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駐清溪村期間,我曾兩次去南皋村找周錦云,均未見到。一次是卜雪斌帶我去的,周錦云的弟弟在家,說哥哥到鄧石橋那邊去了。一次是我獨自到東邊會龍山地母廟那里,路過南皋山,在一個拐彎處,又遇他弟,問錦云先生是否在家?弟言“兄在山里”。像極了賈島“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之《尋隱者不遇》意境。后來,周錦云知道了我去找過他,某天中午,競和老伴一起來到李家塘“清溪書社”找我。他不認識我,只知有一位北京來的作家住在清溪書社。周錦云夫婦見書社大門上鎖,就到“立波書屋”找卜雪斌。卜雪斌替我定了約見時間。
次日上午,天氣微冷。我們提前10分鐘到了南皋村周錦云家。周錦云搬出竹椅給我們坐,沏了鹽姜芝麻豆子茶。三人一邊曬太陽,一邊喝茶聊天。先從周立波說起。周錦云稱周立波“紹儀伯伯”或“鳳翔伯伯”。我問他,是否見過周立波。他說當然見過,那時候自己7歲或8歲。在周錦云眼里,周立波是一位身堅骨瘦,英氣挺拔,清秀俊朗,言談舉止儒雅的人。周立波叫周錦云的奶奶“嬸娘”。后來,周立波到上海闖蕩世界。是從資江坐船前往岳陽,再到武漢,然后去上海。他家住在西邊周家山,就是現(xiàn)在“立波故居”那里。
周錦云家老屋場原在楓樹山姚芷青家的旁側(cè)。周錦云兄弟三個都是軍人。他是1973年兵。1966年入伍的大哥,退休之后,留在了陜西漢中。周錦云是鐵道兵,學的是測繪專業(yè),1984年因部隊轉(zhuǎn)隸,轉(zhuǎn)業(yè)到了益陽房產(chǎn)局工作。那一年,他29歲。31年后從房產(chǎn)局退休戶口落在了益陽市。與當年的周立波一樣,年輕時候“想著往外跑”,“年老了,跑不動了,就回來了,安居鄉(xiāng)土”。人生百歲,草木一秋。外面世界無限美,難比家鄉(xiāng)山和水。
一個家庭,三位軍人,在清溪村,絕無僅有。2008年新農(nóng)村建設,他目睹了山鄉(xiāng)巨變,覺得清溪村是真正的桃源、命中注定離不開的福地。參軍之前,他在清溪村高碼頭村組,上學讀書,下地干活,與鄉(xiāng)親熟悉。一次回清溪,看到一臺軋路機沿著毛栗侖路一直開到了南皋山,再轉(zhuǎn)向清溪路。周錦云想:終途之地,必是居所。當即決定,就在此處,造屋安居。路與他駐足之地,相隔咫尺。依山傍林,水塘靜幽。他花錢買下此處一座廢棄之屋。妹弟都在清溪村,他與妹弟兩家共建了一座兩層小樓,4套房,每套都是三室一廳,外地工作的孩子回來亦有居室。周錦云測地基,畫圖紙,選瓷磚,拉水泥。雇來了挖掘機,削山墊溝,夯實宅基。屋場框架與周圍山林、田野、水塘,搭配得當。緊鄰道路的院墻,看似微斜,卻有物理排水功能。山雨來時,院不積水。水順預先設計,暢快地,流到下方溝渠,或山下的池塘。在部隊時,周錦云學的是測繪專業(yè),深諳土木工程和建筑設計。他的房子,既得陽光,又不潮濕。觀景賞月,坐北朝南,不限想象,筑造出一個清晰明朗的屋場。雖然與貓坡、大小獅子山、榔樹灣、高碼頭那邊相比,狹窄了許多,但也不大不小,溫馨滿滿。他的田園,在屋場下方路邊,亦是頗費一番功夫:填溝做田,開渠掘溝,疏浚河道。初冬時節(jié),陰雨綿綿,泡得土地酥軟。水田和菜地,除了螺螄和蝸牛,其他害蟲,皆因凜寒而盡皆不見,不用打藥,不施化肥,蔬菜茁壯。周錦云兄弟和妹妹,閑時到塘邊壟畦看看,拔幾株草,鏟幾遍土。菜籽入土,過不了幾天,萌出碧綠嫩芽。我在毛栗侖路走動,看到的,是一小塊兒被碧綠遮蓋了泥土的園子。又隔幾日,拔了蘿卜,挖了蕞頭,掐了菜心,砍倒了白菜,小院子里鋪開了鹽漬蘿卜干和擦菜子。園子里的空地方,再挖出若干個小坑,播撒千粒菜籽。不日,又生幼苗。緊鄰菜園子下方是月牙水塘,他買來了魚苗,悉心喂養(yǎng)。年復一年,落英飄墜。草葉搖動,白鰷戲水。草魚、大頭(鰱魚)、鯉子、泥鰍、鯽瓜子。一些魚,買時寸許,長大七八斤,還有十余斤的。中秋時節(jié),請城中親友,邀遠居近鄰,前來捕魚。大罾小罟,一塘子魚,鄉(xiāng)親隨意捕撈。“開魚的日子”或“開魚節(jié)”,在清溪南皋村,轟轟烈烈進行。場面熱鬧,人們高興,抱鯉拎鰱,蒸魚炒蝦。一時間,小村子里,彌漫烹煮河鮮的味道。
