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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河西岸

2025-03-20 00:00:00何錫聯
海外文摘·文學版 2025年3期

在鹽河西岸的一棵柳樹下看別人釣魚,從他們優雅地拋出魚鉤和魚餌后,便進入了心無旁騖的守望和耐心的等待之中。當浮漂抖動或快速下沉的時刻,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將魚竿在瞬間抬起,如果有沉甸甸的魚把漁線和魚竿拖得來回晃動,他們便會抑制住內心的激動和興奮,沉著冷靜地將上鉤的魚拖放到魚簍中。

我在看他們釣魚的過程中會產生一些怪誕的想象,有時還會從中悟出點道理——大河奔騰向前,誰能與之倨傲,光陰如此,人亦能置之度外。

我喜歡俞麗拿演奏的《良宵》、帕瓦羅蒂演唱的《我的太陽》,就像我喜歡哲學和數學一樣——那里既有魅力無窮的“游戲”,也有挑戰者的“深淵”。

在人生的旅途中,我不僅需要輕松愉悅、委婉深沉的音樂與旋律;也需要爽朗豪放、高亢激昂的歌聲。盡管如此,我還是不敢用公正與正義的音樂與歌聲去驚動鹽河岸邊樹林里那抑揚動聽的鳥鳴,也不敢驚動往事和朋友。驚動了他們——我怕丟失美妙的音樂、歌聲、回憶和念想。

我像一個看護莊稼的人,心中只能想著一件事情。雖然在我的大腦中儲存了多年以來的許多事情,但能夠從中提取有價值的信息還是少之又少。就像我笨拙的手指,常常被一個初中二年級的英俊少年用五子棋封堵得無路可走,無子可下。每每如此,當我產生了煩躁與郁悶的情緒時,便會獨自來到鹽河西岸,或躊躇于河堤,看河水涌動;或依樹遠眺,看雁陣南飛;或席地而坐,閉目養神,讓舊有的思想快速地被新生的腦細胞所取代,形成新的思維和戰勝困難的辦法。總之,無論我的身心處于哪一種臨界點,堤岸上的花草都會不斷地給我送來芬芳的安撫。

我坐在鹽河西岸的草地上,寬闊的鹽河水澄明如鏡、清冽可鑒。一群群小魚在有樹蔭的水面上時而漂浮不動,時而又被飛鳥驚悚得如閃電一般潛入到水底。這些小精靈們的動作和行為屢屢重復,被我看得一清二楚。

然而,在這樣一個風和日麗的晌午,我卻沒有注意到對岸已經有人在注視著我——在與我偏東南方向呈25°角的一塊大石頭旁支起了三角架和畫板。隔著鹽河水,我發現那人的眼睛不時地向我看來,然后又在畫板上涂抹著什么。哦!是畫家?我這樣去想。是在畫我身邊的樹木,還是在畫我這個人?這讓我感到突兀,讓我對畫家和畫作產生了超越常規的聯想;產生了一種微妙的內心矛盾、不安、揣摩、好奇和興趣——意欲弄清畫家和畫作里是否隱匿著什么秘密,抑或那畫作中是否有我的存在。

我雖然沒有看清對岸人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以及面孔的具體狀況,但我從那橙色的風衣和在涼風中飄逸的長發判斷——她應該是一位年輕的女畫家。也許,我已在不經意間納入了她的畫筆,充當了她的模特。但她應該告訴我或征求一下我的意見啊!讓我在心理上有個準備!正當我正視著她的三角架和畫板,并毫不留情地在心中置疑著她的做法和行為的時候,她卻微笑著向我揮揮手,示意我向東北方向看去,而我在心懷不滿的情況下竟然毫不猶豫地按照她的示意去做了。我估計自己已經真的成了她畫作中的些許內容了。

作為一幅以風景為主題的畫作,我可能只占據了很小的位置,抑或被修飾得離原本的我已經很遠很遠,甚至只是一縷淡淡的薄霧,并不能構成我年齡的大小和真實的形象,但我依然按照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擺出了模特的姿勢。雖然我的內心還在嘀咕著某種不滿,但我依然有一種溫暖、得意和愉悅的感覺——盡管她已經撩撥了我內心的寧靜和好奇、已經冒犯了我個人的肖像權和隱私。

此刻,鹽河水泛起了一波波漣漪,一艘火輪船拖著一吊長長的貨船由北向南地航行過來。一排排波浪由小到大地撲打著岸邊的石頭和水草。而河水中的蘆葦和菖蒲也緊跟著晃動起來,發出了與波浪混雙的聲響。對于長期生活在鹽河岸邊的我來說,這種聲響并不會影響到我對彼岸那個年輕女畫家的關注。

我的心漸漸地飛過了鹽河,飛到了對岸的畫板前。然而,超越現實的幻覺并不能取代我內心的主旨、精神的元氣以及皮膚、肌肉、筋脈等各部位的實際狀況。其實,這種納悶、好奇、走神和恍惚的情形只在我臆想的剎那之間。一個漂亮的女子對一個少年男生的吸引力是與生俱來的,是很正常不過的事情。明朗地說就是一種天生的、天然的、本能的異性之間心理呼喚和情感寄托而已,并不有悖于健康的倫理和心理。

在男女往來特別謹慎的年代,市面上的男女一般都穿著黑色、深藍色、兔灰色或黃軍裝顏色的衣服。所以,在久違了的清新亮麗、少之又少的橙色風衣和飄逸灑脫的披肩發的比照下,那些身穿藍褲子、黃褂子,大小不分都扎著兩個小辮子的女子裝束就顯得太單一、呆板、拘謹、嚴肅了,或因市面上煙霧彌漫而掩蓋了那些天生麗質的存在。至此,誰還會拒絕那光芒亮麗的視覺?誰還會心甘情愿地放棄在巨大反差面前的那種美的碰撞和沖擊呢!我是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忽然置身于這樣的畫面、這樣的情景和這樣的情境之中的。這讓我眼前豁然明亮了起來,雙手都不知放在哪兒是好了。也就從那時起,那三角架、畫板、橙色的風衣和飄逸的長發便與這條河流一起在我的光陰里流淌了。

我不能對一個陌生的女子進行無端的猜測,也不能對她賦予的美麗空間予以否定。那樣,不僅會傷害到別人,也會傷害自己。在我自覺地調整了自己的心理和認識之后,頓感輕松、愉悅、驕傲,綿延于我身邊的鹽河水也更加歡快地向前流淌。

鹽河西岸的小路最早是放羊人踩出來的,平時小路上行人很少,一眼望不到頭的樹林和灌木叢被一層層樹葉遮擋著。那碧綠的葉子在靜寂的晌午讓我的后背都有些發涼,也讓我企圖與對岸的交流陷入了一道艱難的方程。我企圖用生活中的試探、枚舉、整除等方法去論證和求解它的答案。然而,當我按照一定程序一道一道進行例證,一段一段地向前推進,并漸漸剝去它的面紗時,我的眼前忽然浮現出了恍若馬里亞納海溝一樣的禁區。但我依然固執地與它僵持在那里(其實,我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從抽屜里拿出它的答案)。最終,我還是發現——它竟然是一道無解方程。我想,如果我不能親眼看見對岸畫家和她的畫作,弄不清里面的情況,那我可能又將陷入一道無窮盡多解的人生方程。

望著對岸橙色的風衣和畫板,我有一種眩暈和懵懂的感覺。是哪一段河水、田野或果園吸引了我?是哪一片草木、鮮花或芳香迷亂了我?難道是那橙色的風衣和秀發在作祟?我好像已經融入了河岸邊的風景;已經與那里的人和畫作產生了默契。

