。因此在我們的語料中，仍然有很多出現“沒有”的非違實條件句。甚至在與強現實標記過去時間詞連用，仍有可能出現非違實義，如：

B24如果之前沒有進行B型超聲波檢查，這時檢查是很必要的。

但是不同于上文對時間框架的分析，我們在上一節中分析了否定的轄域與預設問題。否定由于其特有的排斥性預設功能和邏輯特征，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增強違實的表達。上文探討了否定可能出現的幾種預設情況，而只有當否定的轄域涉及全句時，才能最自然的產生f預設，即對整句判斷對立面的預設。那么對于“沒有”而言，當其居于高位時，則更易產生違實義：

B25如果沒有教育所實現的科學知識的再生產，每一代新人都從零開始，在自己的實踐活動中認識世界，那就很難想象世界上的科學知識會達到今天這樣的高度。

如果將“沒有”句位降低，“如果教育沒有實現科學知識的再生產……”，則句子則可能解讀為一般假設句。例B25中“沒有”無標記否定的管轄域是“教育所實現的科學再生產”，根據Rooth的焦點預設理論，其轄域中的一個或多個命題都可能成為預設的對象。那么我們可以很自然的得出f預設，即“教育實現了科學再生產”，即：xy[實現（x，y）]（x∈ALT （教育），且y∈ALT （科學再生產））。當“沒有”出現在高位時，其后須接體詞性成分：或是簡單名詞，如例B20；或是經過名物化操作后的復雜謂詞性成分，如例B25。這里的“沒有”不同于“我沒有錢”中的動詞“沒有”，比如例B20和例B25中，我們也很難還原“沒有”前的主語?！皼]有”是作為否定標記，通過提升操作移位到主語前，如例B26所示。這類違實句中，否定標記在結構上不僅高于TP，甚至通過移位上升到C0的位置。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否定標記會與句首連詞詞匯化形成一個類違實標記等。另一個移位的證據來自于很多省略句首連詞的違實表達，如例B27和例B28。

B26

B27在李小龍的人生里，如果沒有蓮達，他不可能取得這么好的成就；可以說，沒有蓮達，李小龍的人生將會是不完整的。

B28它告訴人們一條真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

在古代漢語中，我們也能找到類似的否定標記上升至C0進而缺省句首連詞的違實表達：

B29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因人之力而敝之，不仁；失其所與，不知；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左傳·燭之武退秦師》）

因此當“沒（有）”出現在條件句中，一方面通過特有的否定語用預設增強違實表達，此外也通過自身的語義貢獻現實因子，因而具有很強的違實生成能力。除了常常討論的“不”和“沒”以外，漢語中還有一個常用的否定標記“不是”，作為否定標記的“不是”并非“不”的子類，而是有自己特殊的分布特征?！安皇恰蓖ǔＳ糜趯T常事件進行否定，如“他不是每天早上七點鐘起床”，具有一定的現實性。由于慣常事件是作為一個整體存在，常常包括共同組成的所有小句，無論小句是否主語相同，多數時候主語也是參與到慣常事件中，因此“不是”的句法位置相對較高，如例B31。由于“不是”的管轄范圍涉及全句，和居于高位的“沒有”類似，容易引發f預設，從而增強違實的表達功效。如：

B30這些新造的字如果不是適應語言表達的需要，也不會沿用到后世。遺憾的是漢字不是拼音文字，不能如實地記錄當時的“聲音之變”。

B31如果不是中紡被悄悄私有化，他們能淪落到這般田地嗎？即使中紡被合資，或者被賣掉（公開私有化），工人也不會這么慘。

與“沒有”類似，“不是”能移位甚至上升至C0的位置：一方面為與相鄰句首連詞詞匯化提供了相鄰的位置條件，如“要不是”“若非”等；一方面也能替代句首假設連詞，出現了由“不是”直接引導的違實句，如：

B32她倒沒有悔改之意，反而越發恨起江水山來。不是他，哪會有這等事發生！

B33不是情況緊急，我是不會如此冒昧的?，F在夫人已經蘇醒過來，她把事情講得很清楚，所以我們要做的事不多了。

朱麗師和楊永龍（2018：124）從歷時角度考察“不是C1，C2”違實句的產生軌跡，即“不+是N”-gt;“不+是C”-gt;“不+是C1，C2”，并認為這類省略句首連詞的違實句到明代后才出現，如：

B34晁蓋心中歡喜，對吳用等六人說道：“我們造下這等迷天大罪，那里去安身？不是這王頭領如此錯愛，我等皆已失所。此恩不可忘報！”（《水滸傳》第19回）

“不是”句法位置的提升和否定轄域的擴大為其進一步句法重新分析成為連詞提供前提。與“沒有”相比，“不是”的管轄域已經從原來的名詞性成分進一步擴展為謂詞成分或小句，句法位置更高，也更容易產生f預設，從而有利于違實義的生成。除管轄域的提高和預設邏輯的吻合外，“不是”也因為其內含現實因子從語用上滿足違實義生成的需要，我們來比較兩個例子：