像王摩詰《山中與裴秀才迪書》所述“與天機清妙者”覓游的美境,“然是中有深趣矣”。我問周錦云:村人有否多拿多取?他說:清溪村人每戶得魚三條足矣。即便多取多拿,亦無妨啊。吃不了的,制成臘魚,或可冬天吃。他割來谷皮樹葉、苧麻葉、葛藤葉、紅薯葉,掰一棵大白菜、揪兩片蘿卜纓子。或者,間菜苗時,將葉子掰碎,丟人魚塘,立有青頭,把水攪渾,漣漪閃爍。眨眼之間,“魚菜”被吃光。塘魚也能“套養(yǎng)”:草魚吃草、藤葉和蔬菜,所排糞便,微生蟲豸,小鯽享用;蝦蟹鰟皺,豆蟲泥蚓,鰱鯉可吃。月牙形河塘,天然活水,自山澗來。長年沖積,塘中凸起了一個狹窄小渚,幾只小甲,晾曬甲殼。也有鵲鴉小隼,蹲踞樹上,看準機會,疾掠而過,獵食魚蝦。他用竹竿綁上紅布條驅(qū)趕。小水塘有南入口和北出口,有源頭活水補充。下雨時,從山澗流入池塘,水滿了,又從另一側(cè)流出。也可用塘水澆灌菜地。進出口圍了細密網(wǎng)隔,小魚小蝦,跑不出來。
周錦云喜歡讀書。《山鄉(xiāng)巨變》里的“秋絲瓜”“亭面糊”“菊咬筋”“符癩子”很有意思呢。書中的劉雨生,其中一個原型周慰岐是他的堂哥,新中國成立以來清溪村第一任村書記。周慰岐73歲去世。“劉雨生”是多個原型人物的合體:朱雨生、周慰岐、潘四喜和周立波本人。讀小說,品細節(jié),了解村莊的歷史。身體好,他也登雷打侖、楓樹山、南皋山。去北京女兒家,步百旺,游香山,攀鳳凰。如今爬不動了。“不管你我多猖狂,到老都得掛南墻。”回歸田園,凡人不凡。他覺得人生最得意的,就是能從故鄉(xiāng)走出,最后又能回來。明人蘇仲《種蔬》寫得多好:“角豆穿籬石,絲瓜繞屋椽。打畦分嫩韭,春雨翠呈鮮。”蔬薯熙攘,摘一簍子絲瓜、黃瓜、辣椒、紫茄、西紅柿,放在路邊,任人挑選;挖一筐洋芋、紅薯,任人取拿。日子過成農(nóng)事詩。他向往的是陶淵明、王摩詰、蘇東坡的“晴耕雨讀”的生活方式。
以前自己種菜。如今年歲大了,兒女不在身邊,就雇人種田。然后,自己撒種、飭弄菜地。菜薹打霜,味道最好;白菜浴雪,葉脆汁豐。大棚菜雖然長得快,卻不及野地之蔬。當然,在這個山坳子里,看不到那種有礙觀瞻的塑料大棚。還因為,山坳窩里背風,水脈縱橫,陽光充足,一年四季,蔬豐果碩。每個季節(jié),都有不同味道的清甜和脆香。野地菜,立冬或冬至,晝暖夜涼,菜葉青嫩。大寒和立春,山谷菜蔬,維生素和葉酸,相當豐富。
“且耽田家樂,遂曠林中期。”周氏兄妹,聚在一起,種菜種瓜,抱團養(yǎng)老。“鄉(xiāng)村生活,多開心!城市里,單元樓,門對門,互不相識。”從小長大的鄉(xiāng)村不同,熟悉、親切。有時找找當年的伙伴敘敘舊。孟浩然在《過故人莊》寫的那種生活,是他向往的。那種有著山間泥土、風雨濡潤的稻花味道,令他留戀。“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中午了,我們告辭。周錦云說,在家吃啊。他在鄧石橋買了一只5斤重的老母雞,鑄鐵爐罐,正煮著呢。卜雪斌說,改天再來。湖湘人,不論哪里,到了用飯時間,走到誰家,勿須客套,都可拿起筷子洽(吃)飯。如遇老人過生日辦家宴,主必留客,不能有任何托辭,不能不吃飯不喝酒就走。端碗吃飯,捧杯飲酒,表明老人“有余糧”,也寓意這家老人會活得長久長壽。來客若是不吃飯,老人就會生氣,認為自己的“余糧不多了”,或者“活不了多久了”。如此有著善仁之喻的風俗,盛行于民間。卜雪斌的岳母80大壽,所有在益陽的親戚都來了,三十余人,擺了三桌。其實呢,這也只是“小做”。若是“大做”,排場就要搞得大一些:邀請左鄰右舍、五親六眷,平時有來往、沒來往的,皆可來吃壽宴,屋里擺不下桌子,就擺到院子里。
湘地風俗,人間溫暖。