岸邊的樹木和草叢間不時地發出各種奇異的聲音,給陰森森的堤岸增添了些許的疑懼。當我沿著那聲音警惕地向前搜尋的時候,我又在不經意間驚動了樹林和草叢里的螞蚱、蜣螂、蟋蟀、草蛉、花浪蛇、野兔、云雀、烏鴉等眾多的生靈。它們世世代代在這里生活和繁育,對我這樣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有著同樣的詫異和警惕。

有時,也會有挎著籃子的村婦或扛著鋤頭的村民從河堤上經過,但他們一瞬間就消失在茂密的樹叢里。而那瞬間所留下的背影好像在樹叢間形成了一團薄霧,然后在風的吹拂下很快就不見了。這給靜悄悄的河岸又增添了奇異與悚然的氛圍。

偶爾也會有人從我的身旁走過,但我們萍水相逢,沒有語言的交流,更沒有揣摩對方的心事。我們只會拙樸地相互瞥上一眼,而在那一瞥的眼神中好像還包含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問候——祝你心遂所愿。

站在河堤上向前看去,視野開闊,遠方很遠,能看到的樹林和灌木叢是那樣的稠密而又低調。它們像堅韌、質樸、勤勞的農民一樣站在田里,于無言中增加了河堤的高度。在這樣一個和諧共生的河岸邊,無論我們怎么去想都沒有過錯。

當白云丟失了風向,駐足于天穹的時候,作為動態事物轉變為靜態的一種現象,它尤為謙遜與和善——那薄如蟬翼而又透明的游絲,毫不猶豫地展現出它那微妙的形態。但在晌午的鏡頭里,它也不知不覺地成了那個畫家臆想的來源。它單薄得好像根本就沒有它的存在,好像天空就是空的,好像空空的天空就是讓對岸的畫家用來疑慮或想象的。

碼頭,是為擺渡兩岸人員往來而用大伊山上的石頭壘砌而成的。多年來,這些石頭被踩踏得像琉璃一樣光滑鑒人。走上去以后讓你不敢提一下自己的褲子。即使有一枚硬幣落入河水中,也只能望河興嘆。尤其在陰雨天,稍有不慎就有滑落河水中的危險。然而,那些來來往往的人們好像都已經熟悉了腳下的每一塊石頭,他們如履平地、行走自如,穩穩地、毫無懼色地站在上面,而且他們的心事好像根本就不在腳下。他們在心中規劃著一天下來要做的事情。當然,他們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難處,誰也猜不透各自的心事。

在河水的倒影中他們不慌不忙,把搖搖晃晃的渡船塞填得滿滿的,然后便在大呼小叫的聲浪中起錨渡河。美好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美好的未來又從新的一天出發了。

是什么原因讓這些船客不約而同地在凌晨五點多鐘就聚集到東岸的碼頭上?從東岸去西岸的人,他們的背簍中裝滿了帶有露水的青菜、蘿卜、蘑菇、黃瓜、土豆、豆角、紅薯等各種新鮮蔬菜和其他農副產品。他們起得很早,試圖早點到鹽河西岸的集鎮上占據一塊有利的地形,將自己帶來的貨物賣出個好價錢。這樣,他們就可以在目標實現之后把目光轉移到旁邊的另一個集市上;轉移到另一個集市上各個攤位所擺放著的毛巾、襪子、解放鞋、圍巾、花布、米糕、紅糖果和米花糖等物品上。他們要用賣菜的錢來購買家中最需要的東西。因此,他們必須精打細算,討價還價地選購自己所需的物品。

渡船很小,只能容下十幾個人,但他們手提肩扛的東西一點都不少。在他們如愿以償、滿載而歸的回家路上,他們會得意忘形地沖著河對岸的蘆葦、楋條、睡蓮和葒草喊上兩嗓子當地的淮海戲。他們尤其喜歡《三拜堂》中的“鼓樂喧嘩震天臺”的那段唱詞和曲調;也有人直接又簡練地吹上了一段《喜洋洋》的口哨。他們將家人的歡樂與期待全都集中在自己手提肩扛的東西上,將自己的想象力全都集中在自以為杰作的米花糖、田徑運動鞋、滌綸襪子等新買的貨物上。

在各不相同的人員往來中,渡河的人,誰也沒有阻止別人想法各異和追求自我發展的理由;誰也不會將自己大腦中的信息和各自的心事告訴給與己無關的人。當然,更不會有人知道明天鹽河西岸糧行里的大米、小麥、黍面、玉米粉和山芋干又會漲到什么價格,但他們還是免不了要相互打探一下對方所買東西的價格和價錢。

鹽河見證過波平浪靜、漣漪輕淺的流水;也見證過驚濤拍岸、飛沫四濺的漩渦;同樣也見證過富人與窮人,官員與庶民在同一條渡船上被大雨淋透時的狼狽之相。當然,更見證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在鹽河的源頭聚集著一群關于鹽河航道最初形成的各種爭論,但經常是無果而終。在鹽河流淌的過程中,每到夕陽西下、暮色漸濃的時候,鹽河西岸就會響起三刮、二胡、口琴、手風琴和笛子的演奏聲。但他們各自為政,各行其是。因此,發出的音響是那么的龐雜而又混亂,沒有一點旋律感。

微風下的鹽河水,一直在顫動和振蕩著。它向兩岸和天空持續傳遞著反射的光暈,那粼粼的波光像馬賽克拼圖中的無數個碎片,在空間介質的傳遞下閃爍著讓人眼花繚亂的光彩。我喜歡被河水清洗過的光亮和它們直來直去的性格。

一條渡船往返于此岸與彼岸之間,成為統一兩岸時空的重要載體。當過河的人們把目光集中到對岸的碼頭時,他們的想法會戲劇性地糾纏到一起;他們的目光會凝聚到同一根拉著渡船過河的繩索上——趕往各自明確的目標。

從上游漂來的浮木和枯草緊貼著渡船的船舷,但它們并沒有引起船上人的關注;沒有人想起它們曾經在風雨中成長的故事,也沒有人想起它們曾經在天地之間也展開過碧綠的生機。當這些浮木和枯草靜寂遠去的時候,船上的人會視而不見、無動于衷。好像這些浮木枯草真的只能在流逝中消失——沒有人把它們看成是一種新生的輪回。

我在鹽河西岸的大堤上漫步思忖,看河水靜流,清澈近人;看大伊山竦峙,曠野天低。面對此情此景,我仿佛有一種企望正在那安靜緩慢的河水中醞釀,有一種情緒正在大伊山的霧靄山嵐中飄逸。但流水并不知道我的來歷和心愿,流嵐也不知道我對昔日的回憶和懷想。張家泰、沈寶國、王余明、魏金華、孟憲軍、袁媛、沈艷、小樸素等等,他們都是我的發小。我們這群年齡相仿的孩子很好地印證了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說法。我們整天學習在一起、玩耍在一起、廝混在一起。如果按照各家的經濟條件劃分成分,雖然有的家境好一點、有的家境差一點,但我們都屬于貧農、下中農,最多也就是屬于并不富裕的富農。所以,我們這群寒門子弟的無產階級立場最堅定,革命的意志最堅強,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最堅毅,執行黨的路線方針政策最堅決。

