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學(xué)時班里有一位名叫村田勉的同學(xué),大家都說他“惡心”。這個詞本來是不能用在同學(xué)身上的。
村田眼睛和鼻子有些不協(xié)調(diào), 還肥胖, 經(jīng)常出汗。他一靠近,班里的女生就會逃開。當(dāng)他撿起掉在地上的橡皮時,橡皮主人會皺著眉頭說“別碰,丑八怪”,然后把橡皮扔進(jìn)垃圾桶。欺負(fù)他的男生團(tuán)伙會搶走他的書,像玩拋接球一樣傳來傳去,再扔出窗外。之后,村田就會不慌不忙地去外面撿書。
村田和我是同班同學(xué),可我們從來沒有正經(jīng)說過話。直到五年級的一個夏天,一天放學(xué),村田在路上叫住我。他對我說:“喂!你!我給你錢,你能當(dāng)我五分鐘的朋友嗎?”
這是我們第一次交談,可他的建議卻非常奇怪。我一言不發(fā),他諂媚地笑著說:“據(jù)我觀察,你是能被金錢驅(qū)使的人。”
嗯,是的。我能被金錢驅(qū)使。父親喜歡賭博,我們家的生活總是緊巴巴的。我?guī)缀鯖]有零花錢,不能像其他同學(xué)那樣去便利店買零食。
“我呢,正在找給錢就能干活的人。只要五分鐘,如果你扮演我的朋友,我就給你錢。”
“你能給我多少?”
“五百日元,怎么樣?”
我摁響了村田家的門鈴,五分鐘的朋友扮演開始了。
村田媽媽走出來迎接我。“哎呀!快進(jìn)來!”她看起來非常高興,事前應(yīng)該聽村田說過我要來。
“勉在嗎?我們約好了玩拋接球。現(xiàn)在就要去,在老地方。”我給她展示了左手上戴著的手套。
“嗯,稍等一下哦。勉!
你的朋友來了!”她向里面喊道。
一具肥胖的軀體走了過來。村田對我揮著一只手說:“喲!好早呀!”
“ 早嗎? 現(xiàn)在10 點了,我按時來的。咱趕緊走吧,要不然老地方又被人占了。”
我看向村田媽媽說,“我們打算去老地方玩拋接球。”
“是啊,你剛才說過了。”
“已經(jīng)說過了嗎……”我不記得村田事先教給我的臺詞說到哪里了。
村田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說:“最近他陪我減肥呢。”
“所以你房間里才有一個泥乎乎的球啊!”
“你進(jìn)我的房間了?我不是讓你不要進(jìn)去嘛!”
村田生氣了,不過他也預(yù)料到了媽媽會去他的房間打掃衛(wèi)生。他正是知道這一點,才特意在房間里放了那個滿是泥土的球,為了讓“最近在玩拋接球”更具真實性。
“你在這兒等我,我收拾一下就來。”
“快點兒!不然老地方會被人占了。”
村田回屋,只留下村田媽媽和我。村田媽媽問:“進(jìn)來喝杯果汁嗎?”
“ 不用了, 我們馬上就走。”
“哎呀,這樣啊。不過真好,那孩子竟然也有朋友。”
村田家門口的時鐘長針跳動的瞬間進(jìn)入我的視野,十點零三分——扮演村田朋友的時間還剩兩分鐘。村田媽媽臉上綻放出笑容,看著我說:“我從沒見過那孩子和別人一起玩,所以一直以為他沒有朋友。”
還剩一分鐘。這時,村田走了過來,胳膊肘下面夾著手套和球。
“我出門了。”村田回頭看了媽媽一眼,就走到了門外。我也跟了出去。外面的陽光晃得我睜不開眼睛,我和村田跑起來,扮演著要去玩拋接球的少年。
在轉(zhuǎn)角處,我們停了下來。五分鐘已經(jīng)過去了。
“那就到此為止吧。”我把手套還給村田。這本來就是他的,似乎是他用壓歲錢偷偷買的。手套看起來用了很久,軟塌塌的,其實是他用鞋子小心翼翼踩踏的結(jié)果,我們一次都沒玩過。
村田肥胖的臉上堆滿笑容。“我對你非常滿意。我媽媽好像完全相信了。”
村田從口袋里掏出一枚五百日元硬幣扔給我。“以后可能還會拜托你同樣的事,可以嗎?”