周錦云陪我們出了小院子。走到月牙塘。我站在岸邊草叢,向水里看小渚,試圖發(fā)現(xiàn)兩只小甲。周錦云說,中午了,躲泥里頭,睡覺了呀。天地仁善,萬物欣然。有些時候,自然給予的,是一種悲憫。俯仰上下,皆是如此。要向天地感恩。無論風云,還是雨雪,所遇所顧,都要看作是上天的安排,自有其妙,自有其趣。周錦云像個哲學家,看著水畔自家的小菜園子,若有所思。他說:“三年前某天,我站這里抽煙。有一個大學生,拿著手機,在這里錄像。見我抽煙,走過來,對我說‘叔叔您抽煙吶?這么好的空氣,真是浪費啊!’口音是外地的。他這句話,像一桶清亮亮的水,一下子激醒了我。是啊,這么好的天氣,我競抽煙!不單單污濁了空氣,亦對健康不利。我當即取下煙,扔在腳下踩滅。從此不洽煙!”“迷惘的時候啊,心懷善意的人,關愛提醒,是多么好的事啊。”
從周家門前向西到清溪路,再向東北方向走一條土路。接近土地廟,零零散散的,有一些闊綽的三層小樓。再走,到楓樹山與會龍山連接處的艾家坳。有兩條路讓我躊躇,上面有一條路,下面也有一條路。不知道走哪條,怕愈走愈遠。恰好下起了小雨,無處遮身,索性回返。午間吃飯,我與卜雪斌說到了在艾家坳看到的古井,又說到楓樹山往北的壩子有紅磚屋場。院子圍墻外,有很大的水塘。塘邊水面,搭了一個小釣魚臺。臺子里,臥著一只大黑犬,看見我,兇霸霸地,吠聲如豹。我本想著,進入小院子看一看,但又怕大黑犬逐客。就在鐵柵門外,拿著手機,遠遠地,對著水塘和屋場,拍了幾張照片。
卜雪斌說,那是我堂哥卜建成的屋場呢,我家老屋場,是距那里不足一百米的楓樹山,二哥卜志斌,就出生在老屋場。卜雪斌二哥卜志斌,1983年10月當兵,比我晚一年入伍。每次回村,都會久久站在高碼頭村弟弟家屋場院子,望著面前的荷塘出神。他想起了從前的楓樹山。小時候,家里有木犁、筍镢、耙耬、鎬鋤、吱嘎叉子(手推車)、筐簍和刀鐮。所有農(nóng)具,家家皆有。刨土得蔬,撒種得食。妹妹和弟弟還小。他和大哥、大姐,都是干農(nóng)活的好手。野果是山里的,寶藏是山里的。花草樹木,都與生活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身邊逶迤展開的,是欣盛的植物。無論農(nóng)人,還是樵夫,有好力氣,才活得好。有好土地,才能有好收獲。稻田像一面鏡子,照見了農(nóng)人的本質(zhì)。陸游《農(nóng)桑》詩云:“農(nóng)事初興未苦忙,且支漏屋補頹墻。山歌高下皆成調(diào),野水縱橫自入塘。”“水長人家浸稻秧,蠶生女手摘桑黃。差科未起身無事,鄰曲相過日正長。”荒月時節(jié),農(nóng)人辛苦。更無暇賞顧詩人筆下的桑田。為果腹、為活著。他們渴望得到一塊沃腴田園。可是,現(xiàn)實酷烈,人性錯愕。狡黠村官,分給他們的,是人人嫌棄又遠避的一塊薄地。這樣的一塊草難長、樹難生、稻歉收的土地,“分給”卜家,明顯是欺虧。時間隙過,老天垂憐。往事不言,命運輪轉(zhuǎn)。終于,等到了期待的事情來臨:難生谷物的土地上筑了屋場、建了書屋。成了陽光盈滿、荷花擁簇的風水寶地。
1965年6月,卜志斌出生在楓樹山那邊的一座老屋,也就是我后來拍到的那個紅磚屋場向南80米楓樹山的政府用地。屋外漸漸淡去了光線。記憶中的梁柱是陳舊且有著裂紋的杉木。但是,記憶最深刻的,并非此種情境。對卜氏兄弟而言,這是夜晚里的一部分內(nèi)容。1983年盛夏,益陽大旱,稻田缺水,水井見底,河流淺得浮不起筏子。弟弟雪斌就讀小學三年級。父親看著田里禾苗,枯萎打蔫,心情煩躁,帶著志斌,挑水抗旱,但只是杯水車薪。
月明星稀,影像清澈。父兄們,到平坦的山地,作田耘耕。白天有活計,夜間亦無閑。對于農(nóng)人來說,無論白天,還是夜晚,都是一樣的。白晝與夜晚,是以一個個明亮串在一起的。經(jīng)年累月,農(nóng)事稼穡,合在了一起,便構成了本態(tài)生活。現(xiàn)實情境,可以模糊。但是,往昔不會。即便時間過得再久,兄弟兩個,仍記得當年諸多情境。紅薯飯和青菜湯,成了日常的最好饗食,亦是童年和少年的味道。之后,便永久地留在記憶中了。那些回憶,保存下來并不簡單。子女們不會知道,盡管時間并非久遠。生活細節(jié),不可描述。有時候,真的懷疑宿命像一列火車,在規(guī)定好的地方停站。楓樹山、八井塘、落塘坡、高碼頭,可是,這些都不是人生的車站,也只能提醒自己:到站了,該上車了;到站了,該下車了。火車像負重的漢子,喘著粗氣,亦步亦趨。經(jīng)過屋場,轟隆聲震顫,聲音即信號。