多少次我們迎著大雪寒風向學校奔跑,但還是遲到過一次;多少次我們在放學的路上頂著暴風驟雨、盼望著早一點看到那扇窗戶里微弱的燈光,雖然已經凍得手腳麻木卻不知所以然;多少次我們坐著渡船到鹽河對岸的溝渠里抓魚摸蝦雙腳被戳破后回家還要瞞著大人;多少次我們在鹽河西岸的馬路邊摜煙紙、扎紙牌、打蹓蹓蛋、沾知了、扽麻雀、倒拐、爬鹽堆、在鹽河西岸的坡堤上攏草烤火。我們在一起皮犘玩耍、摸爬滾打的快樂時光一直持續到當兵的當兵、考學的考學、工作的工作,最后各奔東西,自擔命運。

小時候那些“惡作劇”式的活動和游戲雖然無聊又無意義,但它的確給那個年代的我們帶來了沒有補課、沒有加課、沒有罰課、沒有周周考試、沒有月月評比、沒有既要學鋼琴又要練跆拳道等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壓力和困擾。我們在生活上雖然窮苦了一點,但我們在精神上的輕松、快樂、自由是現在上學的孩子所無法比擬的。

那時候我們并不知道什么叫電視機、電腦、手機;也不知道什么叫無人機、機器人、遙控玩具;更不知道什么叫AI 系統和IT 產業。那時候的我們雖然孤陋寡聞,但我們知道學校每年都要開展學工、學農、學軍活動。在工廠,我們能砸出合格的拖拉機機油濾清器的外殼,能夠用車床加工出合格的圓柱面、錐體面和帶有圓孔的零部件;在農村,我們住在社場上的牛舍里,像農民一樣能用鐮刀收割麥子,能在耙好的地里播種,能往農田里灌水插秧;在軍營,我們能背著書包急行軍五公里,我們能用半自動步槍打出兩發十九環的好成績。

我們曾為朝陽七年制學校的校辦工廠上山采集過草藥,制成過土霉素、四環素、止咳糖漿等多種藥物;我們曾響應學校號召拉山土、抬石頭用以填水塘修道路為學校掙點經費;我們也曾于每年清明節去烈士陵園祭掃烈士墓,在落淚中齊唱“成千成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回來后我們還要寫心得體會,還要吃不放鹽的山芋葉煮豆渣的憶苦飯,雖然有少數學生覺得那憶苦飯難以吞咽,而我卻感覺那憶苦飯并不是什么難吃的東西,反而覺得它很能撐肚子、很壓餓。對我而言,凡是腸胃能消化的東西都能給我的味蕾帶來幸福和享受。興許是每個人的味覺不同,當時我感覺那憶苦飯好像與現在的八寶粥有一定的關聯。雖然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饑餓對身體有多大危害,但一到晌午就會出現頭暈和手腳發涼的現象。因此,每天在上學之前我總是要帶上一小瓶白開水。餓得厲害就喝點水,或者趴在課桌上打個盹,然后也就不餓了。

因為吃了憶苦飯,我們便覺得當時的生活并不艱苦;因為學工、學農、學軍,我們便覺得掃地、擦黑板、出早操一點都不困難。我們這群在上世紀60 年代初到70 代末于鹽河西岸一起玩耍的發小,個個都帶有那個年代中所具有的豪情和澎湃的沖擊力;個個都在那扭曲的時空中不知所以然地興奮著、快樂著、學習著。我們像漂浮在鹽河水面上的秸稈、樹枝和糖紙,以河流湍急的速度快速地成長起來。

在童年或少年的這本大書中,無論從哪一頁摘抄一個片段,我們都能找到自己的遠大理想和盲目的自負與自信。關于對那個年代的認知,我們幫不了史學家的忙,但對于我們在鹽河西岸所經歷的事件或盛典,的確有著難以釋懷的歡快和痛點。

時過境遷,那些發小們的面孔和身影還時常呈現在我的眼前;呈現在鹽河水的倒影中;呈現在樹林、灌木叢、草地、桅桿和以桅桿上的白帆為背景的鹽河岸邊。

寶貴的童年、少年、青年和更多的年代過去了,但我們對人生、對生活、對自由、對初心的追求始終沒有停止過;對艱苦奮斗的經歷和體驗所帶來的力量和意志一直堅守著;那些沉淀已久的情愫和情節依然貫穿于我們細膩雅致、心曠神怡和悠然自得的生活之中;貫穿于我們正在走向另一個漫長而又短暫的返老還童的歲月;貫穿于依隨人性的可貴基因和再生能力的記憶之中。

當黑黟黟的東方露出熹微的光線,樹林中飛鳥的鳴叫、風吹蘆葦的窸窣、河邊汲水人的腳步、趕早集的獨輪車、撲打著河岸邊的波浪、叫賣咸菜、叫賣水辣椒的吆喝等各種聲音都會從鹽河西岸競相傳來,都會被那束光線串連到一起,形成參差不齊的流動聲響,并伴隨著岸邊花草的淡淡香氣;為江山社稷和新一天的到來而召喚、操勞和祈福。

在以花草樹木和幼兒園、學校、大會堂、電影院、文化館、供銷社、百貨大樓、飯店以及大伊山為景觀的鹽河西岸,我第二次看到了那個畫家仍然是在鹽河對岸,但她與那塊大石頭已經有二十多米的距離了,并且離我更近了。她將左手插在風衣的口袋里,右手拿著畫筆在畫板上描繪著。她時而端詳著畫板,時而若有所思地眺望著前方;時而又向我瞅瞅看看,那種自然灑脫的風度不是一般人所具有的。這讓我有點慌亂,讓我情不自禁地捋了捋頭發,或一只手掐腰站立、另一只手搭在樹上;或坐在草地上,翻看著《理想國》的書頁。以正面或側面的不同形象擺出一個少年的POSE。她好像也心領神會地對我動起了畫筆。由此可見,我是心甘情愿為她的畫作充當模特的。當然,她也兩次向我傳來莞爾的一笑,露出潔白而又可人的牙齒。這讓我飽滿的情緒延續了好長時間。可是后來我又為自己的心態和行為感到好笑——難道這也算是人格結構在受外界滋擾時的情緒波動或生理反應?當然,在我的內心也的確有過那么一點點用少年的見識難以說清的絲絲縷縷。

我在鹽河西岸悉聽過她的畫筆;悉聽過她那被涼風吹起的橙色風衣和頭發;悉聽過因河水、樹叢、飛鳥的畫外之音而產生的聯想。那時,我時而肯定自己,又時而否定自己。我為自己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恍惚之舉感到緊張、興奮,同時又感到自責和內疚。好像那莫名其妙的想象讓我欠了她什么債似的;抑或是一種不尊重別人的、潛藏著資產階級思想意識的越軌行為。因而,我在自我掙扎中一會兒在為自己辯解,一會兒又在為她辯解。

在那樣的年齡和年代,雖然對美的欣賞好像隔著一堵墻或一層霧幛,但那種諱莫如深、秘而不宣、縈繞在少年內心的正常現象還是無法控制地被分解出百分之五十的新奇感、百分之三十的審美感和百分之二十的因荷爾蒙受其特定細胞的刺激而引發的吸引力。

如果光陰只是詞語上的存在之物,那我的心情和情感一定是在思維和理智之外。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理智和思維中生活,以至于丟失了許多戲劇性的、跌宕起伏與波瀾壯闊的生活。在今天行俠仗義尤其被忽略的時候,我用思維和理智是無法計算出情感重量的。

既然思維和理智不能替代情感,那我用什么方法才能擺脫糾纏于心的疲憊呢?我用什么方法才能向對岸的橙色風衣傳遞出不帶任何思維和理智的那種感覺呢?我用什么方法才能博取她那沾滿鉛筆灰的冰肌玉骨的手指的信任呢?我在不斷地給自己設置矛盾,然后又尋求化解矛盾的各種方法和能夠自圓其說的理由,但終究還是敝鼓喪豚、徒勞無益。

