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夕,在故鄉方言里被稱作“三十兒”,“三十兒”是陰歷中一年的最后一天。陰歷每個月有大進、小進之說。大進,一月三十天;小進,一月二十九天。臘月趕上小進,二十九就是陰歷一年的最后一天。初一,鄉親們習慣稱作“大年初一”,即正月初一,是陰歷新年的第一天,是一年中最大的節。
故鄉過年,從三十兒開始,一直到過完正月十五,年才算真正過完。在河南新密、登封、禹州一帶,過了正月十六才算過完年。十六,在這一帶方言里稱為“十綠兒”,十六這天,這一帶有“游綠兒”的習俗。“游綠兒”就是正月十六這一天人們徒步游玩,一般是到縣城里。縣城里這天運營車輛全停,大街小巷都是擺攤賣東西的、玩獅子老虎的、走高蹺的,人山人海,熱鬧非凡。所謂的“綠兒”,就是“六”的轉音。我們老家方言里“六月”就被老一輩兒人稱作“綠月”。
三十兒之夜,在故鄉民俗里要祭神、祭廟和祭祖。
每逢年三十兒,吃完中午飯,父親便開始忙碌起來。第一件事兒是準備祭祀用的紙錢。父親從衣服兜里掏出一張百元大鈔,在過年祭祀用的每刀黃表紙最上面的一張紙上均勻地“印”一下,每印一下用手撫平一次。父親稱之為“印錢”。傳說黃表紙只有用陽世的錢印過之后,地下的先人們在陰間才能使用。祭死者如祭生,鄉親們認為陰間和陽世是一樣的,先人們只不過換了一個地方生活而已。
印完“錢”,父親便把一刀紙沿對角線對折一下。接著兩只手抓著紙錢,手指上下翻動,不一會兒一刀紙便變成了一個扇形。父親把紙錢放到吃飯的方桌上,用手旋轉一下,那刀紙便成了圓形,如同變戲法一樣,讓年少的我嘆服不已。父親數四張紙,從中間折一下,那四張紙又成為一個扇形,稱之為“一份紙”,給先人燒紙按份燒。父親去世后,家里“印錢發紙”的事兒便輪到我來做了。看著簡單,做著卻很難。我常常把一刀紙弄得亂七八糟,每一份紙疊得都凌亂不堪。燒紙的時候,常常覺得愧對先人。
父親準備好紙錢,母親開始忙著準備祭品。記得小時候家里過年的祭品很簡單。一塊方形的肉,須帶骨頭,稱之為“刀頭”;兩個大蒸饃,圓形的,是平時家里吃的蒸饃的兩倍大小。母親在廚房里燒地鍋,添水放上篦子,把刀頭肉和大蒸饃放上去,蓋上鍋蓋兒,先把祭品餾一下。鍋蓋兒周圍冒煙氣了,稱為“圓氣”,祭品就餾好了。
把刀頭肉上方插上一雙筷子,兩個大蒸饃上面用兩個竹簽各插上一個紅棗。圓饃方肉,應該是來源于人們對天圓地方的古老敬仰。一雙筷子,是為了讓神仙和先人們享用祭品。兩個紅棗,意味著是喜事,類似其他地方辦喜事在蒸饃上點紅痣或貼圓形的小紅紙。
把刀頭肉和大蒸饃分別放進三個碗里,放在鍋臺后的老灶爺像前面。刀頭肉擺中間,大蒸饃擺兩邊,便開始祭老灶爺。祭神在家里要先祭老灶爺。民以食為天,老灶爺是一家之主,管著一家人的吃喝呢!母親先點上一對紅蠟燭,然后把香點燃,捧著香拜三拜,最后把香栽在香爐里。一切準備妥當,母親便跪在灶臺邊上燒起紙錢來。母親邊燒邊說:“老灶爺,有飯您先吃,有肉您先嘗,保佑我們全家平平安安……”一邊說一邊翻動燃著的紙錢。紙灰飛得滿灶火屋都是,母親邊說:“老灶爺喜歡著呢!”于是母親便使勁磕頭,接著讓父親和我磕。
祭罷老灶爺,我們端著祭品去堂屋當門(客廳)祭保家仙。祭保家仙時,母親說:“保家仙,保全家,年年給你送錢花。”
接著母親到大門口祭神燒紙。大門口祭祀的是什么神仙,我至今不知道,也沒聽母親說過。現在想來,母親祭祀的家里的三位神仙應該是灶神、主神、門神。門主灶是陽宅的關鍵所在,風水仙兒看陽宅主要也是看這三個地方,風水書上謂之“陽宅三要”。
最后祭祀的神是老天爺。祭老天爺要在院子中央祭。擺一個長凳子,上面放上祭品、香爐、蠟燭。母親面南背北跪在地上。母親一邊燒紙一邊禱告:“老天爺,收錢啦!保佑我們全家平平安安、得得發發。”母親邊說邊讓我放鞭炮。于是家里就噼里啪啦一陣鞭炮聲,頓時煙霧繚繞,如仙境一般。小時候,我家里常年喂豬,母親還要祭祀管豬的神。
家里祭祀妥當,我們把祭品放進一個竹籃子里,父親裝上兩小掛鞭炮,我們全家便去村里的廟上祭祀。村東小廟敬的是土地爺、土地奶奶。村西大廟敬的是桃園三結義的劉關張三兄弟。照例要燒紙禱告,求神保佑。
回到家里,母親再把去墳里的祭品準備一下,父親和我便要到祖墳地祭祖。天好的時候,父親騎自行車帶著我。碰上冰天雪地,我們爺兒倆便步行而去。