“我從山坡一躍而下,飛跑起來,跳上拉煤的小火車,等到更遠地方,再跳下來,為了省些力氣,必須爬上小火車走一段。那火車,開得真是慢啊。”白天見的,是幾分山地;晚上見的,是窄小屋場。山林稠密,但能分清樹木,讀得透哪塊山地。一旦太陽下山,躲進樹影里,就會讓人感覺寒冷。春夏秋季,雨水多多。現(xiàn)在,冬日天空,雨意陰郁,霧氣潮濕,家里家外,濕漉漉一片。柵欄之上,掛著的蘿卜葉子,幾天也曬不干。掛了霜的葉子,做“擦菜子”才好吃。鞋子常常被草木上的水珠濡濕。屋子木板下,更是霉跡斑斑。生活沒有什么可以指望了。或許,只有遠近的火車轟鳴,讓他感到新奇。山林里的石頭,消逝了。家門前的大樹,砍伐了。楓樹山的古樹,若是保護到今天,該有多好!那些古老的楓樹、香樟,還有棗樹,粗得三個孩子摟抱不過來。一座水塘留在了原地,一塊泥巴卻去了遠方。農(nóng)人的后代,懷揣紅薯飯團,走在上學路上。童年,少年,青年。槲葉落山路,枳花明驛墻。信心是山地里牽出的一條路。無論是山澗清泉,還是廟堂鐘磬,一聲一聲,都能喚回記憶。現(xiàn)在,什么都可以失去,唯有那條路,不能丟掉。路和路交疊。腳步和腳步交映。一個人,兩個人。走著走著,下起了雨雪。灑在山路,也灑在身上。肩擔手提自家的菜蔬,終于到了龍山港碼頭。然后,再從這里起程,船涉水路,進入古城。時間轉(zhuǎn)述艱難。曾記否,那印著馬蹄窩眼的逶迤故道?曾記否,那驛路老井臺上的厚厚苔蘚?曾記否,兄弟路遇七旬老人摔倒,不顧一切地,將其送往醫(yī)院?人良善,路坎坷。往昔緩緩,望得見蹣跚的身影;現(xiàn)實匆匆,看不見疾行的腳步。
山澗溪水,涓涓流淌。山谷的鳥兒,聽得見,巖崖罅隙間,嘰喁的蟲語;山谷的風,知道往哪里吹,才能讓植物的種籽,順順暢暢地,在哪一塊沃腴的山地,生根、發(fā)芽、抽莖、長葉子。雖然說,塘子里的水從不曾干涸過,但卻也從未見到?jīng)坝康难怼8叵”。焦染褪巧8l砣刻斓刭n贈。對農(nóng)人來說,塘子不是湖,而是盛水容器,是大型蓄水池、小型水庫。特別是農(nóng)旱時節(jié),塘子里的水,就是農(nóng)人的命。保水就是保墑,成了農(nóng)人默契的使命。也因此,山谷里的植物是不能隨便砍伐的。絕不允許,任何人事,戕害農(nóng)村有限的水土。每一株樹,都是神靈,都應該得到護佑。家山、家水,所有植物,幾乎全都認識。山谷,是一個生活場,狹長彎拐,曲線直線,都能分辨。路邊古井,自然而然。渾沌季節(jié),無塵無濁。那些察覺不到的苔蘚生在梯階、井臺和山道,這些飽含水分的微植,老人上山干活,踩上,容易滑倒,骨斷椎碎。因此,就有“除苔”行動。下大雨時,路途泥濘,人得穿靴,才能行走。卜志斌走這樣的山路,走得夠多。他多次想著,離開家鄉(xiāng),從楓樹山、落塘坡、八井塘開始,由南向北,辛苦跋涉,到達龍山港,涉過資江,從大碼頭上岸,就見到了外面的世界。
那一年,稻谷欠收。進入10月,出乎意料,油柞坡10多畝茶子樹,長得出奇好。茶子豐收,志斌去摘。忽然聽到鄉(xiāng)廣播站的招兵消息。志斌興奮,從茶樹上一躍而下,站在父親面前,大聲說:“我要當兵!”父親一驚。他知道,兒子倔強,認準的事,一定要做成。八匹牛,難拉回。他拉著兒子的手說:“你弟還小,家里需要你啊!”父親不想讓兒子當兵,還有一個原因,鄰居樓媽(鄧鐵樓老伴)唯一兒子鄧志高在1979年那場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中犧牲了。而此期間,一直到1983年,清溪村都再無人報名參軍。有青年想?yún)④姡捕急桓改缸钄r。志斌內(nèi)心吶喊著:我要去當兵!他想著現(xiàn)在的生活,毫無價值。在大山里,整天不說一句話。語言無力回應夢想的召喚。俯仰之間,時光飄絮,匆匆泥潭。在山谷里,他不知自己是否活著。吃一次蒿子粑粑是奢侈的,穿一雙嶄新的膠鞋是奢侈的。窮則思變,不放棄,才有拯救。農(nóng)家孩子,或許參軍會有出路。他扔掉茶簍跑回家,一言不發(fā),坐在灶前,生起了悶氣。母親察覺到了一向穩(wěn)重的兒子肯定有煩心事。志斌跟母親說了想去當兵的意愿。母親聽兒子說完,把鍋蓋一放,說:孩子,這可是大好事啊,男人就是要走出去,奔個好前程!
