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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頤有時會想,如果把自己的故事拍成電影,片名出現之前的那一段,所謂序幕,應該是這樣:她披散長發,上著泡泡袖、略作收腰設計的白襯衫,下著黑色小短裙,經過一堵花墻。要么國貿,要么SKP商場,那種花店里的盛大花墻,齊齊整整,密不透風。略作停留,然后轉身,一個臉部側面特寫,再走出畫面。片名自花叢中緩緩浮出。
這不是她的設想,是來自馮段礫提供的一景。
馮段礫在朝陽區一家影視公司上班,當時請一位國際知名導演為公司的新片設計開場,就是如此這般。最終公司沒有采納這一方案,或許覺得過于高冷,有孤芳自賞的意味。葉頤后來在三里屯看希區柯克的電影《迷魂記》,才知那位導演的靈感源自于此。
哪有什么孤芳自賞?那完全是一場秘密合謀的集體凝視,集結導演、男主角、觀眾各方力量,無情掃視一位女郎,逼出冷艷外表下的三魂七魄。
任何肉體凡胎,都經不起這樣的打量。
有天馮段礫給葉頤打電話,語帶驚喜,說他家藝人要演《情書》,剛剛敲定意向。葉頤疑惑:“哪個《情書》?”
還能有哪個《情書》?就是小時候他們在露天電影院看過的那部,如今要翻拍。
葉頤大馮段礫兩歲,一起成長于南疆一座大院內,總以姐弟相稱。那時每到周末,這兩個小孩便擠入人堆看露天電影,一般都是“大決戰”“大進軍”系列,有天放的卻是《情書》。那夜滿天星星,放映機光影下全是飛蟲,千人操場上空再無凌厲之氣。看中山美穗踩著白雪,對空谷一聲聲呼喊“你好嗎?我很好”,葉頤覺得那個世界好美,也在底下跟著無聲吶喊。一旁的馮段礫不知男女兩個藤井樹到底什么糾葛,葉頤只好請他住嘴,邊看邊給他拆解劇情。說起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
這部電影對二人影響至深。葉頤那時暗自認定了一款白馬王子,就是白色窗簾底下的柏原崇,低眉垂眼,狀甚憂郁。不過到了少女時代,她又覺得這種少年過于羸弱,不堪重托。馮段礫雖然家中擁有葡萄酒家族酒莊,但一心向往影視圈,后來只身來到北京追夢,投身影視行業。先以為是去拍大片,開始卻只是帶帶小藝人——總得從頭開始。
葉頤這邊,赴京路線更為曲折。先是一家人遷回了母親的原籍南京。剛到南京時,在親戚家吃涼拌菊花腦,葉頤當場嘔吐;吃云片糕,又被噎得回不過氣。別人的笑聲縱有善意,在她聽來也很是刺耳,因此那是一段略顯晦暗的時光。直到秋天降臨,梧桐大道上滿樹金黃,一望無盡,那樣濃墨重彩,浩大酣暢,讓她想起童年所見的最燦爛的胡楊林,她這才真正開始把自己交付于這座城。那時葉頤算是學校明星人物,也因為帶有一些些異域風情,尤其是眉目如畫。說來奇怪,那方水土總讓人生長出類似的容貌,無論族別。
不過,回家又是另一番情形。安穩日子沒過兩年,母親開始以淚洗面,葉頤放下作業還要安慰她。父親開始酗酒,后又總是外出不歸,母親疑心他外面有人。每晚入睡前,葉頤總要在客廳留一盞小燈,母親關了多次,她還是執意打開,總得給迷途知返者留一線光明。母女關系對調,葉頤卻從中獲得了一種滿足。對于男女情事,她早早被架上一個俯瞰視角——雖然一開始很是被動。回想起來,這跟讀了幾本言情小說就以為心如明鏡并無二致。