B35a．要是你有任何問題，你都可以來找我。

b．*要不是你有任何問題，你都可以來找我。

根據否定極性項允準（NPI licensing）的要求，句中否定極性項，如“任何”如果處于否定或假設算子的管轄域中，則可以被允準，這就解釋了例B35a的合法性。但是Zwart（1995：274）認為只有當出現現實算子（factive operator）時，否定極性項允準才可能失效，比如在敘實動詞引導的從句中：“他不知道出現任何問題（*）”。因此可以推斷例B35b中的否定極性項“任何”由于“不是”中出現現實算子從而不被允準，不能出現在句中，見下圖結構：

B36

通過上文的分析，我們一方面看到否定與違實表達的關聯理據性，一方面也看到并不是所有否定都具有增強違實的功效。通過對比漢語中幾個常用的否定標記“不”“沒（有）”和“不是”，我們發現后兩者更常用于違實句中，這是因為否定標記在滿足違實表達的邏輯預設同時也通過自身特有語義特點貢獻現實因子，從而與非現實因子共同作用生成違實義。

5 余論：來自其它語言的證據

如果一個語言能夠區分外層否定標記與內層否定標記，那么前者比后者更常用于違實句中，如上文列舉的德語中的nicht. 這也從類型學角度證明我們關于否定轄域與預設對違實生成的影響。有意思的是，在很多語言中這些位居高位的否定標記都與前置句首連詞在跨層重新分析后都經歷了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過程，形成如同漢語“要不是”“若非”等類似的違實標記詞，這也進一步驗證我們上文對否定標記移位上升至C0的猜想。觀察下例：

B37Hausa （Afro Asiatic： Nigeria， Niger）

baicin如果.NEG inaPM.1SG.IPFV ciwo n疼痛 CSM

so n ta愛.VN CSM OP.3SG.F aiEXCLM

daCONJ naPM.1SG.PFV sake變化

taOPT.3SG.F tunkamin以前 inPM：1SG：SBJV

bar離開 gida n.房子 DEF

如果我不那么深地愛她，我就會在離開家之前和她離婚了。

（Smirnova，Dobronravin 2005：435）

在Hausa語中，除了引導違實句的常規連詞da以外，否定違實條件句的前句通常用復合連詞baicin引導，通過特殊的歷史和語法研究，Smirnova和Dobronravin（2005：434）找到其組成理據，即有關聯詞與否定標記熔合（fusion）而成。

B38Tagalog （Austronesian： Philippines）

Kundi如果 NEG that napakalayo非常遠 ng情況

Maynila，Manila papag aaralinCAUS 學習 ko我 sana那么

siya他 roon.那兒

如果馬尼拉不是那么遠，我就送他去那兒學習了。（Nevins 2002：444）

在Tagalog語中，Kung...sana常用于表示常規假設，如同漢語中的“如果……那么……”。但是在頻繁地與其后否定標記hindi連用時，出現了進一步的詞匯化，并弱化部分音節，形成現在的Kundi．在我們的語種庫中，還有很多來自其他語言的例證，如Ashéninka Perené語種的airorika=如果+不是；Chol語種的machik=不是+非現實等。

另一個有意思的現象來自于否定以外的其他違實特征，很多跨語言的語料表明與違實相關的語言標記或特征，常常句法位置較高：或高于普通T0和Asp0，如在阿拉伯語和印地語中，違實標記通常實現為高于真實時體動詞的助詞；或上升移位到C0進而或與原有假設連詞進一步發生詞匯化如例B37和B38，或取締了原有的假設連詞。第二種可能性被稱為省略違實句（Asyndesis），如在英語中If I had known...可以移位省略成Had I known...我們的語料顯示，這種由移位形成的省略句首連詞的違實句較為普遍，如Rumanian，Kokota，Selkup，Ngizim，Berbice Dutch Creole，Modern Greek，Ejagham，Yoruba，Gooniyandi，Warrongo，Kinnauri，Daga，Mauwake，Yimas，Manam，AshéninkaPerené， Hua，Nunggubuyuand，Macedonian等19種語言，占語種庫總語言數目的12%以上。這種違實標記或特征向高位移位的現象也給我們對假時制/體起源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

注釋

①本文非漢語語料均已標記出處，包括部分經過勘誤和規范后的二手語料，部分與田野調查者和母語使用者交流后得到的語料（p.c.data），部分一手調查語料等；文中涉及的漢語語料，除特別標注“自擬”以外，皆來自于北京大學CCL語料庫或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

文中出現的外文語料均根據萊比錫注釋規則予以標注，語言語系劃分遵循標準為ISO 639-3。

②與普通否定（內層否定）不同，輕否定相當于外層否定。在現代德語中，輕否定小品詞nicht的使用位置高于SpecNegP，如：wennnicht bald jemandkommt...（如果不是有人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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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25-02-18【責任編輯 謝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