志斌跑到鄉(xiāng)里報了名。之后的幾天,他跑招兵辦,忙著進行面試和體檢。當《入伍通知書》寄到家里時,父親才幡然醒悟:倔強的兒子,做事毫不退讓,還真的做成了。這一點,很像自己啊。冷靜之后,父親思忖,兒子大了,做父親的,該尊重兒子的選擇。自己不也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當過村里的民兵連長嗎?他知道訓練的艱苦。又一想,和平年代,哪有那么多的仗打?如果阻擋,意味兒子的未來等同于自己的現(xiàn)在。那是一種罪過啊。讓孩子到部隊鍛煉,或許能有機會,跳出貧困山村,這未嘗不是一件大好事!這樣想著,便也默然。但是,少了一個勞力,往后一家人的生活,可能會有更多更重的勞苦。
志斌新訓后,分配到韶山?jīng)_當了一名警衛(wèi)戰(zhàn)士,兩年后考上了軍校。每月8塊錢津貼一分不花,寄回家給父親置辦農(nóng)具、給弟弟妹妹購買紙筆和交學雜費。對于志斌來說,權當一次遠行。因為沒有出省。如果是一只鳥兒,就相當于還在同一塊屬地。即便后來生活在婁底,生活的習慣,亦大同小異。在部隊,吃得飽飯。他希望老家也一樣,何時能跟在部隊,吃得一樣。他始終覺得,自己并沒有離家鄉(xiāng)太遠。他記得的,是懷念了一生的山。要穿越的山,一座比一座熟悉。當年老屋所在的楓樹山,有神性。樹木粗壯,花草繁多,江河迷人,充滿誘惑。在山村,糧食永遠是第一位的。一個勞力,就是一口糧食。他理解父親的苦衷。我不太了解蒿子粑粑,以為那東西是物美價廉的民間食品。問卜雪斌,小時候是不是經(jīng)常吃?卜雪斌笑我不懂,蒿子粑粑,那是富人家吃的呢。粑粑是糯米粉和青蒿做成的。那個年代,糯米金貴。何況粑粑得用茶油煎熟,哪有多余茶油來做?過年時候,也只是以箸點蘸,滴到菜湯里提提鮮。三月青蒿嫩,九月糯米貴。誰種糯谷,誰就敗家。最經(jīng)濟、最實惠、產(chǎn)量高的作物不是稻谷,而是紅薯。紅薯頂餓呢,一小塊即可飽腹。更多時候,是將紅薯,切碎成絲、丁曬干。荒月時,下放紅薯絲、丁,上放大米,放一些鹽巴,加水蒸煮。一斤紅薯米飯,大米所占比例30%,紅薯所占比例70%。孩子們吃上面的飯,父母吃下面的紅薯。沒有菜,吃加了鹽的紅薯米飯。人在饑餓時,能果腹的,都是香甜的。日子這么過著,農(nóng)人這般活著。
卜志斌是本名,當兵登記時,記的是“志兵”,一字之差,真的讓他成了士兵。后來,他慶幸地想,如若沒有當初的“犟牛脾氣”,如若沒有母親支持和父親理解,如今,他可能仍只在農(nóng)村做田。窮苦是繩索,越勒越緊。大哥卜建華就終老在這塊土地上。想起父親和哥哥,不禁內(nèi)心傷感。1964年修鐵路時,父親辛苦筑成的老宅拆了。行政區(qū)域劃分,楓樹山一分為二:父親劃到了益陽縣鄧石橋鄉(xiāng),屬于農(nóng)村戶口;叔叔劃到了益陽市會龍山辦事處,戶口歸屬城鎮(zhèn)。父親老宅與叔叔屋場,南北相距僅80余米,景況卻天差地別。1951年出生的大哥卜建華,埋怨父親為何將屋建得那么遠。卜建華讀了高中,沒能像堂兄弟那樣安排工作,30多歲時娶了老婆,是隔壁石筍鄉(xiāng)一位女子。因為窮困,沒幾天,就跑了。卜建華去找,卻死活不歸。經(jīng)歷此番折騰,卜建華心灰意冷。“出門一把鎖,進門一坨火,衣服爛嘎噠,有得人來補。”“有得煙火氣,有得女子嫁。”大哥媳婦跑的時候,志斌讀高中一年級,姐姐讀小學,雪斌七歲,還未上學。年少有了愁滋味。“當時,大哥若是獨立出去,我們就無甚么生活來源了。農(nóng)人的日子,顧噠(了)嘴巴顧不到衣。”此后幾年,大哥建華一直在“扯”離婚的事。怨懟和愁悶,不能挽救的破裂的婚姻。家境貧困,兩間茅草屋,一家多口,局促在每人不足十平方米的屋里,生活捉襟見肘。媳婦的逃離,給了卜建華不小打擊。那時,又不準挖筍,每村都有護林員守著,窮死也不能上山找食兒。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就是在有限的土地栽種辣椒。與種谷不同,辣椒不擇山地,且產(chǎn)量高,摘下裝簍,30多斤,用擔子挑著。早上4點鐘起床,要在6點半前趕到龍山港,乘那趟船,到對岸的大碼頭,再到資陽古城賣掉。干這活兒的,大部分是母親和雪斌去做。8歲的雪斌,還是一個孩子,但亦能幫母親提籃攜簍,且可省一張船票錢。山地如何賺錢,作物十分關鍵。緩慢生長的樹,單薄的樹,堅硬的樹,松散的泥土,哪里露水多些,哪里接受陽光充足些,都得知道。富裕,是以勤勞體現(xiàn)的。