鹽河西岸的坡堤上長滿了榆樹、水杉、白楊和柳樹。它們夢一樣站成了一片緩緩移動的光陰,烏云似的遮蔽著蒼穹,護佑著河面上的黑水雞、紅喉潛鳥、須浮鷗、小??、烏鶇以及眾多的小動物。它們在清涼的河面上輕描淡寫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舒緩著一夜過來惺忪的睡眼和情緒。有時,它們也會模仿著縣淮海劇團演員在清晨的鹽河西岸練戲曲、吊嗓子時的聲腔曲調,它們也會跟著演員拉長著嗓子,發出很難破譯的聲音。好像它們真的理解了這些曲調所表達的那種含義、那份情感;好像它們真的是見多識廣——能毫無阻礙地沉浸到人類與大自然無所不能的夢幻之中。

當飛鳥在河面上不停地變幻著舞姿,當蜻蜓匍匐在菖蒲上輕輕搖晃著身影,一種真實中的虛無與虛無中的真實交替顯現,讓我不停地產生幻覺與遐想。好像自然界的力量都是人們意識的縮影;好像所有分析事物的邏輯都在人們的想象之中;好像用河水去衡量流逝的光陰就不用刻意去考慮生活的節奏和生命的價值了。

其實,詭異莫測的大自然有許多現象不是用底氣、自信、決心、信念,抑或用謙遜、恭敬、和氣,以及各種客套的話語就可以與之交流和溝通的。如同我們在地球上發射衛星一樣,如果在角度上存在一點點誤差,就可能造成一個巨大的偏離;如果我們在計算中有一點點差錯,就可能造成巨大的顛覆。

我在一些平庸的習俗下時常從鹽河的變化中獲得一些啟發和信息。這條通往大海的河流,已經成為兩岸百姓久有綿長的崇拜之物,好像它具有神秘的靈性和法力。尤其是在誰家小孩因受到了驚嚇而昏昏沉沉、睡個不醒,或夜間一驚一乍啼哭不止,或咳嗽、發燒,持續抽搐的時候,他們的母親便會在夜晚拖著小孩的衣服,在河水的邊上邊走邊呼喊著孩子的名字,而跟在后面的父親便會隨口答應著,還有的會用紙扎一些器物,一邊焚燒,一邊口中默念著什么咒語。這種被稱為“叫魂”“驅魔”“除疾”的民間做法,在鹽河岸邊流傳已久,據說很有效果、很靈驗的。記得小時候有一年夏天我連續七天打擺子(瘧疾),奎寧丸又太苦咽不下去,無奈中巷子里的王奶奶在我左手腕上扣了三道白線,讓我中午十二點抱著鹽河邊上的一棵柳樹磕上兩個頭,然后就出去玩。后來真的就好了,而且從未復發過。那時我還不知道科學與迷信的概念。

鹽河雖然不能把科學與迷信區分開來,不能把時間和空間區分開來,不能把貧窮和富有區分開來,但它的確賡續了兩岸民淳俗厚、物華天寶和人杰地靈的美麗與豐腴。

當然,鹽河也有自己的痛點。當大雨傾盆、河水暴漲的時候,它也會滲入蟻穴,以洪荒之力摧毀百里長堤,橫掃村莊、草屋和大片的農田。

好多天沒有下雨了,鹽河水清瘦得露出了寬闊的臂膀,在騰出的空間里,我看到它那完美的骨架依然支撐著充滿自信的神態。

寧靜的河水像靜臥中的一條巨蟒,在太陽的照耀下,那粼粼的波光像碰碎的鏡片散落在河面上。它不再以咆哮的姿態擴散和傳播,也不再以輕快的腳步向前邁進,而是安然自若、靜觀其變地等待著更大的生機——一場必將到來的大雨。

在河水漸漸下降的日子里,鹽河并沒有沮喪的樣子,它依然吃力地承載著南來北往的貨運船只和人員往來的使命;承擔著兩岸百姓的生活需要和潤澤農田的重任。然而,在被上游主導的行為中;在被風雨抑制的命運載體中;在與京杭大運河同舟共濟的相互依存的生命中,它的身子好像并不屬于自己——只屬于仰望和憧憬。

不僅如此,鹽河還要拿出一些精力去幫扶下游的溝渠和支流,還要通過自身的精簡來修剪多余的顧慮,厘清被引用到自然界的各種渠道之中。

鹽河雖然只有一百七十五公里的主河道,但它的歷史卻遠遠超過了它自身的長度;鹽河是否能賡續上游的叮囑?是否能覆蓋著水下隱秘的悸動?以及那些被河水挾持曠遠的憂患——干旱或洪澇。這是我們不能用模棱兩可、含混不清的臆想就可以回答的問題。

透過波平浪靜、清澈見底的河水,可以看到那些在淤泥、蘆葦、菖蒲和各種水草根部的細密的泉眼,那些泉眼不停地向上冒著一個個小水泡,像一尾尾剛剛破卵的小魚,拖著形如白線一樣的尾巴,一串串向水面追趕。而更多的小魚小蝦則圍繞著水泡游來游去,不時地用嘴的尖部去觸碰水泡或啄食水草。有時它們還會倒立著搖擺著尾巴,像是要鉆進那些細密的泉眼一探究竟。那些個頭大的鯉魚、鯽魚、草魚、鳊魚也想追本溯源,在水下來回穿梭;而擅長在河水底部生活的泥鰍、黃鱔、土鯰、烏魚也鉆出淤泥,不再匿影藏形。它們在水下從不留意岸上的風情,使生命始終處于一種難以抵達的現實。現在,它們要體驗生活中各不相同的境遇與經驗。在完全以自由之身開始拋頭露面的時候,它們有的憂心忡忡地思考著河水越來越少的生存環境,有的在陰沉昏暗的水草下嬉戲或爭奪食物。它們的危機感和好奇心把鹽河水攪得開始渾濁,并在較短的時間里產生了一系列的鯰魚效應。由此將水中的小魚小蝦、天空中的大雁飛鳥和更多生靈的影子弄得凌亂不堪,并很快抹掉了倒映在河水中的藍天、白云和其他飛翔的羽翎。

我是在蘆葦的摩挲中從草地上站起來的。那時,天空中忽然刮起了西南風,吹得樹林、樹葉、灌木叢、蒿草以及其他生靈發出了多種聲響。而在各種聲響中總會有那么一兩種異樣的聲音配合著陰沉下來的天色,讓人聽后有點發怵、有點不寒而栗,像夜晚上從米巷里傳來的呻吟。

只有蘆葦、菖蒲和其他水草在風中搖曳著,給鹽河帶來了些許的生機和活力,給毛發悚然的情緒增添了些許的安定和膽量。

這時候無論天空怎樣陰晴或晦明,都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有微弱的聲音在呼喚著我。掠過我頭頂的飛鳥也根本不愿在我身邊的樹叢和草地間停留,而是憑借風的力量,輕松地越過河面、越過荒野或阡陌,飛向更遠的光明中去了。

風吹過鹽河的堤岸,吹過人們奢談的歷史傳說與當下鹽河的真實面目。我知道還有更多的河水匯聚在上游的閘口蓄勢待發;還有更多閃爍著陽光的機遇和密鑰正在趕來的路上,它們會徑直地流過我失落與希望的等待、流過我身邊芳香的花草并匯入大海。

