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道
迎接我們的第一站是黃河故道。在東營市水利工程地圖上,有條河道被稱為黃河故道。它,便是刁口河。
四百萬年了,黃河每年攜帶十幾億噸泥沙拋入茫茫滄海。下游的河床因此年年增高,把黃河托舉,成了一條地上的懸河。生長,突圍,尋找新的奔向大海的路徑。黃河,這條游龍頻繁擺尾,改道也成了極易發(fā)生的災(zāi)難。從遠(yuǎn)古到20 世紀(jì)五十年代,黃河下游有記載的災(zāi)害,就有一千五百次之多。改道也有二三十次,大規(guī)模的改道有六次,史稱“黃河六徙”。咸豐五年(1855 年),黃河在河南蘭陽銅瓦廂決口,奪大清河入渤海,形成了今天的黃河水路。刁口河為履行黃河奔赴渤海的使命,從1964 年至1976 年,行水12 年5 個月。之后黃河改道清水溝,應(yīng)該歸功于黃河口的治理成就。這條桀驁不馴的黃龍不再肆意擺尾。這條入海的水路,河口暢,下游順,全局穩(wěn),一直延續(xù)自今。刁口河,順理成章,也成了黃河故道。
黃河與大海相逢,一定有許多親昵,許多悄悄話。亦情亦恨,亦喜亦痛。流動與靜默,投奔與擁抱,都是黃河與大海的交響,都是獻(xiàn)給土地的深情,都顯出一種撼人心旌的力量。河口聚沙成洲,身后淤積的處女地,每年數(shù)以萬畝計的生長。土地生長,扇形沖積平原像一把自然的扇子鋪展,終成弱潮陸相。這片地球上最新鮮的土地之上,纖凝涌動,扶光巡幸,月華照臨。涵養(yǎng)永不缺席。數(shù)不清的生物,以身相許,萬物生長。
一望無際的荒野深處,以遼闊呈現(xiàn)大地之美。這里天然柳林32 公頃。柳林,俗稱“饅頭柳”,學(xué)名“杞柳”,是黃河口代表性植物。黃河故道,車基本上開不進(jìn)去,人可以進(jìn)去。人走的地方很遠(yuǎn)很遠(yuǎn),假如你有探險的精神。改道以后,這里成了一個旅游區(qū),被開發(fā)的地方修了生態(tài)木棧道。
生態(tài)木棧道直接伸入浩瀚的蘆葦蕩中,曲折迂回。我順著長龍似的木棧道向無垠的濕地游走,思緒也在游走。眼前是挺拔的蘆葦、翱翔的水鳥、肥美的水草。不時會看到鴻雁、灰雁和黃麻鴨從身邊游過。登上觀河亭,可遠(yuǎn)觀滾滾黃河,近觀黃河故道地質(zhì)遺跡,萬畝柳林的壯觀。與鳥親近。
蘆葦浩蕩,沙洲清秀兀然。紅柳颯颯弄清影,彰示遒勁的力,樹枝舞動的婆娑。這自然的柳,有野性的鋼,有溫暖的柔。似一幅國畫,畫筆瘦勁簡淡,有頓挫,有起伏,有伸展。細(xì)細(xì)的柳枝姿態(tài)清峻,踽踽如高人,蕭朗之中似有詩意。蓬勃的生命力正如這黃河古道的潛水深流,在深處郁郁生長。春已經(jīng)遣來信使,它們欣欣然,以勃發(fā)的綠意與柔軟,在你面前生動。
離離疏影,淡淡光暈,影現(xiàn)出幾只孔雀。我能感覺到它們的情狀,有點(diǎn)朦朧詩的意味。忍不住站在那里端詳。動物的世界,也是情感豐富的世界。它們用肢體語言,用聲音,甚至用眼波,傳遞情感。我想,它們的情感絲毫不比人遜色。這對孔雀,就在我面前展示著這樣的生動。公孔雀身形高大,它的羽毛也漂亮,它正和一只母孔雀殷殷相望。它會開屏么?展開它漂亮的繁殖羽么?那是愛的表達(dá)。我站下來,充滿期待。母孔雀梳弄著自己的羽毛,有點(diǎn)害羞的樣子。也像是在等待什么,憧憬什么。我們的到來,并沒有讓它們驚慌。或許它們被善待已久,感覺到的不是傷害,而是友善。它們對我們并不怯生,它們顧自游玩。赤麻鴨在水面游來游去,東張西望。東營人說別人家的海邊是海鷗的,我們家的海邊是白鷺。鷺鷥在背風(fēng)的淺灘結(jié)了隊(duì)兒,像二月天漫天飄舞的、輕盈的雪。雪落沙洲么?真的有那么一些意思了。
大雁在棧橋兩邊散落。有兩只,一邊一只跟隨著我們。是夾道歡迎么?走了一段,它們不再走了。真后悔那天沒帶面包零嘴啥的,有點(diǎn)讓它們失望了。它們沖天一躍,在我們的頭上搖擺著人字形。它們又平伸翅膀,盤旋,遠(yuǎn)去,丟下一個瀟灑的遠(yuǎn)影。嘎嘎——呷呷——呱呱……丟下一路的鳥鳴。鳥鳴越來越遠(yuǎn)。由清越到縹緲,在耳際久久不散。這清晨的,黃昏的鳥鳴,余韻悠悠。余音繞梁,想必,便是指這剛過的鳥鳴了。