在山村,看一個家庭的勤勞程度,還要看屋場院子里堆放的柴火。屋場的柴堆,一天天被消耗掉,又從未減少。柴火永遠是新的。柴堆高高,碼到了屋頂。一些屋場,還放了多層的擱架。農(nóng)人沒有不會砍柴的。志斌放學后,操起砍刀,上山找柴、砍柴,割草。吃的稀少,那就把香火燒得旺些。好有力氣,搬石壘壩,挑土墊路,摘茶背果。大哥打一輩子光棍,卻為養(yǎng)活全家,沒白天沒黑夜地辛苦。七八十年代,卜家有稻田5畝、茶子山地10多畝,除了上繳國家和自己吃的,所余不多。叔叔卜子才在化肥廠工作,便讓建華來化肥廠打零工掙點錢,補貼一點兒家用,或供妹妹弟弟們上學。后來,大哥生病了,家里無錢醫(yī)治。再后來,大哥病逝了。志斌和雪斌,一手操辦,終讓畢生勞苦的大哥“風風光光地走好”,入土為安。
若可育桃李,伴君尋芷岸。從家出發(fā),走向世界,再折回來,其間一定有難以言盡的辛酸。一個人出來,鞋子沾滿了碎葉。回來時,腳下仍沾著碎葉。風雨無常,路途艱難。弟弟雪斌,也在勞動中,逐漸長大,種地,挖礦,四方游走。命運隨風,萍飄蓬轉(zhuǎn),世事造化。他想起每座山的底部都有巖石土層、溪流江河。山是堅固的,河是柔軟的。山巖堅固,才高聳挺立;溪流柔軟,才曲折漫遠。志斌當兵,不僅僅是闖蕩世界,更是生命的堅持。少年時期,爬山,如履平地;作田,更像一頭耕牛。圓穹丘陵,隆起坡嶺,陡峭巖峰,在一個農(nóng)家孩子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山。林密草深,只需一把鐮刀。即便像寨子侖、雷打侖,最寒冷的冬天,有雪沒雪,皆可登攀。還有那些枯死了的樹,需要鋸下來,拿回家,當燒柴。人生的過程,不就是一路路打柴、燒柴的過程嗎?山谷林深好打柴,平原大地能種田。吃得苦,受得累,本真的農(nóng)家子弟,到了部隊,也不會差。軍校畢業(yè)后,志斌分配到婁底武警消防大隊當了一名消防員。本省的,每月可回家一趟,住一天,次日歸隊。7個小時車程,勞苦奔波。1995年,志斌轉(zhuǎn)業(yè)到婁底公路局工作。1996年國慶節(jié),志斌帶車,進行公路大檢查,司機狀態(tài)欠佳,精力松懈,老舊吉普,拗不過打盹的人,開到一個山崖,車輪打滑,突然墜落十多米深溝,車子連續(xù)翻了三個筋斗!車上四人,志斌受傷最重,胳膊和腰椎受到嚴重撞擊,住院治療達一年多,定為七級傷殘。出院后,志斌重回公路收費站當站長,一千就是十余年。志斌在婁底結婚.夫人是長沙人。2009年,收費站撤銷,又回原單位任副局長。如今,母親九旬高齡。志斌每周,回清溪村住三天陪母親;再回長沙住三天伺岳父。
楓樹山是志斌的出生之地。18歲,人生重要時期,都在這里了。那座茅草和黃土壘的房子,早也看不見了。故鄉(xiāng)成了夢境的存在。昨天,好像夢境。今天也似。年初的一場大雪,幾近封路,讀博士的侄兒從馬來西亞,千里輾轉(zhuǎn),回到長沙。他開車去接,從長沙機場,到益陽,原本兩小時車程,開了四個多小時。雪飄山嶺,往事歷歷。他想到老宅。屋場幾經(jīng)南移,老宅子已完全看不見了。雪斌建新屋場時,特意給他留了一個房間,他隨時都可回來居住。
每次回來,他都要用手機拍攝清溪村:晨光里盛開的荷花,路邊的銅牛,蓄水的塘子,迂回曲折的木廊橋,路邊結了紅果的覆盆子,還有月光下的江邊垂釣。轉(zhuǎn)發(fā)一篇《山鄉(xiāng)新巨變》文章的導讀時,他寫到:“這里是我的歸途”,后又轉(zhuǎn)發(fā)了多條有關清溪村的小視頻。還有弟弟雪斌的訪談。馬上要退休了,能像周錦云,歸來養(yǎng)老,亦是心愿。此前故鄉(xiāng),就像遠古部落,雀鳥跳躍,蟲鳴報春。月光明亮,灑在路上。他的手,像一盞燈,照亮了山谷每個角落。人生上半場,亦是精彩。隔山傳來的,不僅僅是小火車的轟鳴聲,還有隼嘯鷹唳。鐵路線,經(jīng)過北部、南部,在城市邊緣,綿延不絕。車門敞開,影像晃動。抽長桿煙鍋的男人是父親,山谷里奔跑的是弟弟。外面的世界,車門一次次地,向他敞開。幼小時候,少年歲月,青年初期,都未曾離開過楓樹山。真要離開,萬般不舍。清溪村,是他人生最后的“歸途”。現(xiàn)在,身體離開了,靈魂仍在。月夜如水,思念清晰。窗下陶罐,珍藏有老酒。黃鶯藍鵲,傳承了幾代。鳥投林,獸歸山。自己的家鄉(xiāng),終要歸來。或僅陪母親說說話。弟弟雪斌,一日三餐,用粉碎機,將米飯蔬菜打碎,做好后喂給母親吃。就像幼稚之年,母親哺喂他們一樣。
那天我與卜氏兄弟散步到興安村,志斌給我講農(nóng)業(yè)經(jīng)驗。看到山根處,成片枯干的蕨蘭筋,要是以前,早被割光了。因蕨蘭筋雖小,但是旺火。過去,他常常割來,作鍋灶引火燃柴用。
