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她為什么要做這一切,讓我變得沒有她就無法生活?這是她造成的,不是我的錯……
我寫下這些話的時候,自己都覺得奇怪,仿佛在說我的愛人,但我并沒有愛人。正是我的母親把我變得沒有她就會死去。如果一個人一生都在溫暖中度過,而后突然赤身裸體地被驅趕到-20℃的嚴寒之中,他一定會死掉。而我就要死了。因她而死。
我早就想給別人講一講自己所思所想的這一切,哪怕是寫下來也好。但無人可談,也沒人想聽,那我索性還是寫吧。這樣我也能輕松些。
人生中最后的這段日子—— 于我而言意義重大。我走過了半生,也算小有成就,這之后的人生之路平順、灰暗,短促又單調,讓人看不清你是在前進還是在后退,是在上升還是在下墜。我也不清楚,是否應該一如既往地聽天由命,沿著這條路繼續走下去。
沒人會相信我今年剛二十八歲,因為我看起來特別蒼老。我清楚自己已經是個老頭子了。以前,我的臉龐同母親的一樣,清秀而溫柔,我倆常常一起照鏡子,而后感嘆:母子二人竟能長得如此相像。
而現在,她恐怕都認不出我了。我佝僂著身體,眼神黯淡無光,臉頰長滿了胡子,皮膚變得又黑又黃。我覺得自己很快就要死去。我好像也沒得什么病,但應該去死,因為只有那些想要活著、有生活意愿的人才配活在世上,而我并沒有這個意愿。在最后的日子里,當我認識到這一點,并且發現自己對生活已經再無期待的時候——甚至想要自我了斷。但我做不到,因為害怕。我知道自己的心靈庸俗而怯懦,但我就是害怕。
這都是她一手造成的。真的,我想,她給我一種感覺,完全不是鄙俗的,而是單純地讓我感受到活著的幸福——一種感傷的情緒。所有人都羞于承認,但我不會。是的,所有人都羞于承認,因為所有人都有這種感覺……
我是一個音樂家,即使稱不上多么優秀,但按照大家的說法也是相當像樣的。我自覺無法在音樂上登峰造極,因為彈奏又長又難的狂想曲、賦格曲乃至奏鳴曲的時候,我都毫無熱情,腦海中浮現的都是最平凡、最無聊的事情。我很少體會到那種美的感覺;那感覺——絕不是感傷的情緒,包圍并呼喚著音樂家,但我卻難以捕捉到它;我喜歡安靜的感動與回憶,當心靈感到甜蜜的疼痛時,靈魂深處一片寧靜。
有一次,我在音樂會上演奏歡快的前奏曲時(而現在我已經很久沒有上臺表演了),看到觀眾席第一排坐著一位老先生,我就想:“你正看著我,認真聆聽,也知道我在演奏,之后你就會對我的‘技巧’和‘表現力’進行細致入微的點評……但如果我現在不彈這支前奏曲,轉而彈奏短小、簡單的小俄羅斯(沙俄帝國時期對烏克蘭地區的一種稱呼)歌曲,它或許能讓你回憶起渺遠的過去、昏暗而溫暖的花園,也許還有某人那雙倍感親切卻被遺忘了的眼睛——你就會起身離開,以掩飾那無法控制的淚水、甜蜜的哀愁以及幸福的感覺,而這些情感都是明亮歡快的前奏曲所無法給予的。你一定想把這種幸福隱藏起來,因為你感到羞恥,因為你自己似乎是唯一有這種感覺的人,其他人并不理解你,但其實所有人都這樣覺得——每個人都羞于承認自己是唯一一個。每個人都在過去的時光中藏起了一片明亮的云彩。”
同所有人一樣,我也并非例外。
二
從很早的時候講起、從孩童時期講起會很無聊,而且我二十歲時的生活和十歲時確實也沒什么差別。只不過二十歲的時候更幸福一些,因為我個子比母親高了,可以挽著她的手一起散步。我們的關系沒有絲毫變化。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她不帶我去劇院,我就會鬧脾氣,以此告誡她,我做功課的時候她沒有權利娛樂。我生悶氣的時候,她會認真懇求原諒,甚至會感到傷心。我們不能吵架。因為除了我,她沒有別人,而我也只有她一個人。
我和父親甚至從來沒說過話。這位老先生住在房子的另外一半空間里,永遠在忙著建造某些東西,對我毫無興趣。而母親卻像少女一般年輕、纖細,長著一雙黑黑的大眼睛,朝氣蓬勃;她的裙子會在她快速走動的時候沙沙作響,她身上散發著奇異的香氣——我始終不知道如何描述這種氣味。它讓我想起了初春時節。
當然,我們當時住在圣彼得堡。我說過,每個人都在過去的時光中藏著一些不同尋常的、明亮的事物。但我不清楚也琢磨不出那些出生在圣彼得堡、從未見過另一輪太陽的人是否也是如此。好吧,即使我錯了,那也要自己判斷。但我實在無法忍受這低沉的天空、晦暗的氣息以及我獨居的房子。之后我還會談到這一點。反正在這世上就是孤身一人,一個人住這間公寓又怎會不孤獨呢?
我們之前的房子在南方的一個大城市里。房子是父親自己新建的,住著不是很舒適,而且還很冷。院子里的花園不太大,但整潔干凈,和別人家的花園連成了一片,在我看來仿佛無邊無際一般。父親總想把花園清理出來,建兩個外屋和一個谷倉,但他終歸沒有這樣做。現在花園如何,我就不清楚了,也許早就沒有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從沒上過寄宿學校。如果那樣的話,媽媽還能和誰待在一起呢?她有很多相熟的人,盡管他們都知道她和父親的關系,但還是沒有一個人主動向她獻殷勤。我覺得她自己也不想那樣。
我的中學老師們都很好,而且我學習也不差。當然,媽媽也會和我一起學習,但經常對此感到厭煩,對我說:“瓦洛佳,把書放下,我們去散散步,怎么樣?”