我迎著大風站立在鹽河西岸,頭發也被風吹得自由膨脹起來,遠遠看去,有一種要為真理而斗爭的樣子。

強勁的東南風裹挾著烏云向鹽河西岸撲來,一場大雨在所難免。在大勢所趨的進程中,我忽然發現前幾天的那個畫家又出現在我的對岸。面對即將到來的大雨她依然鎮定自若、從容不迫地在畫板上涂抹著。好像即將到來的大雨與她毫無關系;好像她有十足的把握讓即將到來的雨水不會打在她的畫板上;好像她要把壓過來的烏云和陰沉下來的天空都收進她的畫作。

這讓我不用尋找任何理由、不用更多的智慧就能接近她的創意和境界;同時也可能進一步增強她對我的好感和印象。因此,我對著天空大聲喊道:“要下雨了!要下雨了!”我的嗓音很大,傳向對岸、傳向她的畫架和畫板。其實我并不是在為自己呼喊,而是在提醒著對岸的她。然而,她好像覺得我是在干擾她的創作、擾亂了她的思緒。于是她抬起頭,很不情愿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天空。然后這才不慌不忙、從容不迫地收拾起她的畫架和畫板。臨走時還不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毫不掩飾地暴露了她的眼睛和面孔。就這樣的表情反而讓我怦然心跳;讓我的心充滿愉悅、愜意、舒適和力量。即將到來的大雨,為我們第三次見面畫上了一個匆忙的句號。

昨日的傾盆大雨一夜之間就以雷霆萬鈞之勢把鹽河高高舉起,溢滿雨水的河床以洶涌湍急、勢不可擋的力量快速地充滿了下游的溝渠和各支流的河道。一些大小魚蝦也浮出水面,呼吸著雨后充滿負氧離子的新鮮空氣,它們吐著一串串水泡,調節著體內的氣壓,展示出自己健康的體魄。而水面上的兩三條水蛇也扭動著細長的腰肢,用深綠的眼睛快速地掃視著水面上細微的動靜,不放過任何可以吞噬的浮游生物。它們迂回多變、蜿蜒曲折的滑行軌跡展現了它們對于彎曲線的創造能力,但它們不可能計算出那些軌跡之間的函數關系。

此刻,許多水生植物也挺直了腰桿,目光一致地隨風望去,望向遠方漸漸透明的天空;望向透過天空的光線所折射出的鹽河的豐盈體態。

而各種花草樹木也酣暢淋漓地喝足了甘甜的雨水,吐露出更多嫩綠的新芽,它向人們昭示著新生的開始和期待。岸邊的青蛙也鼓噪起境隨人轉的吶喊,而更多的鴉雀、斑鳩、家燕、水雉和黑鳶等生靈也同時鳴叫起來。它們用這種方式為自己刷存在感、各自表達雨后的感受、愿望和創意。

那么多五音不全的亂哄哄的曲調,像舞臺下方失去了指揮的樂隊。讓我感覺到它們沒有一點主次分明的意識,也沒有一點統一行動的觀念。盡管它們很可能互為對方提供著可持續壯大的生物鏈,但它們依然有很大的潛質和很大的挖掘空間。

那些被大雨刷新后的小漁船排列整齊地停泊在鹽河西岸的柳樹下,經過一天一夜的大幅度搖擺和振蕩,它們的主人徹夜未眠。現在,主人們躺在狹窄的船艙里顯得格外困倦和疲憊。他們在大風大雨中摸著黑夜調整著漁船的方向、位置,檢查并加固著漁船的各個要點,使之規避了許多風險。他們的勤勞和辛苦感動了水下的魚蝦和螃蟹,感動了糧食和蔬菜,也感動了他們的孩子對學習的認知。

而那些已經在幾天前就被捕獲的魚蝦,躺在小船的中間艙位,它們經過一天一夜的顛簸搖晃,已經脫落了許多鱗片。它們拼命地爭奪生存的空間,力爭把兩邊充血的腮幫潛入到水里,但船艙很小依然擁擠得喘不過氣來,有幾條鯽魚和鰱魚直接亮出了雪白的肚皮。它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于天亮之后會因渺小而被放生,還是因肥美而進入沸騰砂鍋,飄出誘人的淮揚風味。

一條條小漁船像一部部古老的機器,秉承了父輩們所遵循的自然秩序和使用方法。它們吃力地運行在千年的鹽河上,養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生命,印證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道理。他們本可以子承父業,無須創新法則或提升效率,也無須在一夜間捕獲水下的所有魚蝦。他們需要細水長流,需要與水下的生物共同繁衍并取得平衡。這樣,他們才能為自己的后代保留一份可以持續生存的捕獲來源。

天空晴朗,微風吹拂,花草的清香陣陣飄來。而浣衣女子在鹽河西岸的聲聲棒槌好像在提醒那些正在路上開車的師傅——雨后路滑,請注意安全。

鹽河將大地一分為二。

鹽河西岸的百姓大多數為城鎮居民。他們在的西岸的麻紡廠、煤球廠、豆腐廠,編織廠、罐頭廠、火柴廠、農機廠、榨油廠、造船廠、供銷社、新華書店、五交化商店、工農兵商店、紅旗飯店、照相館、理發店和洗澡堂以及機關、學校、醫院、街道等單位工作。這些單位和部門會按工齡、工種、技術等級和文化程度等情況安排相應的工作,并按每個月十八元至四十多元不等的級別發放工資。如果一戶人家中有兩個人或兩個以上的人在這些單位工作,那生活來源就沒有多大問題了。

而鹽河東岸則不同了。它屬于河東人民公社領導。那里沒有什么機關、工廠和學校。有的是大片的農田和尚未開墾的草灘和荒地,那里的百姓主要以務農為主,屬于鄉村居民。他們以生產隊為單元,集體耕種玉米、小麥、水稻、大豆、花生、土豆、山芋和各種蔬菜等農作物。收獲之后,除了按規定上繳國家糧和生產隊留下籽種以外,剩余部分會按每戶每天出工人數予以分配。

那時,鹽河西岸的城里人很羨慕鹽河東岸的農村人。因為東岸的農民基本上能自給自足、能吃飽肚子。但鹽河西岸的人就沒有那么幸運了。他們要憑政府發給限量的糧票、煤票、糖票、布票、線票、豆腐票、肥皂票等各種票證去購買生活用品。他們大多時是有票無錢,也有時是有錢無票。那時的他們才叫真正理解什么是貧窮。我的三爹家就住在鹽河東岸,他們家有自己的小園田,每年玉米收下來總會送一點給我們,那熬粥的香味我至今記憶猶新。

在家境十分困難的情況下,我也算氣運春風沐浴,得意紅雨隨心。剛剛高中畢業的我就被招干錄用。當時,月工資二十五元,年薪人民幣三百元整。這樣,我不僅能衣食自給,而且還能貼補一點家里的生活。

鹽河西岸不僅是全縣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同時也是全縣的商業中心和商品貿易的集散地。一年一度的伊山清明會就是在鹽河西岸的河西路兩邊舉行的,它與連云港市海州區的白虎山會不分伯仲。這樣的集會在蘇北魯南地區也算得上是大的貿易集會了。集會到來的前兩天就會有許多來自本地和外地的生意人將自己帶來的叉、耙、鍬、锨、鐮;鍋、碗、瓢、盆、勺;瓜、果、梨、蔗、棗以及木雕、柳編、黑陶、掃帚、鐵錘等具有鮮明時代特色的各種商品擺滿在道路兩邊的攤位上。地方有關部門還會在路邊搭設農機農具展區、小食品展區、服裝鞋帽展區、文化用品展區等。