我在“方言廣場”附近找尋“李三圣墓”。鄧春生說那個“方言廣場”曾是堂兄鄧瑞欽的“竹席”工廠。開始只幾間房,后擴大規(guī)模,招村里人來廠做工。那個時候,已有鄧伯樂大理石廠。兩家廠子,基本上成了清溪村人家庭經(jīng)濟主要來源。竹子加工成“麻將”小塊,串起來,就是盛夏床上涼爽的寶貝。“麻將竹席”的好處,我當然知道,但我不知道這樣的小村,竟然有如此規(guī)模的民營企業(yè)。卜兆平和鄧瑞欽,無疑是有著非凡眼光的農(nóng)人。就在本村,做涼席加工。銷售,本鄉(xiāng)打折,外鄉(xiāng)優(yōu)惠。廠子建在村的邊緣,也是謝林港鎮(zhèn)附近,來往方便。我來清溪村,有人告訴我,女企業(yè)家卜兆平,廠子不做了,成了“阿來書屋”的管理員,是“清溪書屋”管理員中唯一“阿姨級別”的。她是鄧春生堂兄鄧瑞欽的堂客。前晚,我便與鄧春生約好了采訪時間。次日上午,如約到“阿來書屋”找卜兆平。鄧春生先我到達。顯然,此前卜兆平接受過類似的采訪,已有足夠的經(jīng)驗。鄧瑞欽則不同,他有些擔憂,怕自己講不好,更怕見生人,便索性躲了出去,在外面溜達,讓妻子卜兆平來講“他們的故事”。
開書屋之前,卜兆平兩口子,辦了民營企業(yè),加工楠竹制品。鄧瑞欽負責設備安裝、產(chǎn)品推銷、機械維修。卜兆平負責后期制作。廠子一度紅火。除了技術人員,鄧瑞欽和卜兆平夫婦,不招外地員工,只招本村婦女就業(yè)。上百人加入了就業(yè)隊伍。產(chǎn)品不僅僅是地理的,更是自然的。好竹子,要有好品格的手制,睡得才舒服。種類繁多的竹子,以大楠竹為主要。神秘即傳奇,其中的竹子,來自周邊地域。粗的,如小水桶般;細的,也有大碗口那般大。把涼席做成精品,像學識淵博的中世紀哲學家大阿爾伯圖斯在他的《植物論》里描繪的一樣,生長大地的竹林有如“一門藝術”那般令人快慰。產(chǎn)品,是第一位的;宣傳,是第二位的。自然原生態(tài),也是生活原生態(tài)。竹子,無香,清涼,是它的本質(zhì),更是它的香味。與東坡“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理念相近,如同中世紀事物,此種“新精神產(chǎn)品”,著實是人類的生活需求。在卜兆平和鄧瑞欽這里,有關“竹子的最佳利用”自然中心論,找到了一個美好的表達。竹之絕美,竹之澹泊,自然而清新。“麻將竹席”,其強度、彈性和透氣性,得到了南方居民的青睞。而且,不滲不潮,不霉不腐。易于擦拭,更易于打理。與普通的竹席比,“麻將竹席”,不因為材料的堅硬而產(chǎn)生聲響,且皮膚接觸,沁涼、柔軟、舒恬。非那些尼龍化纖材質(zhì)產(chǎn)品可比。鄉(xiāng)村隱居著諸多能工巧匠,不用示范,無師自通,還會自創(chuàng)花樣。出色的手工,優(yōu)于批量機器產(chǎn)品。竹子有神性之功用,湖湘之夏季,人們更離不開。人人必有之,戶戶必備之。只是需要人來守護好信譽。因此,竹子產(chǎn)品,人人喜愛。自然回歸生活,自然陪伴生命,是不二之選。有關“竹子敘事”,在人類床榻史上,可找到文化的跡象。竹子的價值,是人性的清澈。卜兆平不欠工資。作業(yè)靈活,可將最后一道工序,帶回家里做。因質(zhì)量好,批發(fā)給鎮(zhèn)子大市場,遠銷泰國、柬埔寨、老撾等亞熱帶國家。純手工水竹篾墊子、“麻將竹席”,本地也有大量需求。
大楠竹,桃江少些,江西多些,都是鄰近竹區(qū),以車馱運便利。常德桃源大楠竹樹,皮薄肉厚。做涼席和坐墊兒,需要粗可做木桶的那種大竹樹。將一棵大楠竹樹,破成若干個小竹塊,工序復雜:先將竹樹破開,機器打磨,拋光潤滑。再把小塊竹片兒,裝成箱,帶回家,以尼龍繩,穿連綁系,制成涼席、坐墊、圓枕、沙發(fā)墊等家居用品。每年純盈余40余萬元。竹子有天然活性,粗大竹樹,若不伐掉,會影響生筍。竹樹產(chǎn)品,一度帶活了鄉(xiāng)鎮(zhèn)的民營經(jīng)濟。
遠方竹林搖曳,是植物的理想。產(chǎn)品緊俏,供不應求。辦企業(yè)的日子里,卜兆平和鄧瑞欽,不寫招工廣告,來的都是本村人,想干多少,都可以。南側(cè)拐彎處的鄧石橋車站,是人來熙往之地。固定在村口的廠房,摩肩接踵,光影綽綽,不用馬馱肩扛,一輛小電車,便可載到家里作業(yè)。所有夜晚或某一個夜晚,農(nóng)人因一張竹席子將美好生活寄托。像河流,載著希望來了,帶著期待走了。鎮(zhèn)子邊緣往往更易讓產(chǎn)品快速做成,然后運往城市。他們記得那些地方,哪家都需要納涼產(chǎn)品。即便是街邊老舊住宅區(qū),或幾幢年久失修的屋場,亦需涼爽。