我家的老墳在村南一里多地的田地里。祖墳到父親這一輩兒有五代人了。老祖宗一人,生有二子,我的高祖父排行老二。在故鄉,我們這一門中人丁興旺,父親不出五服的叔伯兄弟就有九人。
到了老墳地,父親把紙籃子放在爺爺腳下的地方,便開始一個一個地給祖先們燒紙磕頭。記得給爺爺奶奶燒紙時,父親說:“大、娘,起來拾錢吧,今兒個三十兒哩,我跟輝來給恁送錢花來了。”燒罷,我和父親給爺爺奶奶磕頭。接著父親便在田地里放鞭炮,有掛炮,也有散炮。散炮很大、很響,但在空曠的田地里聲音卻很悶!父親喜歡放炮,到老年還保持著童真。
從墳地里回到家,天都一片漆黑了,村里到處是鞭炮聲,此起彼伏。母親已經準備好了年夜的餃子。先給老灶爺盛一碗,再給我們盛。餃子是酸湯餃子,酸湯是醋、香油、蒜苗、芫荽做的,吃起來別有風味。過去的年夜飯很簡單,一碗餃子,幾個家常菜,母親讓我們每人再吃上一個饅頭,說是吃了來年“人餮”,身體強壯。
吃完飯,我便跑出去玩耍了。在十字街上聽到誰家炮響,便和小伙伴飛快地跑到人家家里拾炮。拾炮,就是撿拾沒有燃放的鞭炮。沒有燃放的鞭炮我們小孩子拾回家后,把炮藥弄出來,可以放到自己裹的鞭炮里。給炮放上捻子,兩頭用釘子釘實,就可以燃放了。放自己裹的炮,特別開心!我們自己裹的鞭炮都很粗大,我們稱為“大雷子”。大雷子特別響,炮響那一刻,別提有多高興了。小時候,物資匱乏,還是貧窮的年代,但我們精神富有,一聲炮響,就能讓人高興一陣子。
吃完飯,把灶火里收拾停當,母親便在大門口放一根棍子。母親說棍子是“擋財棍”,三十兒晚上棍子一放,一年家里的錢財都不會外流。
年三十兒晚上要熬夜,稱為“熬福”。大人們說睡得越晚越有福氣。十二點一到,父親便開始給我們發壓歲錢,同時告誡我們兄妹新的一年要努力學習。發完壓歲錢,父親便到院子里放炮,放的一般是水雷,震天響。父親從小過年愛放炮,這個愛好保持了一輩子。
十二點以后,我們小孩子都熬不住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都睡著了。
晚上,母親會在床前給我準備一個尿桶,說是三十兒晚上不能屙尿到外面,這一晚上人“屙金尿銀”,要存到屋里面。天明吃完早飯,尿桶才允許掂出去倒掉。
正月初一,起床不能讓人喊,要自己主動起床。起床吃餃子,鍋里的餃子有一個是包了硬幣的,誰吃到這個餃子,稱之為“有福氣”,新的一年要當家。
照例,初一早上也要祭神祭廟。天不亮,村子里鞭炮聲就響起來了,在這隆隆的炮聲中,新的一年又開始了。
大年初一上午,老家過去有拜年的風俗。晚輩兒去給長輩兒拜年,祝老人新春愉快、健康長壽。拜年的禮節一般是磕頭。給長輩兒磕完頭,長輩兒一般會賞賜給我們一些核桃、瓜子、紅棗之類的干果,這些東西是平常吃不到的。給至親老人拜年,一般是要端一碗餃子,讓老人新的一年里吃好、喝好。
大年初一中午,我們故鄉那里的午飯過去一律是蒜面條。蒜面條就是撈面條配上蒜汁。蒜面條被鄉親們叫作“錢串子”。手搟撈面,又長又勁道。臊子一般是肉臊子,煮好的大肉塊兒切成小方丁,配上白蘿卜丁、油炸豆腐丁、白菜、粉條、蘑菇、干豆角等。臊子先炒后熬,類似燴菜。蒜汁是蒜面條的靈魂。冬日里蒜早發了芽,上嫩綠下干白。剝好的蒜瓣兒配上油炸的花生米、干辣椒,加上適量的鹽,用大搟杖的一頭搗碎。隨后放入水,加上香油,蒜汁就做成了。蒜和辣椒的辣味兒,配上花生和香油的香味兒,加上鹽的咸味兒,就是不放臊子,撈面條里放上兩勺子蒜汁,吃起來也大快朵頤!面條似線繩,臊子似古錢。一碗蒜面條,傳承千百年,寄托了鄉人們美好的愿望:新的一年,錢成串,花不完。農耕時代,生產力低下,物質匱乏,解決吃穿等溫飽問題,就是人們最樸素的追求。要實現這個追求就要有錢財,因此,年三十兒和大年初一的習俗里,很多都是寄托了人們追求財富的美好愿望。
大年初一下午,鄉親們又開始忙著炸油果子,這是過年走親戚的必備禮物。我們老家的油果子常見的有長油果子和斜尖子兩種。長油果子(合二為一的長油條)一般是要請老師兒來炸,通常是走新親戚用的。老親戚,沒有那么多講究,都是自己炸斜尖子(一種菱形的油條)。
舊時,交通不便,條件差,走親戚靠步行,手提肩挑,你來我往,親戚常常走到正月十五。走親戚走的是親情,更是年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