也是到了南京才知,課本里朱自清的《背影》,就發生在這里。且站在此處別動,父親去買幾個橘子。結果父親竟如同浪子一樣一去不回,他還是離家另組了一個家庭。大學畢業后,葉頤考去北京讀研,接著順利進入一家銀行的風險管理部。
星期六下午五點,葉頤從巴黎家園匆匆出門,趕去三里屯見馮段礫。途中她接到母親的電話,無外乎噓寒問暖,以及打探她的感情狀況。被三月風中的砂礫硌得牙痛,草草聊了兩句,她掛斷了電話。
三里屯的燈火不分白天黑夜,時刻維持著一種亮度,并非大鳴大放那種絢爛濃艷,而是帶有一種溫和且恒定的科技感,瑩瑩生光,誘人前往,然而又不可觸及,說起來有些像捕蟲燈的原理。此時天色還未全黑,各色櫥窗更顯剔透,玻璃上不僅映出行人的匆匆身影,也有AR廣告不時浮現。想來不用很久時間,這些鏡中虛幻生物必會破窗而出,踏入人群。
每次來這里,葉頤都會臨時給自己一個觀察任務,比如收集路過女子的口紅色號,拍攝潮人身上的刺青圖案,觀察青年人最愛抽哪些煙,測算情侶身高落差的大致范疇等等。這或是把職業習慣向生活延伸,與為銀行客戶名單分類分級沒啥區別。
不過今天葉頤沒有這個興趣,馮段礫在那里花園等她,那是隱藏在三里屯的一棟白樓,地中海風格建筑。一樓露天區,兩叢碩大的芭蕉葉下,她遠遠望見他揮手。一見面他就起身抱住葉頤,問她是不是又被逐出家門了。
葉頤鎮定心神后卻說龔本輝不見了,卷走了她三十萬。馮段礫聽完便說糊涂:“你是什么樣的人,真會撞見什么樣的鬼。”又覺不妥,改口說:“又一個浪子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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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實習時,葉頤第一次踏進這家銀行。
這座大廈外形像一根巨型棒棒糖,卻是由鋼筋水泥與璀璨玻璃合鑄而成。它在日光下熠熠生輝,與中國尊、國貿三期等摩天大樓遙遙相望,共同織就一道“危乎高哉”的城市天際線。推開旋轉門,入得室內,冷氣頓時將人團團包裹住。大理石地面可以讓人直接上演冰上圓舞曲,踏行其上須得格外小心,在這里摔個跟頭,怕是會成為當天的焦點人物,因此所有人的步履都略顯謹慎,甚至是局促。撲面而至的,有簇新的皮革味、地毯味、金屬味、消毒水味,或許還有各樣黃金與貨幣的森然氣味。
電梯廳里,人群聚集。清一色深色西服與職業套裝,人與人之間的容貌差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葉頤和其他實習生站成一堆,等人接應。講話再大聲也自然而然變得安靜又克制,仿佛人瞬間長大了。看電梯數字不斷跳動,她心里也七上八下,此刻的人生,由不得自己做主,不知會叮的一聲,停在哪一格。