然后我們就去散步,她漂漂亮亮、高高興興的,而我也感到幸福,畢竟我有這么好的媽媽,而我又和她如此相像。
時間并未給她帶來任何改變,她的臉沒有變老,尤其是在我長出胡須和唇髭之后,我們很快就被誤認成兄妹了。但我覺得自己連內心都未曾改變。到了二十歲,我才開始認真學習音樂,夢想著去念音樂學院。我以優異成績通過了學校的考試,也是時候決定何去何從了。
“你應該去音樂學院,去莫斯科,一定要去,”媽媽說,“抓緊時間,你已經二十歲了。你會出名的,看著吧。”
“那我們什么時候去?”
“我想,就秋天吧,好嗎?”
如果母親不陪著我的話,我是不會去的。否則我和誰聊天?誰會愛撫我,和我一起散步?我生病的時候,誰來照顧我?我們一天都沒有分開過,一起聊天,一起做所有的事情,難不成她還能獨自留下嗎?如果沒有她,我根本就無法學習。
就像小時候那樣——我晚上會坐在她房間里的火爐旁,坐在她腳邊的地板上,告訴她這個或那個年輕女孩是如何愛上我的,我又是如何向對方獻殷勤的,還有我更喜歡哪個女孩。那時我覺得所有的女孩一定都會愛上我,畢竟我長得那么英俊,鋼琴彈得也很好。
“你知道嗎,瓦洛佳,”有一次媽媽對我說,“你一點都不像男人,完全是個女人,正因如此,我才會和你這么投契……或許這是我自己造成的。”她想了想又補充道:“比如,你從來不和男人在一起;我卻能在女人中間看到你——不知怎么的,你根本不是在獻殷勤,只是在賣弄風情。我不知道……但我覺得,如果你是一個陌生人,我不會喜歡你。”
我感覺自己被狠狠羞辱了,非常生氣。怎會如此!她自己說我像她,但現在卻說不喜歡我!如果說我像女人算不得一件好事的話,難道她自己之前就沒擔心過這一點嗎?
更何況這有什么不好呢?就算我像女人又如何!我熱愛一切的美妙——既不嚴厲也不強勢,而是溫柔樸素。變成這樣不是我的錯……
母親花了很長時間請求我原諒她,然后我們就和好了,但我沒有忘記她說的話,之后也經常對她說:“這是賽羅米亞特尼科夫或馬列米亞諾夫,真的,他們多男人啊!確實,女人應該喜歡他們,是吧?”
媽媽微笑著用那只不失美麗的大手捂住我的嘴——她手上那數不清的鐲子叮當作響。
我知道自己成了一個花花公子,因為我依然深受當地年輕女士們的追捧;我也明白自己的生命正在徒然流逝,我的心靈由于這種無休止的裝腔作勢和取悅于人的無聊欲望而變得庸俗不堪。我從未墜入過愛河。我喜歡很多人,但并不強烈。事實上,我當時非常純潔,只有少數人能做到這一點,但是在思想上,我不比其他人強多少。據說,一直保持純潔的人——思想上并不純潔;我不認同這種說法。于我而言,這種狀態只是暫時的,我想,這是因為自己在膽怯、庸俗、懶散地活著,因為長久以來我已經被慣壞了。
三
我對書本的興趣實在是少得令人驚訝。我讀書就是為了通過考試。而自那之后,音樂就是我的全部。只有它才能令我產生情感波動,想起那些未曾存在的事物。我沉醉于音樂時,便會忘記許多事。
終于,我們要去莫斯科了。我很高興,本能地感到一切都需要改變。
老管家和我們一起出發了——沒有她,我們可完全過不下去。我從未來過莫斯科,媽媽以前在這里生活過,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會做。或許她會吧,但不想操心忙碌,我完全理解她的想法。
我們在小尼基塔街租了一套漂亮的公寓,從此像同志般友好地過起了快樂的生活。我們去劇院看戲,出去游玩。很快,熟人出現了,親戚也來了。但我開始勤奮學習,甚至在母親接待客人的時候,我也很少出去。
除了那個教我的年輕教授,我在音樂學院和任何人都合不來。
如他所說,盡管我很有才華,卻顯得十分奇怪。不過,在我把他領回家介紹給母親后,他就猜到了我如此奇怪的原因。我和母親兩人,缺了任何一個,你都無法理解另一個,可以說,我倆構成了一個整體。
“聽著,年輕人,”有一次教授對我說,“好好努力吧。你要么就成為一個大人物,要么就會徹底迷失自己。”
于是我勤加練習,甚至忘了偷懶,變得不修邊幅,很少出門,不停地練習音階。我不喜歡音階,只是把它們當作必須攀登的高難度階梯來忍受。我非常渴望藍天,渴望大地,渴望鮮花!我從未那么渴望過任何東西,也沒想過會因此感到愁苦。媽媽安慰我,但……這正是我的痛心之處。我知道在這件事情上,只有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無法理解彼此。她甚至都不喜歡我們家的花園,在街上散步的時候,她說陽光比室內的昏暗更加令人不安,而她的香水也比真正的春天味道更好聞。
想到這里時,瞬間有一種不由自主的感覺向我襲來:她已經不再年輕了,不可能在任何方面都是我的“同志”,我們的靈魂深處存在一層隔膜。
但這些想法只在一瞬間閃過我的腦海……我說過,我跟誰都合不來。不會走得很近,只是認識,參加過幾次酒宴,但是從沒有在家里一起過夜……
媽媽沒有因此責備過我,只是好奇地問我為什么會這樣,但我卻有些不滿,帶著厭惡仔仔細細地講了起來,語氣中不無驕傲。
“無所謂,瓦洛佳,”媽媽說,“我也是這么想的。你只要不忘記我就行。要知道,對你來說我應該是第一位的,并且永遠都是,你對我而言就是如此。你懂嗎?否則就無法生活。懂嗎?”