前來趕集的人全都擁擠在這條馬路上。大人們趕集主要是來挑選家中需要添置的勞動工具和生活用品,孩子們跟著大人出來趕集主要是來買鉛筆、寫字本、小人書、米花糖、糯米糕、玩具以及看看熱鬧。到了趕集正日,集市上的人群會摩肩接踵、熙來攘往。那時的鹽河水也會波高浪涌,地面和水上都格外繁忙,其熱鬧的場景能持續到趕集正日的后三天下午。在那些天里,接送兩岸人員往來的渡船每一趟都如是超載,根本就來不及渡送那么多人員。因此,那些暫停捕撈的小漁船也會蜂擁而至,他們有償地加入了擺渡兩岸人員的行列。如果說當時大多數人對“改革開放”這個并列短語還沒有充分的認知和理解,那么這些漁民的做法比1978 年11 月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分田到戶,自負盈虧”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更要貼近各取所需的市場經濟了。這樣,他們真可被稱為市場經濟的疏浚者、改革開放的先行者了。

有一年我休假回家,正趕上集市的最后一天。千米長街我一口氣逛了個來回,但令人遺憾的是我并沒有買到自己需要的物品。下午,外地的商人都在收拾貨品,準備打道回府,而本地商人則大部分已經于中午撤走了攤位。只有極少數人還在路邊堅守著,等待著可能發生的最后一筆買賣。

一年一度的大伊山清明會就這樣在熱鬧非凡、如火如荼的盛況中漸漸平息下來。抬眼望去,整個集市顯得空蕩蕩的,只有西南風裹挾著樹葉、枯草、廢紙、塑料袋和灰塵在地面上打旋,在半空飛舞。

然而,正當我扭頭準備離開集市的剎那間,我一閃眼看到了一種印象深刻的顏色,具體地說就是那件橙色風衣的顏色,也就是兩年前我在讀中學時,在鹽河西岸的樹蔭下看到的在對岸畫畫的那個女畫家所穿風衣的顏色。

在我離開鹽河西岸的兩年多時間里,我再沒有看到過那種艷而不膩的一襲修長的橙色風衣、那種新鮮而又不同于其他橙色的橙色,不知何時何故,這種顏色已經氤氳于我的腦海。其實,橙色就是橙色,哪有什么不同的橙色。那只不過是在一瞬間人的視覺被異常的光芒所刺激、靈魂似被那光暈所吞噬一樣而已——即被那火焰般的橙色所灼傷且又被緊緊捆綁著的記憶而已。

如果用“人之初,性本善”的價值觀去強調仁愛之心的話,那么每一個人無論是高尚的還是低賤的,無論是優雅的還是粗俗的,無論是偉大的還是渺小的,他們的初心中都會埋藏著一兩個至真至純的秘密。只是有的人將其秘密轉化成了終其一生的心靈依附和情感的伊甸園,轉化成了人生信念的支撐和前進的動力,而有的人則忘記了初始的企望、背離了初始的心愿,走向了與之相反的道途。

捂著“怦怦”的心跳,我不由自主地快速走向那件橙色的風衣。在不到五六米遠的近距離之間,我終于看清了那件橙色風衣下所包裹著的真實面目。現在回想起來那女子大概已有二十四五歲,若果真如此,她的年齡應大我五六歲。她膚色白膩,瘦削的下巴讓眼睛與眉毛相互映襯,很是得體、很是精神。她站在路邊正與一個男子說著什么,從她的表情和偶爾輕微的手勢來看,他們應該是在談論繪畫的事情。在她無意抬頭的時候,我們的目光閃電一樣觸碰到了一起。我在秒秒之間發現她愣了一下,有一種欲言又止的神情。這讓我有點驚喜地推斷出她對我一定有所印象。當然,也許那時的我在她的眼中只不過是一個窮疙瘩、一個小屁孩而已,不可能讓她產生一丁點朦朧的想法,更不可能讓她產生情緒之外的其他感覺。當然,感覺并不能作為判斷一個人內心真實世界的標準。

我在她身旁的畫攤上胡亂地翻看著人物與風景之類的繪畫作品。我對繪畫藝術并沒有研究和鑒賞能力,但這并不影響我在表面上的認真程度。其實,我只不過是在用翻閱畫作來掩飾自己莫名其妙的一點慌亂而已。不可否認,哲學和數學的確可以讓人在短暫的時間內阻擋著一瀉千里的情感之洪流。在我竭力進入冰冷客觀的哲學世界和數學的邏輯推理之后,漸漸地冷靜下來。后來想想,我根本就不用躲躲閃閃,我完全可以自信地、大大方方地將兩年前我為她當模特的事情介紹給她。然后告訴她我第一次在她的對岸當模特時的忐忑與局促。正當我準備著上前搭訕的時候,那女子坐上男人紅色輕騎“嗖”的一聲奔走了。

望著遠去的橙色風衣和紅色輕騎,我好像忽然醒悟,我用力地搖搖頭,很不情愿地微笑了一下,毫不猶豫地收回了自尊。至此,我感覺輕松了許多,像通過了一次重大考驗。當然,那輛紅色的輕騎著實讓我羨慕了好長一段時間,而且我還幻想過哪一天自己也能擁有一輛那樣的紅色輕騎。

我在畫攤前發愣了好一陣子。在那一堆畫作中隨意翻看著,像在無聊地消遣,又像在回憶著什么。正當我躊躇、猶豫準備離開的時候,一幅題有《鹽河西岸》字樣的素描讓我眼前一亮。素描由近及遠向前推進:分別是平靜的河流、稀疏的水草、堤岸上的樹木,以及一個若有所思的少年坐在一棵柳樹下,左手托腮、右手拿書墊放在并攏的膝蓋上的畫面。但少年的目光并不在書上,而是平視前方,有著凝神思考的樣子。如果再往畫面的更遠處推進,還能依稀可辨地看到一群幼兒園孩子正走在放學的馬路邊,在松松散散的隊伍中只有兩個形似老師模樣的大人跟在隊伍的后面。那個年代不興家長接送孩子,老師送上一段路之后孩子們就可以各自回家了。不像現在的學生,有的已經上初中甚至已經讀高中了,還要大人開車接送,并由此將周邊的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其實,畫作中的幼兒園與我家只有一墻之隔。

素描除了幼兒園的門面之外,還有隱隱約約的縣武裝部、婦幼衛生院、鞋帽廠、鹽業公司等單位的大門垛;有依稀可見的在路邊炸油條、賣煎餅、編柳筐、釘鞋子和剃頭等生意人的影子。其中最讓我難忘的是大會堂門面的影子,它的大門正對著鹽河,由三個并列的拱形門廊組成,它的房頂正面是倒V 字形的結構,在它的尖頂部鑲嵌著一顆鮮紅的五角星。那時,只要我路過大會堂,我都會抬頭看看那顆五角星,并由此會產生一種安全感、使命感和一種特殊的力量。

畫面中還有一個最容易被忽略的正對著鹽河的巷子口——米巷。這條穿著民國長衫的米巷都是用青磚小瓦建起來的,唯有巷子里不足兩米寬、只有兩百米長的巷道是用大伊山上開采下來的條石鋪就的,據說這里的房子大多修建于民國時期。我的小舅家就住在這條巷子里。小時候我最怕夜晚走這條巷子,無論是鬧鬼的影子,還是足音的回響,我都不敢睜開自己的眼睛,也不敢回頭看,更不敢走回頭的路。