當時電梯內并不擁擠,葉頤卻感覺有股氣場在角落里隔出了一個空間。抬眼尋找答案,發現是一位四十出頭的女子,港風麗人裝扮,利落短發,職業套裝,白色珍珠項鏈加復古大耳環,在大樓深色系人群中,流溢出一些珠光寶氣,不多不少,足以令人過目不忘。
實習部門有一個開放式辦公區,工位被灰白色隔板一一分割,大屏幕上不斷滾動著實時行情。各類數據圖表與英文術語葉頤并不陌生,不過是課本與辭典上那些符碼的走馬燈式展示,不同的是,人必須隨之小跑,一眨眼工夫,億萬信息已經翻篇。聽說趕上擴招,十來個實習生擠在狹小的工位間內,分外賣力。只有茶水間里氣氛輕松,微波爐啟動時的嗡嗡聲,咖啡機磨豆時的細碎咔嚓聲,咖啡流出時的滴答水聲,加上一些閑聊八卦的私語聲,匯成讓人心安的某種白噪聲。
朝夕相處時,也有個別實習生暗中往來,多屬于地下狀態,不敢聲張。人群里有一人吸引了葉頤的目光,就是龔本輝。他一米八五的個頭,短臉厚唇,有些像長發版劉亞仁,在討論會上話不多,經常神情索然,不時又流露出譏誚的笑意,個中意味,也不知是冷是熱。
實習生里有三名女生。有天上午,一位叫陳猛的實習生忽然走到葉頤跟前,眼神帶有一些興奮,說感謝她幫自己洗了馬克杯;葉頤不明所以,搖頭說不關她的事。陳猛口中哦了一聲,略顯失望,轉身走開。
那個星巴克馬克杯,一直是個極為醒目的存在。倒不是因為它奇大無比,可盛半升多水,而是陳猛每天喝咖啡提神,卻從來不去沖洗,杯子內里已然黑成一缸煤。這天早上,杯子突然煥然一新,顯然有人細心刷過。為何偏偏感謝自己?葉頤心道,難道平日多看過他兩眼,以致讓他覺得暗中有意?她又好氣又好笑,卻又擔心龔本輝誤會。想到此處,不免一驚。隔壁姐妹低聲說:“不是說這里聚集了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嗎?”兩人一陣竊笑。
隔了一日,真相大白。保潔阿姨路過時說那個杯子實在看不過眼,順手洗了。仿佛那是銀行內部的一個污點,必除之而后快。眾人一陣哄笑。自此后,葉頤留意收斂待人的態度,如同這件事也是自己的一個污點。
那時試手做一個央企債券承銷項目的材料,每天加班到凌晨再正常不過。有時深夜擠在一部電梯內,最近的距離幾乎可以感知對方的鼻息,葉頤與龔本輝對望過幾眼,卻并無下文。后來這批人大多順利入職,龔本輝也被投資銀行部留用了。
到了新人入職培訓階段,二人再度遇上。其中一些團建拓展活動,要把他們拖去培訓基地,位于昌平十三陵水庫附近。空氣不錯,氣氛也自由,活動大多是傳統項目,強調團隊協作精神。好巧不巧,在一個名為“急速60秒”的項目里,葉頤與龔本輝被困于一間密室。密室中有個方陣,內有30張圖片牌,分別代表1至30的數字。一分鐘內,按數字順序把圖片全部收齊,才能逃出密室,否則就要接受懲罰。
二人未敢大意。龔本輝先找到一只碗的圖片,“one”的諧音,“1”有了。葉頤隨即看到一張二維碼的圖片,代表“2”。兩人配合甚是流暢。尋找“20”時,葉頤看到《獅子王》里的一幀畫面,一雄一雌二獅正在深情對望,她余光留意到龔本輝也在注視這一方向。忽然有了三四秒空白,仿佛時間停滯,留給他們腦內加戲。誰先拿起這張牌,將代表誰更主動,葉頤不免心猿意馬。又想,對方會不會也在探問自己的態度?