我只是微笑著擁抱了她。她怎么可能不是第一位呢?否則還會是誰?
四
幾年過去了。我從音樂學院畢業,在音樂會上的表演大獲成功。但我自己并不是很滿意。我的手指飛快地按壓著琴鍵,彈奏那些空洞夸張的樂曲,人們驚訝于此,然后對我大加贊賞,但于我而言這又意義何在呢?我什么時候才能彈出那首——經常聽到卻又從身邊溜走的曲子?如果能彈出來,如果找到那首曲子的話——一切都將立即改變,我將會和聽眾產生同樣的感受。我們將一同哭泣,因為它并非匆匆掠過我們的心頭,而是觸及最深處、最隱秘的角落,對所有人產生同樣的影響……是的,我們會哭泣,然后呢……然后大家都一樣,好吧——我們會死去。無所謂……我知道,除非我自己感覺到它,否則什么都不會發生;我堅信不疑:如果它來找我,也會去找每一個我要與之“交談”的人。我總是在腦海中用“與人交談”這個說法而不是用“彈奏”來形容自己的演出。
這些想法或許有些愚蠢,但我從不認為自己是個聰明人,在這方面也沒有太強的自尊心。我知道自己不夠成熟,也沒受過多少教育。就這樣吧。這本來就不是我的目標,我有不一樣的幸福,另一條路徑可以引領我向上。
有兩次媽媽必須回家去,便把我一個人留在莫斯科好幾個星期。結果每次我都悶得要死,學不進去,連飯也幾乎不怎么吃了。我感到一種神經質的恐慌,好像這世界上只剩我一個人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媽媽都不存在。最重要的是——過去她就不曾存在!而如果過去她就不存在,那就意味著,未來她也不會出現……
為什么她要以這種方式把我束縛在身邊,讓我沒有她就活不下去?如果我說愛她,那也不夠準確:我不愛空氣,也不愛食物,但是沒有它們我也活不成。我知道自己是一個軟弱、怯懦的人。當我感到痛苦煎熬的時候,我無力支撐自己,無法承受……
我在莫斯科上學的最后一年,父親病了,于是母親在圣誕節前離開這里回家了。一月底,我自己也病了,然后就放下一切回家了。好吧,多念一年就多念一年吧,反正沒有她我也無法安心學習。到家之后,我們在她房間里的小沙發上默默地坐了一夜……但是我知道她心滿意足。她不能沒有我,就像我不能沒有她一樣……
五
我在家里待著的時候經常彈鋼琴。我住的那個小房間只有一扇窗戶,這扇窗戶正對院子,朝向花園。我把自己那架鋼琴放在窗邊,彈琴時能看到天空和樹木。
二月中旬,天氣已經開始暖和起來了。我走到花園里,抬頭望著櫻桃樹和蘋果樹上光禿禿的樹枝,還有枝丫間那片蔚藍的天空。在黑色的枝丫之間,那片天空多么燦爛,多么令人心情愉悅啊!而遠處的群山略微泛黃,但還沒有變綠,那是春草顯出的黃色。破土而出的小草永遠那么光鮮,煥發著生機,看上去黃燦燦的。我喜歡這些率先冒頭的小草,它們——就像孩子一般,好奇而笨拙,鉆出灰色的泥土,望著太陽。哦,母親……她為什么不和我一起來花園,愛我所愛?一股寒流再次涌入心臟,我再次感受到了我們之間的疏離……
多么奇怪!多么痛苦……
春意愈濃,我坐在花園里的時間愈長,并感到愈發快樂,就好像同這些黃色的花一起成長一般。我把自己的賦格曲扔到一邊:我又在靈魂中聽到了比所有賦格曲更美好的東西,我又開始尋找——但沒能找到。它曾在這里,近在咫尺,在春天的喧囂中,在春日的氣息中……但現在它離我太遠了!……
蘋果樹和櫻桃樹上雖然還看不到葉子,但飽滿圓潤的花蕾已經變成粉紅色,如同沉睡一般緊閉著。我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些花蕾是從哪里來的?為什么在這里生長?為什么是在這片天空下,在這個春天里?為何我一無所知?我害怕了。不需要,不需要質疑,不需要思考,只需要屈服和順從于這一切,就不會那么可怕了,一切就會變得簡單了……
在狹窄而潮濕的小路盡頭,我坐在自家花園最遠處柵欄旁的矮凳上。其實那不是柵欄,而是還在生長的樹籬,那時候還是黑色的。我的花園沒能延伸得更遠,只在這里,在樹籬這里就止住了,但我從未因此而感到難過。目之所及的每個地方都是樹、草,還有大地,上面則是天空。既然這些樹和我花園里的樹一樣,那么又何必在意它們是別人的還是我的呢?我看到的一切都是我的,都令我感到快樂。還有那些投下深藍色陰影的陡峭山峰——矗立在遙遠的天際——它們也是我的。夕陽西下,光線變得愈發寒冷。我知道自己該回家了,卻不愿意從凳子上起身。突然,有人從我身后走過去,聲音很小,我幾乎聽不到。我轉過身:腳步聲來自樹籬后面,是從別人家的花園里傳過來的。這甚至不是腳步聲,而是一連串的沙沙聲,好像什么東西擦過地面,然后就安靜了。我本可以站起來看看那是什么——畢竟有一處樹籬剛到我的腰——但我心想:“唉,隨便吧,沒必要。”春天的氣息讓我感覺疲倦,只想靜下心來打瞌睡。
但沙沙聲又一次響起,然后一下子就停了。我抬起頭來,撞見一雙眼睛正兇巴巴地緊盯著我。能感覺到,那眼神中的惡意是因為我變得焦躁不安而起。隨后這雙眼睛想要表達的含義變了,變成了冷漠。樹籬后面站著一個陌生的姑娘。我們沉默片刻,凝視著對方。我以為她會走開,她卻開口說話了。
“您好!”她冷淡地說道,“我觀察您很久了。您為何一直坐在這里?”