然而,好事不長。2008年,景區(qū)開發(fā),政府用地,推倒廠房,建起“方言廣場”。人們惋惜,人們懷念。卜兆平安慰他們,會有機會,再辦起來的。等了一年,又等了一年。鄧瑞欽急了,到外面去找項目。在堂兄的攛掇下,鄧瑞欽和弟弟鄧立坤,去了廣東一家膠水廠,但很快又因“項目”不過關虧本。鄧氏兄弟承擔了責任。堂兄推說自己非股東,不予擔責。鄧瑞欽憤懣、痛悔。“討壞堂客一世,做壞生意一轉(zhuǎn)”。合伙做生意,就該勝敗同擔!都是清溪村人,且是親族,卜兆平息事寧人:什么都能失去,人沒出事就好。出不去,那就不出去了。走來走去,終將回歸。家鄉(xiāng)的月亮比任何地方都圓滿。仰望星空,每個星座都一目了然。就在家鄉(xiāng)干,哪也不去了。種地,亦能把日子過好。重要的是口碑——村人對他們夫妻贊不絕口,涼席廠剛開時,清溪村人怕卜兆平付不起工資而猶疑。卜兆平與鄧瑞欽則用行動證明,工資按月,準時發(fā)放,毫厘不欠。即便產(chǎn)品賣不出去,資金周轉(zhuǎn)不開時,也不差一分錢、一角錢地發(fā)給職工,甚至,還把自己的錢,拿出來,分發(fā)給大家。
時間花園,涌現(xiàn),消散。廠子停了,投資失敗。鄧瑞欽灰心喪氣。外地請他去當技師,月薪兩萬,他猶豫,思之再三,他最后下定決心:不再奔波了。就待在清溪村,哪也不去了。作田,打柴,種菜,挖筍,有時候,還會為鄉(xiāng)親,做點兒木工活計。人生啊,貴在安然。兒子有了孩子。孩子有人照看。卜兆平帶孫子,送孩子上幼兒園和學校,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清溪村開始書屋建設時,卜兆平申請將自家房子做了書屋。從一開始的搞衛(wèi)生,到后來干脆自己做了書屋管理員。她和鄧瑞欽想的是:讓兒孫們,生活在一個濃厚的文學氛圍里,比經(jīng)營啥項目都好。掙錢非是主要。雖然說,工資跟以前開廠子天差地別,但人生最寶貴的是,無欲無求,身心安逸。
兩個小時的采訪(中間10分鐘有參觀團體來書屋,卜兆平停下來,給游客講解),一直未見鄧瑞欽。問鄧春生,他神秘一笑.他躲啦。我到后院去找。只見工棚里頭,放著一個正在打制的火廂,旁邊長凳,放著刨刀、手鋸、錛子、鑿子、銼刀、鉛筆和細長的木板。還有一對做好了的檀香木鎮(zhèn)尺,打磨細致,光滑油潤。我拿在手里掂了掂,沉重壓手。鄧瑞欽不愧是一個能工巧匠,厚重的檀香木,手工打造,精美絕倫。或許,他還會做出素箋竹筆、紅木矮案等。清溪村一些老人,書法堪稱一流。我思忖:哪家老人用如此精美的鎮(zhèn)尺?一對鎮(zhèn)尺,紙輕風急,需要沉穩(wěn)壓住,才能氣定神閑,游龍走蛇。而當塵埃落定,人生定會翰墨飄香。那些觸動心靈的文字叫人思量。書屋外墻有楷書阿來《塵埃落定》中“傻子少爺”的一句話:“上天叫我看見,叫我聽見,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不想象,才會有驚喜。”卜兆平指著那面墻對鄧春生說:“一把金鑰匙,換來一句話。阿來老師,真的像似對我說的呢。”
湖湘初冬,雪意無跡。清溪渠溝,流水潺諼。山下毛栗侖路,生著野菊、接骨草、小飛蓬、前胡、千年健、黃牛膽和蕨蘭筋。這些草木,我拍攝了許多,存在手機相冊里,隨時查閱識別。草木是山河衣裳,閃現(xiàn)溫暖光芒。在寒冷季節(jié),自由自在,精神抖擻生長。每一株都有奇妙的時光故事,任由風雨講述,任憑雪霜渲染。坡上坡下,酸棗、烏桕、角楓、野胡椒、香樟、枸骨、楠竹、紅葉石楠、茶子樹等樹木,無拘無束,肆意生長。縱然凌亂,亦無人進入山中伐砍。清溪人只撿跌落的干枝燃柴暖灶。山川大地,唯任其天性綻放,才有自然的豐饒。民生亦同,唯任其本態(tài)闊達,才有蓬勃的富贍。
密集的雨水,淋濕了衣裳。踏著長著青苔的拉絲水泥路,聽摩挲大地的腳步踽踽獨行。空氣濕漉漉的,為每一棵樹、每一片葉子、每一朵花,仔仔細細,擦拭過了。小獅子山和榔樹灣那邊的屋場,飄來了農(nóng)家的飯香。“這么冷的天,你穿得太少啦。”鄧春生執(zhí)意要請我洽飯。我說,等等鄧瑞欽吧。鄧春生騎上電動車說,他不來啦。鄧春生指給我看北邊的一家飯店,讓我沿著清溪路向北,再向西,繞荷花池走,到那個“壹號家菜館”吃飯。老板鄧海波,曾在武警部隊干了8年士官。本想著在部隊多干幾年,但看到父母辛苦,就回來了。他的家原在李家塘那邊,政府征了地,就遷到了小獅子山這邊,建了新屋場,拓了菜園子和養(yǎng)雞場。樓下隔了幾個包間。他不雇服務員,自己跑堂,妻子炒菜。有時兒子也幫著端菜燒灶。父母種菜、養(yǎng)雞。客人來了,沒有菜譜,直接到后院菜園子,想吃什么菜,直接點就行。后院菜園子,蔬菜長勢旺盛。白菜、莧菜、蘿卜、蔥苗,高過了腳踝。正看著,菜炒好了:油炸志溪河刁子魚、洞庭湖山藥炒木耳、清溪壇子菜炒臘肉,白米飯。我與鄧春生邊吃邊聊,不覺已是午后二時。鄧春生將吃剩的油炸刁子魚頭扔給守在電動單車旁等他的大黑毛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