時不我待,二人幾乎是同時觸碰到那張牌。很難講是心有靈犀,還是為了避免彼此尷尬,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達成默契。后來回憶這一幕,她覺得那張圖就是命運的塔羅牌。至于是兇是吉,卻只能待到水落石出后,才可得見。
入職后那半年,葉頤忙到沒空找住處,一開始是暫住馮段礫家中——那一陣馮段礫隨藝人去廈門拍戲,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有次想起很久沒見龔本輝,不料接下來卻聽到他被掃地出門的消息。具體情由不得而知,傳聞說他與銀行一位女子不清不楚,還涉及傳遞內幕消息。當時不好追問,想必傷疤未愈,你去好心安慰,在別人看來卻是傷口撒鹽。因此兩人失去了聯絡。
京城確實如海洋般廣大,扔幾座冰山下去也悄無聲息。葉頤初出校園,工作生活兩點一線,那時個別實習生已經豪車出入,名牌傍身,她一個外省來客,所見到底有限。每天在十號線擠地鐵,通勤時間一個半小時,那是一條驢拉磨式的圓形閉環路線,旅程似乎永遠沒有終點。葉頤看過一項研究報告,結論說通勤時段是一天中最糟糕的時間。相比住在京郊、每天來回動輒三四個小時的人們,她已算是人間大確幸了。
有天看錯時間,她早起了一個小時,地鐵上人并不多,車廂像一只巨獸尚未徹底蘇醒,但內里燈光過于亮堂,聚焦在有限的幾個人身上,臉上各樣瑕疵一覽無遺。多數人在刷手機,屏幕藍光映在他們略顯浮腫的臉上。一位女子靠在車窗上補覺,她妝容精致,穿一雙7厘米的高跟鞋,腳歪在地上。暫時還不用“跳芭蕾”。列車晃動時,她整張臉持續低頻顫抖,讓人很擔心震落那臉上的脂粉。
工作還沒安定多久,母親就常來電催促找個男友的事。她擔心葉頤只身在外,無所依傍。催得急了,葉頤自己還是有些上心。不是沒想過從身邊尋覓人選,只是真有合適的才俊,也早被哄搶一空了。馮段礫說可以介紹影視圈的朋友,葉頤不置可否。有一天,母親說她一位老同學的孩子也在北京,現在一家科研所上班,雙方父母有意撮合二人見一面。
葉頤便去赴約。對方定下的見面地點,可說不南不北,不古不今,是在大望路靠通惠河方向的一家書店。走近一看,書店裝修走的是侘寂風,室內設計以原木與亞麻質感為主,樸素一點,總會讓人心生寧靜。中間還留出一塊空地,圓形小舞池一般,地上是一些草編蒲團坐墊,大小不一,云朵一樣,適合席地而坐,翻翻書,聊聊天。不過,第一次見面就這樣面對面,兩杯咖啡擺在地上,促膝相談,帶著居家的慵懶感覺,讓她總覺吊詭。
“我們不是第一次見面。”來的這人名叫汪舜,年紀與葉頤相仿,高出葉頤半個頭,戴一副黑框眼鏡。他與葉頤在南京念的同一所大學,不同專業,高她一級,很可能在校園里曾擦肩而過。
簡單寒暄之后,汪舜卻說起大學時對葉頤的印象。這讓葉頤有些不安,大有她在明處、人在暗處之感。那時她談過一場戀愛,雖然不是轟轟烈烈,但是出入校園,仍會吸引很多目光。年少輕狂時,倒是并不在意。有一年情人節,還有人手持小型攝像機,在校園里攔下對對情侶,采訪他們互送了什么禮物,其中也包括葉頤和她當時的男友。葉頤也不忸怩,掏出一封情書,全用摩斯密碼寫成。采訪視頻當時被放到微博上,她也成了校園新聞人物,雖然只有三分鐘熱度。
換在校園時代,葉頤不會選擇汪舜,她選的是另一款型。或許這也是汪舜舊事重提的用意所在,時空置換,現在他有了足夠話語權,看上去行事沉著,收入穩定。他倒并非認為她不潔——這是基本素養——而是在以科學量化標準,為葉頤繪制一幅隱形圖表,前世、今生、未來,經過掃描、提煉、規劃,一覽無遺——卻有請君入甕之感。
