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冰求鯉”的權力邏輯

東晉永昌元年（322）正月，大將軍王敦從今天的湖北鄂州舉兵東下，打敗了南京城的皇帝司馬睿。在他與自己的堂弟王導共同執掌朝政后，他們的家族控制了整個王朝，史稱“王與馬，共天下”。在將家族推上權勢巔峰的那一刻，王敦、王導兄弟或許會想起這個家族的奠基人——他們的伯祖王祥，想起他如何胼手胝足地為家族積累起原始資本的故事。

王祥出生于東漢末年的亂世，祖籍瑯琊郡，也就是今天山東省東南部的臨沂市。王祥的另一個身份可能更為人所知：因“臥冰求鯉”而被畫入二十四孝圖的著名孝子。

他確實有孝順的美名，但絕對不是迂腐之輩，像《晉書》所言，唯一可信的，大概就是王祥確實做出了孝順的舉動，即使在大冬天，也會想辦法給經常虐待他的繼母弄來活魚嘗鮮。

他因為這種孝順而被鄉里稱贊，繼而被州郡長官邀請當官。王祥拒絕了，這是非常清醒的舉動，那時亂世方起，進入仕途危險重重。他帶著繼母和弟弟離開山東老家，南下安徽廬江一帶隱居避亂。直到六十歲左右，他才在弟弟的勸說下出任徐州別駕。

此時曹魏早已統一北方，曹丕代漢稱帝。這時入世當官在理論上風險更小。王祥的這個選擇，以及后來一系列的舉措都證明，他不僅不迂腐，反而有極強的務實精神，能夠在亂世中保全自身，并在恰當的時機獲取地位。

“別駕”這個職位很重要，是州政府最高行政長官的首席屬官。州是當時最高一級地方行政單位，最高行政長官稱為刺史，別駕則輔佐刺史管理行政事務，出行時可以擁有自己獨立的車駕，故有此稱。

獲得這個職位并不容易。王祥入仕的曹魏時代，世家大族壟斷官場的趨勢已經無可挽回。王祥的祖父王仁曾做到青州刺史的高位，父親王融則終身未仕。到了他這一代，家族已經陷入困頓，以至于連活魚都購買不起。

在這種情況下想要入仕，一條比較容易的路徑就是修德。在魏晉時期，一個人可能因為德行出眾而為鄉里所知，進而被州、郡長官征辟入府。而“孝”是當時最被看重的德行。

王祥隱居三十年不問世事，一出山就獲得了別駕高位。這說明在這三十年中，他的孝名始終遠揚。而且越是隱而不出，名聲越是響亮。

孝行給王祥帶來了切實的政治回報，而且這種回饋還將在司馬懿的后代掌權以后結出更豐碩的果實。

十年之后，嘉平六年（254），曹魏政權走向末路，倒數第二個皇帝曹髦即位。王祥因“參與定策”有功，被封為關內侯。

曹魏甘露五年（260），已經登基六年的曹髦不甘于成為司馬氏傀儡，在喊出千古名句“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后，他帶兵沖出皇宮，試圖親手誅殺權臣司馬昭。但剛到宮門口，就被司馬昭的部下成濟用長戈刺死。真正追究起來，這起弒君大罪的最終責任自然應該落到司馬昭的頭上。但他并沒有感受到太多的道德壓力，他輕飄飄地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到成濟頭上，將其殺死，夷滅三族。事情就此結束。

對曹魏王室來說，這是比皇帝被殺更大的羞辱。

這個時候王祥出現了，他因為德高望重已經升為皇帝曹髦的老師，教以“君臣之道”。面對學生的尸體，他沒有安慰曹魏宗室，也沒有責備司馬昭，只是大哭，哭完之后，說了這樣一句話：都是老臣之過啊。

聽到這句話后，司馬昭笑了。王祥覺得自己有什么罪過呢？難道是沒有保護好皇帝？不是。他是皇帝的老師，最大的罪過是教導無方。因為教導無方，學生曹髦才會做出征討司馬昭的莽撞舉動。歸根結底，都是皇帝自己的錯。隨后郭太后等人對曹髦的定性也是“悖逆不道，自陷大禍”。

曹髦死后不久，王祥升為司空，為三公之一。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時候就自領司空。這是司馬氏對他那場大哭的報酬。

又過了五年，司馬昭之子司馬炎逼迫曹魏末代皇帝曹奐退位，建立西晉。而王祥再度高升，位至太保，更在三公之上，達到了一生榮耀的巔峰。

王祥六十歲始入仕，費二十五年之功從一介布衣升為古代文臣品秩之巔的太保，可謂青云直上。除了在每一個關鍵節點都精準站位外，另一個核心原因是他很好地擔任了司馬氏的“形象大使”。

司馬氏以臣子身份篡奪曹魏大權，不敢以“忠”統御群臣百姓，于是高舉“孝”旗，自稱“以孝治天下”。而王祥自小以孝聞名，正好能被司馬氏塑為楷模，裝點門面。關于王祥的純孝，除了臥冰求鯉外，還有“黃雀入幕”的傳說。說的是王祥繼母吃完鯉魚后又想吃黃雀，于是黃雀爭相飛到王祥屋中自投羅網。

不得不懷疑，正是司馬氏有意助長了這些神話的創造與傳播，他們需要王祥充當“孝感天地”故事的主角。而王祥自己也深知這一點，也愿意被司馬氏利用。這是一場打著道德旗幟卻無關道德的利益交換。

很多年后，司馬家的后人、東晉的第二個皇帝跟王導談起先祖司馬昭殺曹髦一事。他將臉埋在床上，羞愧地說道：晉朝權力的源頭如此骯臟，又怎么能夠期待國祚永久？

這大概算是一次遲到了半個世紀之久的懺悔和歉意。

史書沒有記載王導的反應，不知道他是否想起了伯祖當年在朝堂上的那一次大哭。或許那一次大哭也有王祥的一絲無奈和悔恨摻雜其中？我們不得而知。唯一能確定的是，在亂世中崛起的世家大族，尤其是第一代的積累，必然充斥著處心積慮，甚至是殘酷血腥的陰謀。王祥這個在后世被奉為孝道楷模的人，也難以置身事外。

（摘自《門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