“這里很好,”我有點膽怯,或者說帶著歉意回答道,“但我從未見過您。”
“我是從遠處看到您的。我住在那邊。”她指著樹林后面,在離花園的籬笆很遠的地方,有一座幾乎看不見的房子。
當她挪動胳膊的時候,我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很奇怪,并不是年輕女士們常穿的那種連衣裙。這似乎是一件化裝舞會上才穿的衣服,但好像又十分簡單。這件寬大的白連衣裙質地柔軟,上下同寬(我現在可以看到它了,因為我正站在樹籬的另一邊),有一條暗紅色的窄腰帶。我明白了為什么她走路的時候會有如此奇怪的沙沙聲:因為裙子的末端是一條長長的拖尾,甚至都不是拖尾,而只是一塊從后面掉下來的布料,有一種漫不經心的美。裙袖又窄又長,幾乎到她的手指。
我,一個極有教養的年輕人,是懂得如何與年輕女士相處的。但此時此刻我卻絲毫沒有想到,這也是一位年輕的女士,對她應該像對待其他年輕女士一樣。我直接問道:“您為什么穿著這么奇怪的連衣裙?”
她并沒有對這個問題感到驚訝。
“因為這條裙子更漂亮。沒有人會注意到我,因此我只關心自己是不是喜歡。”
“但我也喜歡。”我說,“您叫什么名字?”
“瑪爾塔。”
“瑪爾塔?難道您不是俄羅斯人嗎?”
“不,我是俄羅斯人。我的姓是科列涅娃,我和母親一起住在這里。您難道沒聽說過嗎?瞎眼的科列涅娃?一個富婆?”
我想起來了,確實聽說過瞎眼老太太科列涅娃,她非常富有。還聽說過她年輕的女兒很愛學習,但從不出門。
“是的,我聽說了,”我慢慢說道,“多奇怪啊,我們是鄰居,而我現在才見到您……”
“我不喜歡出去,”她連忙說,“所以您才會驚訝我就是瑪爾塔。我的原名是瑪爾法,但是瑪爾塔這個名字更美,因此就叫了這個名字。”
“是的……您確實很美麗。”我若有所思地說道,幾乎是在自言自語。
“真的嗎?”她隨意地回答,“我也覺得自己很漂亮。許多人卻不認可。我認為他們不理解我。”
我們的談話本身并沒有令我感到驚訝。讓我感覺不可思議的是,瑪爾塔是一位年輕女士,而我正在由衷地贊美她。在我看來,她著實美麗,就像是透過樹枝看到的那片天空,像是溫柔而芳香的空氣,像是夕陽映照下粉紅色的云朵。她與這一切,甚至與這夜幕降臨前的時刻都那么契合。我不愿說話,也不覺得有多驚訝,只想與她一同享受一切。
她也不再說話了。
“好吧,現在再見了,”她最后說道。“您可以到這里來,”她有點傲慢地補充道,但又帶著一絲寬容,“但不要破壞花園。”
我又一次聽到她裙子的沙沙聲,她離開了。她最后那幾句話并沒有讓我感到驚訝:她的想法幾乎和我一模一樣。能讓人感到驚訝的,必然是陌生的,必然是在一個人理解范圍之外,而非理解范圍之內的事物……
這一整晚我都很奇怪。我試著彈鋼琴,卻發現鋼琴的聲音令人厭惡,很刺耳,而且太死板了。我來向媽媽請求寬恕,但沒有和她說一句話。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她的香水聞起來不像真正的春天……
六
我連續兩天沒去花園。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一定是害怕我們的見面不再像之前那么美好,我會破壞回憶。母親好幾次都注意到我的臉色變得蒼白,而且也不怎么彈琴。父親還躺在床上,母親大部分時間都在忙碌著。
“你怎么了,瓦洛佳?想不想晚上去散散步?”
我遲鈍而冷漠地回應了她的提議:不想!
最后,第三天,就像意志力薄弱的人下定了決心一般,我突然作出決定,迅速拿起帽子,邁著堅定的步伐走向花園。
花園里出現了很多變化。小路更干爽了,黃色的海葵在蓄水池附近爬行;蘋果樹上的花蕾變白,漸次開放。就連樹籬間也時不時地露出小小的綠葉。我剛剛坐到矮凳上,還沒來得及回過神來,就聽到了熟悉的沙沙聲,瑪爾塔走到樹籬前,說道:“您好!”