從米巷西頭走出去不遠,就是著名的城中山——大伊山。它由十二座山峰組成,方圓約十平方公里。最高山峰226.7 米。此山因“華夏第一賢相”伊尹晚年曾隱居于此而得名。

大伊山是鹽河西岸獨樹一幟的國家二級園林和國家AAAA 旅游風景區。山上以馬尾松、苦楝樹、芙蓉樹、楓樹和銀杏樹為主要樹種;以櫻花、楓葉紅、柳葉馬鞭草、粉黛亂子草和梔子花等為主要花卉,各種樹木花卉三萬余株。景區內有距今6500 年的新石器時代石棺墓葬群遺址,有距今700 年即元代皇慶二年的古剎石佛寺和多種星相石、梅鹿巖畫、美女巖畫、古海船石刻,以及有著多種象形的峰、巖、石、洞、松等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

“遠看像峨眉,近看似螺髻”的大伊山,原先山里有一個炮兵營的駐軍,當時因戰備需要,他們硬是在大山的峰腰打通了南北走向的通道八一洞和東西走向的通道七里洞。每次爬山,我們都要舉著火把滾這兩個山洞。山中的老龍澗常年流淌不輟,并經過渠道流進鹽河,形成山水相連、相互映襯的壯美景象。這座被稱為“淮北平川第一神山”的山誕生于太古年代,距今已有20 億年的歷史。

畫中的大會堂是我們縣城唯一可以演戲和放電影的地方。里面的座位都是長條形的木制椅子,上面寫有排號和座位編號,但沒有嚴格的分界線,擠一點或松一點大家都能諒解。去大會堂看戲或看電影都要憑票入場,我們幾個發小無錢買票就只好相互搭高肩爬上三米多高的院墻,然后抱著里邊靠墻的電線桿滑下去,我們就這樣看戲或看電影了。

在我的印象里,畫中的幼兒園好像是當時伊山縣城唯一的幼兒園。那時,有條件上幼兒園的家庭還是很少的。我們這群發小雖然沒有上過幼兒園,但各家離幼兒園都很近,那里的老師很和善也很熟悉,我們也經常去幼兒園滑滑梯、蹺蹺板、騎木馬、踢毽子、躲貓貓和爬樹等。幼兒園有一個陳老師,她的婆婆叫袁奶奶,有一次袁奶奶端一碗青菜燒豆丹送給我們家,那鮮美的香味真的是讓我難忘。

我經常在鹽河西岸的早晨去看薄霧繚繞的河水和停泊在岸邊大大小小的貨船和漁船;看夢站在每一艘船的船頭清點著桅桿上五顏六色的三角旗;看一條條小魚露出水面吐著水泡吸食著空氣和水草上的露珠;看鹽河水如何揉著惺忪的睡眼泛起一波又一波的浪花;看河對岸那塊大石頭旁是否還有那件橙色的風衣、三角架、畫板,以及在涼風吹拂下那輕輕飄逸的長發和身影。

一條河流既然能把大地分成東西兩岸,除了自然界的必然性以外,個中原因一定包含著人們多重期望而產生的對自身意志和智慧的反復實踐。如同這條綿延著漫長光陰的鹽河,起初它可能只是上游洪水泛濫而順其自然、順勢而下沖刷出來的一條小水溝。然而,很多年以后,當人們感受到了它的存在價值的時候,便產生了改變與改造它的想法。因此,這種想法便久而久之地形成了人們的共同希望和特定目標。我們無法想象和推測當時人們是如何持有對于這種希望的堅韌性和創造性的。但是,如果我們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和方法去認識這種現象,就可能理解將一種現象變成現實的緣由和力量了。人類的使命感和這種力量讓今天的我們像坐在高鐵上一樣很快就追溯到了公元688 年,即唐垂拱四年時的情景。那時正值唐朝進入封建社會的鼎盛階段,政治穩定、經濟豐厚,文化繁榮、生活昌盛。這些都為開鑿新漕渠(即鹽河的前身)奠定了基礎。雖然,成千上萬的百姓在被迫中從事其艱苦繁重的苦役,但畢竟能夠填飽肚子,還可能造福于子孫后代。因此,他們在荒野上開溝挖渠,在天寒地凍的枯水期用叉、鍬、銑進行挖掘,以肩背人挑的方式輸運泥土。在這種落后的生產力制約下,他們只能依靠時間來創造奇跡。因此,在兩岸一茬又一茬的勞動人民經年不輟的開挖和修整下,終于挖成了一條河流的雛形——新漕渠。

新漕渠的開通為當時海州、沂州、密州等地的輸糧運鹽,以及后來又經淮河與大運河將其食鹽等物資轉運至安徽、河南、江西、湖南、湖北和都城洛陽等口岸起到了重要作用。

就這樣,在新漕渠與淮河、京杭大運河相連之后,人們在不經意間就趕到了北宋時期的渡口。那時,鹽業已成為朝廷的重要收入來源。淮北食鹽源源不斷地通過新漕渠運往南方各地,運鹽量很大。因此,進一步對鹽河的疏浚和改造成為那個年代的當務之急。為了加強對鹽業的運輸和銷售管理,朝廷還相繼出臺了《灶甲法》《戶牌法》《火伏法》等食鹽運轉和銷售的具體管理辦法。

隨著淮北鹽業規模的不斷擴大,許多新興經濟也被帶動起來,原有的新漕渠已經不能滿足大批食鹽和大量物資的南北調運。于是,到了公元1687 年,即清康熙二十六年間又進行了大規模的疏浚和改造,形成了一條真正意義上的大河。這條曾經被稱為官河和漕河的人工河,因以運鹽為主而最終得名——鹽河。

每當南下的船只運銷完食鹽等物資返回北上并進入鹽河的出海口時,船工和纖夫們就會興奮不已。面對浩瀚的大海——黃海,他們會躺在被太陽曬熱的沙灘或礁石上,美美地抽上一袋嗆人的旱煙。聽著大海狂熱的波濤聲浪,他們終于可以想一下自己的婆娘和孩子了。

新中國成立以后,黨和政府高度重視水利建設,投入了大量資金用來疏浚和改造鹽河。每到冬季枯水期,來自各地的大批農民工用挖掘機、手扶拖拉機等先進的機械設備開拓河道、轉運泥土,極大地提高了勞動效率。那種如火如荼、轟轟烈烈的勞動場面讓人一點也感覺不到那是在天寒地凍的冬天。如此一來終于形成了現在可以通航千噸貨船的一條人工大河。

2000 年以后鹽河又被列為江蘇省“兩縱五橫”航道網中的“一橫”,成為蘇北內陸地區以及淮河流域最便捷的出海航道。2005 年,鹽河又被納入江蘇省航道網的規劃之列,并按三級航道進行了整治,僅在淮安市的鹽河航道上就修建了楊莊、朱碼兩座1000 噸級以上的二級船閘。

鹽河在穿越六塘河、灌河、新沂河、五圖河、車軸河、善后河等多條河流的時候,都會因河流交叉時流速不同而在“十”字河水的中間形成巨大的漩渦,它像虛擬的黑洞,吞噬著身邊的漂浮物,甚至在你還沒有理出頭緒尚未作出理性判斷之時,它們已經形成了另外一股力量并洶涌地沖向下游。

在已經明了的水火無情的道理中,那些枯草和樹葉在旋轉中很快就失去了身影。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也遇到過許多漩渦和拐點,但我們這群發小在風口浪尖上都能保持清醒的頭腦,都能把握住自己的運轉方向。所以,沒有一個中途掉隊,都過上了晚節清明的生活。

一條鹽河就這樣把原來相對孤立的淮安市淮陰區王營鎮、漣水縣朱碼頭、灌南縣新安鎮、灌云縣伊山鎮和連云港市海州區等區域連成了一片,形成了以鹽河為主體的經濟帶,實現了南北優勢互補的共贏局面。