“隨時可以!只要給錢。”
當(dāng)時,在一部分同學(xué)中流行“拍打村田的腦袋”這樣的游戲。村田從不反抗,我也對此毫不關(guān)心,而是和關(guān)系好的小團(tuán)體一起去練習(xí)格斗術(shù),近來更是一直在進(jìn)行反彈踢特訓(xùn)。
夏天結(jié)束,風(fēng)越來越?jīng)隽恕7艑W(xué)途中我獨自走在鐵道旁的路上,村田再次喊住我。
“我可以拜托跟上次一樣的事嗎?也是五分鐘,扮演我的朋友,五百日元。”
接下來的星期日,他叫我去施展上一次的演技,只是這次的地點不在他家。
那天,他帶我坐公交車去了醫(yī)院。在病房外,村田對我說:“記住,這些水果是每個同學(xué)出一點錢共同買的。”
我抱著一只裝滿了水果的籃子,村田說那是他用壓歲錢買的。五分鐘的朋友扮演又開始了,我們走進(jìn)病房。
村田媽媽比之前瘦了,她一看到我,臉上的表情就明亮了起來。“謝謝你來看我。是不是很遠(yuǎn)?”
我把水果遞給她,說:“這是我們大家一起出錢買的。”
“讓你們費心了。”村田媽媽想坐起上半身,村田制止了她。
“你躺著,我們很快就要走了。”
“別急啊,多待一會兒吧。”
“接下來我們要一起去看電影,是很炫的武打片。”
“ 你走前能去買幾瓶果汁嗎?你一瓶,你朋友一瓶,我一瓶。樓梯那兒有自販機(jī)。”
村田點點頭,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們兩個,村田媽媽溫柔地對我說:“你真是個好孩子,竟然配合勉演戲。”
“演戲?您指什么?”
“你不用裝不知情,我都明白。不過,別告訴他我發(fā)現(xiàn)了哦。”村田媽媽盯著病房門口。
“您是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一開始我就知道。不過你放心,我沒有生氣。雖然騙人不好,但還是想對你說謝謝。”
“為什么?”
“世上也有善意的謊言,這就是。”
冬天來了, 下起了雪。母親牽著我的手去參加一場葬禮。我們雙手合十,慰問村田勉。他眼睛紅紅的,但沒有哭。
他從沒在班里說起過他媽媽的病情,因此收到死亡通知時我感到很突然。傳言稱,數(shù)月前他就已經(jīng)得知媽媽余命不長了。我這才明白,他來找我扮演朋友,是為了讓媽媽安心。
葬禮結(jié)束后一陣,村田回來上學(xué)。一天,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我問了他傳言的事,他答道:“是的。老媽一直擔(dān)心我來著。真是的,你不覺得很傻嗎?就算沒有朋友也沒事,我一個人也活過來了。真是個麻煩的老媽!拜她所賜,我的壓歲錢都沒了。”
老師和同學(xué)們都很擔(dān)心他,可仍然有幾個同學(xué)偷偷嘲笑他。但無論別人怎么說他“惡心”,他都無視。
直到寒冬的一天,一個男生坐在桌前,故意用村田能聽見的聲音說:“他那張臭臉跟他媽像極了,葬禮上你也看到了吧? 他的‘ 惡心’原來是遺傳的……”
村田從座位上站起來,當(dāng)我回過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向那個男生沖了過去,騎在男生身上,抓住他的領(lǐng)子大聲喊道:“沒錯!我的臉是遺傳的!可我覺得這張臉很好!你們說我惡心、嘲笑我,沒問題,可是我不允許你嘲笑我媽媽!你向我媽媽道歉!”
然而,身體雖重卻缺乏鍛煉的村田很快就被壓倒了。男生一抓他的手腕,他就滾到了地板上。男生的同伴上來按住村田,扇他耳光。教室里的其他人都向村田投去“就是會變成這樣啊”的冷漠目光。
我對正在毆打村田的男生說:“打擾一下,看這邊!”在他回頭的瞬間,我給他吃了一記反彈踢。
放學(xué)了,我獨自走在寒冷的鐵道旁的路上,村田追了上來。
“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先聽哪個?”
“壞消息。”
“我沒帶錢。你剛才在教室里扮演我朋友,我可能要晚點才能給你錢。”
“下次再說吧。今天是突發(fā)事件。好消息是什么?”
“你也被那群壞家伙盯上了。”
這算什么好消息啊!我嘆了一口氣。“不過會好的。”我聳了聳肩。
春天來了, 季節(jié)輪轉(zhuǎn),又過了很久。從那之后,我和村田勉經(jīng)常見面。我沒再收取報酬,取而代之的是收到了他的棒球手套和球。我們常常在老地方玩拋接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