我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她穿著同一件或另一件相似的連衣裙,只不過腰帶不是紅色,而是金色的。
“您怎么不來了?”她問道,“我已經告訴您了,您可以來。不過,我知道您為什么沒來。”
“為什么?”
“反正……我就是知道。”
或許是太陽特意把光線投射到了她身上;又或許這只是我的想象,但我覺得,她今天的衣服星星點點地泛著粉紅色的光,就像蘋果樹上的花朵。
瑪爾塔的臉長得怪怪的,我甚至都想不起它的樣子。我只知道她渾身上下沒有什么特別暗或者特別亮的地方。頭發在腦后扎成一個簡單的結,呈現出一種近乎漫不經心的樣子,然后變成了灰色,與周圍的空氣融為一體;臉蛋蒼白瘦削,接近橢圓形;眼睛也是蒼白的,卻像清澈的水一般透明。我不知道那雙眼睛是什么顏色。我想,等到正午時分,天空變得更藍的時候,它們就會愈發幽暗。
這就是——我記得的所有特征,我記得那細而直的眉毛,緊閉著的淺粉色雙唇,但她整張臉的樣子卻從我的記憶中溜走了。我幾乎為此感到高興。記憶越是模糊,就越是完整。
“而且我知道,今天太陽躲藏在哪里,”瑪爾塔說道,“就在那里,那個坎坡后面。昨天它落到偏左的位置,再往左去很遠。我知道太陽每天都在哪里落下。畢竟這是我的白晝,我的!”她得意揚揚地說:“您想知道明天花園里會發生什么嗎?您想讓我告訴您蘋果樹什么時候開花嗎?”
“您怎么會知道呢?”我低聲問。
“我了解花園、春天、太陽和花,因為我愛它們……”我突然就相信她確實知道這一切。
“您認為那棵洋槐樹的感受是什么?”她問道。
“我覺得——它感覺很快樂……”
“怎樣的快樂?”
“就像您和我……一樣……因為太陽而快樂。”
“是的。我們一同感受到了快樂,一同感受到了……”
“而我有時會聽見,”她停頓了一下,然后補充道,“您在彈鋼琴。從那里傳來悅耳的聲音,并不那么尖銳。我喜歡……”
我想起來了,這幾天的鋼琴聲對我來說有多么刺耳。
“只不過……”瑪爾塔繼續說,“無意冒犯,您經常演奏各種音符組合而成的曲子,但實際上這些曲子毫無內容。要知道,我們應該擺脫人們臆造出來的東西,應該傾聽這里的聲音。”她的手在空中劃過:“然后盡可能把周圍的一切都囊括進去……”
她停頓了一下,顯然是在努力解釋自己的想法,當然,我已然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一直這么覺得,”我說,“您也這樣想真是太好了。就這意味著,這種想法是對的。”
“那您能不能彈奏一些簡單的,不那么快的曲子?我在音樂會上聽到過一首彈唱出來的曲子,和您彈奏的不同。‘不要說話,我的朋友,也別嘆息……’我唱得不好,也不會唱歌,但我現在就唱給您聽,好讓您知道曲子的旋律。”
然后她輕輕地唱了起來,仿佛是在輕聲說著什么。我仔細聆聽歌曲的旋律,讓她再唱一次。
“歌詞多好啊,”她說,“只是現在我還不太理解。只是現在,屬于我的時光……”她又重復了一遍:“春天將盡的時候……”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突然想起自己還從未看見過她的笑容。
“瑪爾塔,您從來不笑嗎?”我問。
“太陽落山了,”她認真地回答,“我早上的時候會笑。”
現在我正坐在我家在圣彼得堡的那座小公寓里,窗戶黑漆漆的,沒掛窗簾,灰黑的天花板中間懸著一個暗色的大鉤子——現在我覺得,這些事從未發生過,也不可能發生。或許這只是一場夢?但是,接下來發生的一切讓我幾乎陷入瀕死狀態,這可怕而討厭的、無法想象的一切都向我證明,這并不是夢境。這些事情緊密地聯系在一起。一切都是偶然嗎?或者說,恰恰相反,沒有偶然,也不可能存在任何偶然?我不知道。我想不出來,就讓其他人來決定吧。
在和瑪爾塔第二次見面后的那天晚上,我熄滅了自己房中的蠟燭,打開窗戶,開始坐下來彈琴。我努力回憶她給我哼唱的旋律。這是一個安靜、簡單的曲調,由簡單的音符組成。我沒有給它加入額外的和弦或者音階。我一遍又一遍地彈奏著這首曲子,越彈越好,讓人愈發想起春天的喧囂與黃昏時分的暮色。
我都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了什么,但一定是件好事。我走到窗前,不假思索地向下望去。而后我打開門,沿著黑暗的樓梯走進院子,走向花園。
花園里比房間中更明亮,籠罩著模糊的、閃著微光的夜色。新月已然落下,唯余滿天繁星。
小路的盡頭,能看到瑪爾塔暗白色的裙子。我知道她一直在那里聽著。她應該在聽著……
“好了,”當我靠近時,她悄聲說,“不要大聲說話。我一直在等您,需要和您說幾句話。明天不要來花園。后天來,是的,后天日落的時候來花園,多待一會兒。那天晚上蘋果樹會開始開花。我們能看到第一朵花。那些最早開放的花……您想看嗎?您會來嗎?”