這條長達一百七十五公里的人工大河不僅承載著淮北食鹽和各種物資南北運銷的重任,還通過引水灌溉把大片荒灘草地變成了萬頃良田,把京杭大運河中段泄洪排澇的難題交給了大海。

看鹽河水一浪追逐一浪,就像翻看一頁又一頁的大書,書中寫滿了1292 個春秋的故事,而故事中的人物與事件有的已經分享了471580 多次太陽的照耀和月色與星光的庇護。

我們劃著縣造船廠預制的七米長、兩米寬的水泥船,由北向南地行進著。

船槳劃出一輪輪扇形的波紋,又向兩岸對稱地輻射。船不停地晃動著,岸邊的水草和蘆葦也跟著晃動起來,仿佛要把我們從沉浸在童年到少年的夢境中晃醒。我們這群發小都是在鹽河岸邊長大的。我們會撐船、會劃船、會游泳、會扎猛子,水上的活兒我們都懂一點,也都能干一點。我們知道水深水淺對于船只航行的客觀要求,我們也知道了解水深水淺對于認識主觀世界的重要作用。

鹽河在經過多次改造和治理之后,已經從過去樹木雜亂無章、花草叢生無度、堤岸泥濘坎坷中變成了現在的花木扶疏有致、河水清澈見底、水波瀲滟蕩漾、船只來往有序的美麗的景觀河流。

尤其到每年四、五月份,鹽河東岸是阡陌縱橫,一眼望不到邊的綠油油的麥田和金燦燦的油菜花。遠遠看去,那些農民在廣袤無垠的田間施肥除草,就像一只只小蜜蜂一樣勤勞而又顯得渺小。

而鹽河西岸每到四、五月份則是另一番景象。河堤上的梨花、櫻花和海棠花的花瓣會在春風的吹拂下翩舞飛揚,各種顏色的花瓣會覆蓋著河水和堤岸、覆蓋著草地和小路。它們大篇幅地模仿著凡·高的油畫《荷蘭的花床》——雖然大自然的模仿少了點油畫的段落和層次,但它們那帶有流動香味和溫柔觸感的畫面的確給人以更為真實的感受和深刻的印象,讓人找不到一點被截流、被蒙蔽的感覺。

這條流動的花床,吸引了眾多的蝴蝶和蜜蜂,也吸引了許多外地游客前來觀賞。他們或駐足欣賞、或流連忘返、或拍照留念、或喋喋不休地談論著、指點著。然后,他們便會到路西邊找個小酒館,點一些有地方特色的風味小吃細品慢嘗,特別是譽滿四方的灌云豆丹,那是必點的一道硬菜。據說灌云豆丹必須用灌云的豆油和在清晨打上來的鹽河水進行烹飪才有那種特別鮮美的味道。

在鹽河中劃船游玩,盡享兩岸的風情和自由,讓我們的內心充滿了久違的輕松和愜意,但河流畢竟是河流,它不會在人們激情的支配下而沖動,也不會在花開花落時而感到歡愉或沮喪。它會把最好的風景和花草裝進你記憶的瓶子,待多年以后你打開它時,依然會有當年的香氣和光芒。

我們的船雖然很小,但乘載的發小卻很多。我們一直向前行進著——行進在一條仿若赤橙黃綠的裙帶之中,并且安全地駛入了1980 年10 月1 日的上午。這一天,是我們共和國的生日,也是三十一年來人民當家做主的重要節日。

我站立在船頭,再看由此陪伴我成長起來的鹽河兩岸時,真的是心潮澎湃、百感交集。過去,我從鹽河西岸看東岸時,好像都是些蘆葦、菖蒲和蒿草之類的植物,帶著些許的蕭條和荒涼的印象。現在,當我站在船頭再看兩岸時這才發現迥然不同的景象,這才感覺到全面、客觀和公正。

十月的鹽河與四、五月份的鹽河有著大不相同的風景,它給我們帶來了另一種視覺的沖擊和感受。透過鹽河東岸稀疏的草木,我一覽無余地看到了那一望無際的萬頃稻田,它們在太陽的照耀下涌動著金色的波浪,此起彼伏地搖曳著飽滿的身姿。這樣,它們很快就觸動了一群群麻雀和椋鳥的味蕾。這些麻雀和椋鳥聚集在天空,看著沉甸甸的稻穗上下翻飛,相互傳遞著午餐的信息。如此一來,村民們便不得不在稻田地里豎起各種顏色的風信旗和稻草人,用來驅趕偷食稻谷的麻雀和椋鳥。我知道,這一豐收的景象飽含著農民太多的期待和希望;飽含著改革開放初期人們對現實與理想、真理與實踐的探索與碰撞。心隨物轉,我恍若置身于廣闊無垠的金色海洋,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農民的辛勞和智慧;感受到農民的偉大和光榮。他們不僅成就了大片的荒灘草地使之變成了萬頃良田,也成就了自己在滴滴汗水中應有的收獲。

十月的鹽河西岸,更不同于四、五月份的鹽河了。那些野菊花、木槿花、牽牛花和秋海棠等鮮花也在競相開放著,那些紅色的楓葉和金黃的銀杏葉落滿了鹽河西岸的坡堤和路徑。密集而又彌漫著濃郁芳香的風景已經遠遠超越了人們對于日常生活的想象和享受,遠遠超越了人們對于美麗事物的追求。

我們劃船的這群發小個個都不再是幾年前拖鞋撒襪、布衣襤褸的中學生了。我們已經于高中畢業的當年,即1979 年10 月的招工招干中如愿以償地被錄取到了屬于自己安身立命的工作單位了。

我們工作了!我們上班了!我們掙錢了!我們興高采烈!我們歡呼雀躍!在國慶節放假的三天里,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干勁和熱情去游山玩水;我們有了足夠的資本、精力去聽戲或看電影。我們再也不用以搭高肩爬墻頭、抱電桿的形式賊一樣冒著風險去聽不花錢的戲、去看不花錢的電影了。有了工作、有了工資我們就擁有了一切。我們頓感自己已經長成大人了。我們意氣風發、斗志昂揚;我們精神抖擻、滿目矯健英姿;我們胸有理想、滿懷凌云壯志。但我們仍然不敢觸碰“戀愛”這個神秘、誘人而又自以為輕佻的詞匯——盡管我們心中像有一塊木頭要從河水下浮上來。

在我參加工作和離開伊山縣城的那段日子,無論走到哪里,我都能聽到鹽河的汩汩流水,聽到堤岸叢林里翠鳥和貓頭鷹的啼鳴。我會不知不覺地想起鹽河西岸馬路邊的那兩間低矮的小平房,想起小平房里的母親和父親,想起在冬夜的一盞煤油燈下,我們姊妹六人圍坐著一個小炭爐烤山芋的情景,每每如此,眼眶里就會噙滿帶有鹽河月色的淚光。

當我們的小船從北船廠駛出后又快要進入南船廠的河道時,我的一個發小從前船艙站起來,充滿豪情地朗誦起張謇的一首吟誦鹽河的詩:“聞道河流足運鹽,春來浮送不須錢。何當一片西水來,流到梁園舊客前。”

在我還沒有完全從邏輯思維的概念中轉入到這首詩的情感和環境的形象思維時,我不愿去剖析我的發小在朗誦這首詩時的心情與心境。而鹽河則不同,它雖然沒有施加任何可能改變我生活意義的主觀因素,但我卻依然孜孜不倦地搜尋著鹽河的流水、波浪、漩渦、浪花以及岸邊的花草樹木等能體現出我們這群發小在成長過程中的各種驚奇或難忘的印記。

責任編輯:蔣建偉、耿齡聰

美術繪畫:朱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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