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室南渡后,帝位傳襲隱憂屢現,君臣之掌實權者往往借助夢境所釋放的天命操縱輿論,皇室夢境與天命糾合聯結。締造和詮釋能被輿論接受的夢境的能力,可稱為造夢權。
靖康之后,宋朝無主。鑒于父兄在世,康王趙構不宜貿然登極。既無徽欽傳位詔書,便無法以承繼父兄之命自居。趙構只得退而求其次,借助夢境來謀取天命,史載趙構曾于靖康元年(1126)稱“夜來夢皇帝脫所御袍賜吾,吾解舊衣而服所賜”。此中暗含托付社稷之意,還引人聯想到趙宋肇興之初太祖黃袍加身。
靖康二年(1127)四月,門下侍郎耿南仲等上表勸進,表示天未厭宋,由康王承繼宋祀符合天意。次月,康王即位,是為宋高宗。是年七月,曹勛攜宋徽宗“襯領詔”自北逃歸,詔曰“可便即真來救父母”。此詔一出,高宗之位更加名正言順。同時,曹勛還轉達徽宗“四日并出”之夢,時金太宗、宋徽宗、宋欽宗、宋高宗皆號皇帝,符合夢中四日之象。
建炎三年(1129),苗傅、劉正彥發動兵變,強逼高宗遜位,且太學生陳東稱“上不當即大位,將來淵圣皇帝來歸,不知何以處此?”此事給高宗帶來不小沖擊,苦心經營的由趙氏血緣得來的“天命”顯然不能將高宗與其父兄區別開來。直至紹興十三年(1143),這一難題才得到解決,高宗冊封吳氏為后,《宋史》載吳后之父吳近“嘗夢至一亭,扁曰‘侍康’;傍植芍藥,獨放一花,殊妍麗可愛,花下白羊一,近寤而異之。后以乙未歲生,方產時,紅光徹戶外。年十四,高宗為康王,被選入宮,人謂‘侍康’之征”。據此夢,上天注定吳氏“侍康”,其出生時紅光徹戶外,是符合炎宋國運的瑞兆。既有上天垂賜此非常之人,暗示高宗帝位并非來自天命趙氏,乃是天命趙構。
紹興三十二年(1162)六月,宋孝宗嗣位。與宋朝多數皇帝一樣,其孕育之時即有夢境相伴,然孝宗的傳奇又有不同之處,往者多附會帝王由日、龍所化,孝宗則仿佛由羊所化,其生母“夢人擁一羊遺之曰:‘以此為識’。已而有娠,以建炎元年十月戊寅生帝于秀州青杉閘之官舍,紅光滿室,如日正中”。
值得注意的是,伴隨孝宗出生的夢境和異象與高宗吳皇后相差無幾,二人如此相似的“傳奇”,顯然是刻意為之。高宗禪位時年已56歲,而吳后卻僅48歲,孝宗雖名義上與吳后為母子,然畢竟非其所出,高宗需要思考將來孝宗如何奉養吳氏的問題。高宗給二人安上相似的天命,增加養母子間認同感,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吳后的保護,又可以消除禪位之后政局中可能出現的動蕩因素。同時,高宗把對養子、嗣君的期望也融于夢境中。《易經》有“兌為羊”之說,在兌卦的卦象中,主卦與客卦皆態度良好,取得雙贏。羊還是馴順的動物,這正合高宗對孝宗的期望。
宋孝宗最終得以即位,自入宮至嗣位皆依照宋高宗意志,高宗把夢境的功能由宣揚“天命”擴大到約束嗣君。可以說,高、孝兩朝君主的造夢權皆握在高宗手里。這也給后繼君主造成一種被動,自孝宗開始,皇帝逐漸喪失夢境世界的話語權,對夢境的解釋逐步成為朝臣黨同伐異的手段。
淳熙十六年(1189),孝宗讓位于兒子宋光宗(趙惇)。光宗從繼位初“五日一朝重華宮”發展到累月不朝,至父親去世,亦不執喪。不久,趙汝愚、韓侂胄請吳太皇太后旨,擁宋寧宗(趙擴)上位,尊光宗為太上皇帝,光宗實同被廢。寧宗出生前其母的夢境似已意指其得天命,“慈懿夢日墜于庭,以手承之,已而有娠”,至內禪之際,又有趙汝愚之夢,“初,汝愚嘗夢孝宗授以湯鼎,背負白龍升天,后翼寧宗以素服登大寶,蓋其驗也”。
在趙汝愚夢境中,寧宗雖對應白龍,卻需要其背負方得以升天,趙汝愚成為皇權傳遞的關鍵人物,以夢中孝宗授予的湯鼎為信物,跨過光宗,直接將皇位交給寧宗。
與此前宣揚的夢境不同,夢的主人并非帝、后,而是趙汝愚。寧宗資質平庸,無力振作朝綱,致使宰輔權進而皇權退,朝臣為獨享大權而互相攻訐。爭奪大權的著力點即爭奪隨皇權一起下移的造夢權,以趙汝愚為代表的朝臣試圖借夢境操控輿論以左右朝政,將相權僭越君權的事實扭曲成夢境中的君主駕馭臣子,得定策之功。隨后,以韓侂胄為首的朝臣對夢境重新進行解釋,將爭奪的焦點由造夢權轉移到夢境的解釋權,借趙汝愚之夢將其推向皇權的對立面。趙汝愚自稱夢中“背負白龍升天”,值得玩味的是他自己也隨之升天,寧宗安能不生忌憚?“乘龍授鼎”夢境悄然改變了君臣關系,輿論的主導權從此歸于權臣集團,皇帝徹底失去了造夢權,遑論對夢境的解釋權。
寧宗之后,養子趙昀繼位,是為宋理宗。他是皇族遠支,依仗史彌遠得到帝位,士論薄之。為論證理宗具備帝王天命,君臣締造一夢,理宗生父“夢一紫衣金帽人來謁”,始生理宗。夢境中“紫衣金帽人”史彌遠儼然成為君主的貴人,折射出最高權力自皇帝下移到了權臣手中的現實。
史彌遠病逝后,理宗暫時收回大權。理宗親子皆夭折,擇親侄子趙禥入嗣,即后來的宋度宗。趙禥天生智力存在缺陷,但親屬之中只此一子,為突破輿論阻力,理宗嘗試借助夢境,《宋史》載“榮文恭王夫人全氏夢神言:‘帝命汝孫,然非汝家所有。’嗣榮王夫人錢氏夢日光照東室,是夕,齊國夫人黃氏亦夢神人采衣擁一龍納懷中,已而有娠”。度宗之后,江河日落,把控意識形態權力的現實意義變小,君臣不再執著于此。
高宗借夢境編制的“網”束縛了養子趙昚一生,對朝政影響頗壞。高孝之后,庸主當國,造夢權的歸屬陷于混亂狀態,權臣角逐,夢境成了挾君的“網”,一時之間,權臣敢言天命,皇權不能獨立。至史彌遠去世,理宗才趁機將造夢權收回。輾轉六朝,造夢權由人臣不敢輕慢的君主利器漸變成了人臣不敢亂用的“燙手山芋”,參與并見證了宋室南渡后權力演變的全過程。
(摘自《中國社會科學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