“是的,我會來。”我也悄聲說道。
她點點頭,離開樹籬,轉身離去。我一個人留在那里。
七
我很晚才起床。懶洋洋地走進餐廳,咖啡也沒喝完,想起了瑪爾塔的命令,沒有去花園,而是無精打采地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提不起精神做任何事。
我想去找媽媽,靜靜地坐在她身邊;盡管最近幾天我都生活在一團迷霧之中,但還是很擔心自己錯過了什么——原來是最近沒怎么見到媽媽。我什么都不想對她說——畢竟她不喜歡花園,而我想聊的正是花園。但是我需要媽媽,就像需要我自己一樣。我現在才意識到,她感受到的與我并不相同,也并非想我所想。那她為什么欺騙我這么長時間?她為什么要做這一切,致使我離開她便無法生活?
午飯的時候,我坐在餐桌旁——無精打采,臉色蒼白,什么都吃不下。我突然感覺到有人正注視著我,便轉過身來。媽媽正用陰暗的眼神看著我,那眼神里有太多意想不到的惡意與仇恨——盡管我當時還沒來得及仔細思考或者意識到什么——讓我感到不寒而栗,心里發涼。
“不,是我神志不清了,這只是我自己的感覺而已,怎么可能這樣。”我腦海中立刻閃過這個念頭,仿佛巨大的重量壓在我身上,身體好像開始變得越來越小,我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變化,四肢開始不聽使喚。
我從桌邊徑直走向媽媽的梳妝室。媽媽不在那里,我就等著她。她一定會來。
她果真來了,一眼都沒看我,坐到大圈椅上,一言不發。我也沉默不語,承受著難以言喻的痛苦,因為這種痛苦無法預知,無從說起,令人絕望。
“我都知道了,瓦洛佳。”她終于開口說道。
她一開口說話,我就感覺輕松多了,但我不明白她想表達什么。
“你在說什么?”我懇切地問她。
“我說,我知道了一切而且也理解你。你陷入愛河了。哈!人們會說,這事也是該來了,但我要說——不,不應該。不,不能這樣!我為這件事耗盡了全部力量,你別想離開我!”
我膽怯而絕望地看著她失去理智。我懼怕她的怒火,卻沒有一絲憐憫。
“你在說什么,我一個字都不明白!”
她稍微冷靜了一些,繼續平靜地說:“你愛瑪爾法·科列涅娃。我知道,你們在花園約會。你好像失智一樣跑去找她。你想不想和她結婚?很遺憾,不瞞你說,你這個愛人有很多怪癖。她從小慣壞了,性情古怪。要么是個傻子,要么就是聰明過頭了。你小心點吧!你沉默也沒用。我可是全都知道。”
我的思緒亂成一團,舌頭也不聽使喚了。我愛瑪爾塔?怎么可能!我想和她結婚?我——結婚?不,或許是我們當中有一個人瘋了,要不就是大家都瘋了。我想張口說話,卻結結巴巴的,一頭霧水,自己都不知道想說什么。我說到花園、春天、蘋果樹,還有瑪爾塔,我說瑪爾塔對我來說就是一座生機勃勃的花園,就像天空和風……但現在不知為何,我絕望地想到,如果一個人從未感受過這種情感,就無法理解……
當時我心里只有一種本能的、強烈的恐懼。我害怕孤身一人,害怕母親離開我、記恨我,而我又無法獨自生活下去。此刻我已經準備好撒謊了,如果這樣做有用的話,而我此前從未對她說過謊。我覺得,她看穿了我此時的心情有多么沉重。
“那么,好吧,”她打斷了我的話,“看來你自己也沒料到會發生這種事。但是你要記住,瓦洛佳,我們的關系并不是這樣。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都不是一個任你予取予求的母親。我把全部的生命毫無保留地獻給了你——你也把全部生命獻給了我,全部,我走到今天,從未和你分開過,我親手塑造了你——為了我自己。也許這種行為很惡劣,但我不在乎。這是公平的。我不能犧牲自己。是的,現在已經太晚了。現在——無論你有多愛你的妻子、情人,無論她有多愛你——沒有我,你就無法生活!”
她惡狠狠地說完這些話,然后站了起來。我走到她身旁,擁抱她,看著她的眼睛。
“別再折磨我了,”我說,“沒錯,是的,我是你的,沒有你我活不下去。我什么妻子都不想要。我不愛任何人。我只是覺得奇怪,你為什么……我喜歡花園,喜歡花和音樂……原諒我。”
她緊緊地擁抱我,說:“你要答應我,不會去花園,也不會去見瑪爾塔。你還沒有愛上她,但是我感覺得到,別說話,我感覺到了,不應該……我知道,你會背叛自己的諾言,我懦弱的小男孩……只要你明天忍耐一下……后天早上我們就離開。好嗎?”
明天?可是蘋果樹剛好在明晚開花啊!