四野空曠,愈感覺風(fēng)的力,風(fēng)舞亂了發(fā),也撥弄了人的心思。一行人,有人興奮,有人沉思,無不被眼前的一切打動。
“我站在高山之巔,望黃河滾滾,奔向東南……”
歌聲驟起。雄厚的男中音,字正腔圓,充滿磁性。同行的音樂家黃元元老師正在高歌一曲《黃河頌》。《黃河頌》旋律激昂,氣勢磅礴。歌詞疊韻如兩玉相叩,鏗鏘有聲。雙聲如貫珠,婉轉(zhuǎn)有韻。整首歌詞文采橫溢,古風(fēng)猶存。
巴顏喀拉山的雪融,九天銀河。母親的河,您正是以這樣的磅礴滋潤著沃野,蕩滌著人的心靈。歌唱家說《黃河頌》是每一個男中音都喜歡唱的歌曲。只是,那大多是在舞臺上。
現(xiàn)在,黃河古道就是音樂家的舞臺。面對遼闊與悠遠(yuǎn),空靈與澄明,他那么投入,沉醉,向著黃河,唱出我們的贊歌。
黃河口
風(fēng)沒有削弱下來的跡象。看樣子出海觀海河藍(lán)黃交匯的愿望,就要落空。那么登遠(yuǎn)望樓,也不失為一個好視覺。
黃河口,雙H 形的遠(yuǎn)望樓,正是取自黃河兩個字的首字母。登斯樓,萬里蜿蜒黃河于前,千頃濕地公園于后,滄海桑田,大河熙攘,這里,是被譽(yù)為共和國最年輕的土地。
無人機(jī)航拍東營黃河入海口。你首先看到的是黃河,它被管束了,被管束到河道巨大的管子里面。黃河海水交匯的地方,藍(lán)在接納黃,像母親接納奔跑的又溫順的孩子。這得多大的心胸呀,只有大海母親吧?黃河遠(yuǎn)道而來,攜沙入海,與大海相遇。一種熱情抵達(dá)另一種熱情,兩個咬在一起的,巨大的齒輪,交叉,融合,嵌入。濃烈,漸變,斑斕的色令人炫目,令人窒息。海浪頂著泥沙,泥沙追逐海浪,漸漸地沉淀,沉淀。終于,它們達(dá)到了一種高度的統(tǒng)一,自然的默契:沙洲生長。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
畢竟,這么近地靠近黃河還是第一次。站住,和黃河來個合影是必須的。生命中總有些許遺憾。黃河口,你是給我留一些念想么?就如散文的留白,不把意境說盡,讓人自己去填充。卓立入海口,看黃河之水東去。一種絢爛過后的恬靜,一種角突后的安然。萬千情愫在心頭。想象著飛瀉流丹的晚霞,呼吸著隨風(fēng)而至的甜甜的堿蓬菜。有如醉了一杯老酒,由淺嘗,而至深醉。
倘若在秋季,我一定要走一次紅地毯。赤堿蓬春時青綠,當(dāng)秋風(fēng)乍起,秋風(fēng)吹紅了一地的赤堿蓬。紅地毯瀟灑地鋪在大海和蘆葦之間。那厚重的,嬌艷欲滴的紅哦,一路蔓延,一路燃燒過去。漫天漫地,如霞,似霧,綺麗,炫目。
新生的濕地,向上的生長。蘆葦伊伊,蘆花飛雪,紅毯迎賓,鳥鳴呦呦。藍(lán)、白、紅、綠,最是迷人處。四時有序,萬物生長,萬物有時。萬物結(jié)滿核的果子,都是心臟的模樣。水在流淌,它們都是河流的腑臟,向河流托出滿腹的心思與愛戀。
咆哮之中,板結(jié)數(shù)千年的黃土地,一次次被打濕,被坍塌。
當(dāng)我未踏上黃河時,我只能想象。我常常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天才,極力想象。想象的依據(jù)來源于我讀過的書,看見過的影視照片,來自黃河的一切信息。漸漸地拼湊一幅黃河的畫卷,“黃河在咆哮”。那樣的宏闊,那樣的雄渾,那樣的奔放。水,帶著一種黃,渾黃,黃土地的黃,那是高原的血性,高原的本色。勢不可擋,似有千軍萬馬,奮蹄揚(yáng)鬃,嘶鳴而來。我的耳灌滿激越鏗鏘之音。水路,隨形就勢,彎彎曲曲的。從它的源頭,穿過黃土高坡,向東,向東,東營是它的終點(diǎn),從這里奔向大海。途中,溫柔的時候溫柔,粗暴的時候粗暴。
當(dāng)我終于站在黃河口時,東營黃河口的水是溫柔的。面對我朝思暮想的黃河,我的心情是無法言喻的。我想不到更好的語言來攬闊這時的心情。所有的,關(guān)于黃河的認(rèn)知,像這奔騰的河水朝我涌來,那么真切。
原載《大地文學(xué)》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