“你不說話了?你不想這么做嗎?”她又蹙起了眉毛。
我答應了。這對我來說很難,我哭了。我非常喜歡那些花……但我知道,為了她,我可以做到。雖然我不明白,但還是相信,我不應該去那里……
八
從早上開始,大家就在為出發做準備了。女管家不能和我們一起走,因為父親尚在病中。母親強悍地獨自包攬了一切。沒有人明白我們為什么要走,還走得如此倉促。我像死人一樣呆坐著,半閉著眼睛。太陽爬升到我的窗前,陽光照在我身上。我像被嚇到了一樣,起身拉上了窗簾。太陽不屬于我。
幾個小時過去了,我的心莫名其妙地隱隱作痛,不停地隱隱作痛。我茫然無措,無奈地聽天由命,無力選擇,無法作決定。不管發生什么,我都無所謂了。
但是太陽落山的時候,我想去找媽媽,依偎在她身邊,閉上眼睛,仿佛時間不存在一般,和她一起久久地坐著。
我走出客廳,看向窗外。太陽已然又圓又大,觸碰到了灰色山脈的邊緣。
我幾乎是跑著去了母親的房間。那里沒有人。我經過房子拐角——也沒有人。我在走廊上遇到了女仆。
“太太去哪里了?”我急忙問道。
“走了,先生,剛剛離開。關于馬車的事情,她囑咐我告訴您,明天早上要從那里去波洛茨克,會晚點兒回來;您方便的話,可以九點鐘去波洛茨克,如果感覺身體不舒服,那就請您早點睡覺……”
我沒聽完女仆的話。這很殘酷。超出了我所能承受的范圍。現在,此時此刻,我獨自一人,帶著自己的承諾和強烈渴望,想要再次去花園里看看春色,傾聽蘋果樹的話語……就像未做斗爭就向一切事物投降,向比自己強大的事物投降一樣——我此時也向無可避免的事情投降了。我又看了看太陽,無力地笑了,隨后頭也不回,不做片刻停留,徑直走進了花園。
九
我“砰”的一聲關上身后的籬笆門,往花園深處走了幾步——之后,我突然活了過來。我復活了,忘記了一切,變得愈發輕松快樂。混雜著各種色調的異香將我包圍。我回到了朋友中間,很久沒來看望它們令我感到十分慚愧。不知不覺,我已走到了小路盡頭。
瑪爾塔就在那里,這次她沒有站在樹籬外面,而是坐在我的矮凳上,她雙手交疊著放在膝蓋上,嚴肅地看著我。
“請原諒,瑪爾塔,”我說道,“太陽已經落山了。”
“不。還沒落到地平線以下。只是落到山后面了。沒關系。”
我坐在她旁邊。她看起來比之前更加蒼白,但現在我對她裙子的顏色沒有任何疑問了,那條裙子并不是白色,而是泛著一點點粉紅色。
“我們要等一下,”瑪爾塔說,“它們今天會盛開。您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嗎?看——白白的,像不像一朵小小的云彩?當月亮變得更亮,天空變得更高遠的時候——它們就會盛放。”
“您為什么會這樣,瑪爾塔?”我問道,“就好像您與它們同在一樣。”
“您難道不也是這樣嗎?您也是如此,也一樣喜愛它們,因此我才感到快樂,您和我在一起,我愛您。”
“我也愛您,瑪爾塔,”我說,“就像我愛這個花園,愛這一切。”
她重復道:“一切……”而后陷入了沉思。
短暫的黃昏一晃而過。月亮閃現,在小路上投下膽怯、笨拙、模糊的光影。泥土和銀蓮花的氣味更濃了。蘋果樹粗壯的枝條投下了陰影。原本寂然無聲、靜止不動的一切現在仿佛低聲吟唱起來,發出嘶嘶的聲響。模糊不清、幾乎看不見的蒸汽或煙霧在月光下滑過。影子在花叢中婆娑晃動。天空和月亮一起變得更高、更遠、更冷。
我感到害怕與恐慌。我在等待著什么,全身心地投入這種期待之中。瑪爾塔沒有看我。她感覺有點冷,向我這邊靠過來,我不自覺地抱住了她,只想和她靠得更近一些,與她一起等待。
“要安靜些,再安靜些,”瑪爾塔說道,把蒼白的手臂搭在我身上,“我們不必緊張,就這么安靜地,安安靜靜地等待。如果我們的靈魂不平靜,就無法接近她(此處應指‘自然’,俄語為природа,陰性名詞,故用此代詞)。”
我知道,她想說的是——接近自然。
“我們會接近的,對嗎,我們?”她急切地問我,看著我的眼睛,“我,你,我們倆——和她在一起…… ”
我從來沒有比現在更強烈地感覺到自己正“和她在一起”,如果這樣的狀態能夠繼續下去,那么這就是幸福。
我們嗅到了某種新鮮而模糊的氣味,很快就聽到,然后馬上就明白了氣味來自哪里。
“第一朵花開了,”瑪爾塔說,“等一下,別看。等等,現在其他的花……”
她低聲說著,語氣莊重嚴肅,同時身體和我貼得更近了。我想說些什么,但是她低語道:“不要說話……”然后央求一般注視著那些花朵。我不再說話了——這種靜默讓我愉悅。我只想將此刻的感受永久留存。我想,這就是幸福。整個花園都充滿了濃郁而新鮮的香氣。月亮沉落了,消失在天際,但蘋果樹并沒有變暗。它們的白色并不是月光的投影。
時間流逝,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愈發清冽寒冷,天空漸漸變綠,晨曦降臨。我仔細端詳著瑪爾塔的臉龐,瑪爾塔仍然緊靠著我,坐在凳子上。她抬起眼睛,沖我笑了笑。
“是時候了,”她說,“現在太陽要升起來了。蘋果樹開花了。”
有什么東西敲擊著我的心靈。我想起來了。我臉色變得蒼白,內心感到沉重而冰冷。瑪爾塔擔憂地看了我一眼。
“你怎么了?”
“瑪爾塔。我變得不幸福了……可憐我吧……我要走了……”
“你要走?”她慢慢地說,沒有一絲驚訝,“這么早嗎?請等一等。還有時間。請等一等,等到花朵凋落吧。”
“不,我不能……我身不由己……我……”
“唉,其他人,”她平靜地說,“他們總是阻攔,永遠,在任何事情上。走吧,別不開心。我只是不想你這么快就走……”
我憂愁地望著她的眼睛。那雙眼睛瞪得大大的,不過卻很平靜,只是溢滿了淚水,仿佛只要她稍稍動一下睫毛或者轉動一下視線,眼淚就會涌出來。
我站了起來。她還坐在椅子上,沒有看我。
“再見,瑪爾塔。”我說。
“再見。你不要忘了……”
“什么?”
“一切。我不會忘記。現在我們倆都知道了,該如何生活。”
“瑪爾塔!但是其他人……”
“是的,其他人!而你不能,你也無法……總之不要忘記。”
我看著她,看著那碧綠而明亮的天空,看著仿佛被雪覆蓋的蘋果樹,說道:“我不會忘記的。再見!”
她沖我點了點頭。我就離開了。
十
接下來發生了什么——我就簡短快速地講一講吧,這對我來說太難了。我媽媽她故意把事情做絕,好來報復我,我知道。的確,那天晚上她變得憔悴瘦削,但我認為,那是源自她對我強烈的恨意。所有的感情都交織在一起。是的,我已經知道她不會原諒我。她不可能原諒我。我也什么都沒有告訴她。我當時表現得就像死人一樣。就算她讓我拿左輪手槍自殺,我也會默默地舉槍射向自己。她讓我自己離開,說永遠不想再見到我,也永遠不會原諒我。但我認為,同時她自己也這么覺得:如果看到我活不下去,她還是會受不了并且原諒我的。因此,為了不背叛自己,她故意死了。是的,是的,我毫不懷疑她就是故意的。醫生說她得了白喉,那又怎樣?可能她得的真是白喉吧。但無論如何,假如她實在不想死,就肯定不會死。她死后的第三天,我從莫斯科趕來了。她的身體已經開始腐爛,散發出酸澀難聞的氣味。我看著她的臉,什么也沒說。一位先生走到我面前,久久地握著我的手,讓我吃點東西提提神,然后對我說:“是的,您母親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您一定感到十分震驚吧!你們的關系令人驚訝……”
我不自然地笑了笑,說:“ 是的,是的,您說得對……”
而后又與這位先生握了握手。
后來她下葬了,我也就離開了。我還留在那里干什么?我沒有再打聽瑪爾塔的情況,也沒有再去過花園……
幾年過去了。我現在已經記不清這事過去多久了。我不記得自己是怎么活過來的。我開始遺忘一切,不過,有時還是會想起蘋果樹開花的那個晚上。我坐在鋼琴前,彈了一首小曲:“不要說話,我的朋友……”這讓我感覺稍稍快樂一些。
但這種情形也很難得,我幾乎記不起來……生活的重擔每時每刻都壓在我身上。我活著,只是因為自己沒勇氣去死。我獨自在圣彼得堡生活,住在一間充斥著廚房味道的陰暗公寓里,去給別人上沒用的音樂課,然后無所事事地回家。我還要這樣過多久呢?
在大房間的天花板中間,有一個掛鉤……我已經說過這件事了。我有一個想法:如果從前廳的手提箱里拿出一根繩子,把它掛在鉤子上,那么會如何呢?畢竟,沒有人會知道,尤其是現在,晚上……老太婆,我的廚娘,正在睡覺。而且最重要的是,即使把繩子拋到鉤子上,我也什么都做不了。它會被摘下來并拿回前廳。即使我做一個繩套,也不會發生什么:我可不會去上吊——沒必要因為做了繩套就一定去上吊,對吧?這種事如此可怕,如此丑陋……我離瑪爾塔太遙遠了!……但事實上難道我……不,不,我只想試一試,沒有人會知道,我要試一試……
原載《世界文學》2024 年第5 期
美術插圖:段明
文訊
2024 年西班牙語年度圖書:萊拉·格列羅的《電話》
中華讀書報訊(記者康慨) 西班牙《國家報》的文學副刊《巴別利亞》邀集107 位專家,選出了2024 年的50 種最佳西語圖書,57 歲的阿根廷記者和作家萊拉·格列羅(Leila Guerriero)所著調查著作《電話:一幅肖像》(La llamada: Un retrato)排名榜首。
《電話》厚432 頁,基于格列羅從2021 年開始對阿根廷婦女西爾維婭·拉瓦伊魯及其親友長達兩年的大量采訪寫成。1976 年3 月,年僅20 歲且懷孕5 個月的拉瓦伊魯失蹤了,2018 年才在西班牙馬德里公開露面。格列羅在書中呈現了一位婦女的復雜肖像,她的故事交織著愛情、性、暴力、幽默、子女、父母、不忠、政治、友誼和移居,以及1977 年3 月14 日從海軍機械學院打出的、拯救了她生命的電話。
“萊拉·格列羅將新聞報道推入了一個新的境界。”《巴別利亞》認為,“這里沒有評判,只有事實、不同版本的事實,以及道德,即對生死之間致命而模糊的困境進行深思的經驗。這是高水平的文學。”
格列羅1967 年生于阿根廷的胡寧,有敘利亞和德國血統,2010 年以紀實作品《骨頭里的痕跡》(El rastroen los huesos)贏得第九屆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新聞獎(今稱加沃獎),2019 年再獲第14 屆曼努埃爾·巴斯克斯·蒙塔爾萬新聞獎。
在《巴別利亞》2024 年的排行榜上,名列第二的是34 歲的西班牙青年作家戴維·烏克萊斯(DavidUclés)以內戰為背景的魔幻現實主義小說《空屋半島》(La península de las casas vacías)。68 歲的羅馬尼亞作家米爾恰·克爾特雷斯庫(Mircea Cǎrtǎrescu)關于19 世紀埃塞俄比亞皇帝特沃德羅斯二世的656頁“偽歷史小說”《塞奧佐羅斯》(Theodoros)排在第三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