之所以選在這里見面,原因很簡單:取二人住處的一個中間點,書店就在中心位置。葉頤心想,這樣甚好,不偏不倚,互不虧欠。
葉頤現在巴黎家園所租的住處,其實是上司葛詠詩的房產。
葛詠詩便是葉頤實習第一天在電梯內見過的那位女子,廣東人,至今單身,以作風嚴苛著稱。剛開始,葉頤每天除了審核各類材料、上會文件,其他一些工作,諸如端茶、沖咖啡、取外賣,看似細碎,也都能照顧周全。
有日葉頤被派了一個任務,初步篩查一份貸款申請文件,評估潛在風險。厚厚的企業檔案,逐一翻查,看得兩眼發酸。查詢企業信用記錄,發現一項還款記錄存在逾期。類似線索有一必有二,她一時拿不定主意。幾天后有人直接找她理論,“每次都卡在你們這里。”葉頤一時語塞,氣氛有些僵持。葛詠詩聞聲而至,大致看了看報告,表示那家公司確實需要追加擔保條件,替葉頤解了圍。過后葛詠詩叫她到辦公室說,有數據支持,無須躲閃,但溝通要更為清晰有說服力。葉頤點頭稱是。
一個月后的某日,葛詠詩有重要會議要開,她取出一張LV內部特賣會邀請函,讓葉頤代她去,又叮囑葉頤現場拍照發回,由她遙控指揮挑選,如果沒有回音,便讓葉頤自己做主多挑些包包就是。葉頤很是惶恐,她可能要一年才能攢一個名牌包,葛詠詩交來重任,買錯的話難道要自己埋單?后來才知,葛詠詩買來也不是自用,而是趁內部折扣多囤些貨,日常送禮最是合適。
到了國貿頂樓特賣會現場,如同來到某個年度大型秀場后臺,人如螞蟻,忙亂地穿梭其間。現場有數列衣架,各有二十米長度,擺成八卦陣的形狀,掛有各色皮草、禮服、長裙。沒有試衣間,要么現場試穿,要么看好型號直接取走。大桌拼湊起一個個展臺,覆以深色絨布,上面堆滿各樣箱包。彼此堆疊,亂了陣型,幾乎需要撲上去,才能逐一翻找。也有絲巾、首飾、茶具、香水、裝飾畫等,夾雜其中,琳瑯滿目。望見滿坑滿谷的奢侈品,被人買賣大白菜一樣拿來丟去,葉頤還是小抽了一口涼氣。
選了幾款包,拍好照片,發給葛詠詩,沒有回音。半小時后,葉頤果斷決定拿下五個包——她忽然起了賭徒心態。隔日葛詠詩拿到這些包,看也不看,直接把葉頤墊付的錢款轉了過去。葉頤松了一口氣,感覺順利過關了。此后葛詠詩對葉頤的態度果然與以前略顯不同,葉頤每次走入她辦公室內,體感溫度至少提升了兩度。
當時葉頤四處尋找出租屋,準備搬出馮段礫家。葛詠詩得知,便說她有一套三室一廳剛被退租,在青年路附近的巴黎家園。
過去一看,內外環境還算稱心,但那間房氣氛實在曖昧:粉色羽毛四處垂掛,蕾絲輕紗與五色珠簾密布其間,大致能猜到過去的租戶是什么來歷。葛詠詩也說不喜歡目前室內的風格,租給葉頤正好可作一番修改。于是敲定下來,每月只收她一千元,租金只有市場價六分之一,只相當于水電燃氣費用,無異于白送。
卻沒料到,天下豈有白吃的晚餐。葉頤入住不到一個月,葛詠詩開始借用房子,每個月大概兩三次,時間多在周末晚上。先還說是私人會議、小型轟趴,后來直接開口,不再編織理由。
葛詠詩住在一公里外的星河灣,她說是與母親同住,想來一些活動不太方便,去酒店開房費用也不菲,何況還有身份資料泄露之虞,去巴黎家園的房子算是合適選擇。把房子給葉頤住,平時還有人照看打理此處,她這盤算可謂精細。這是她倆之間的一個秘密,葉頤也覺得備受信任,不僅購入花瓶、裝飾畫、波斯地毯、意大利水晶燈,樂此不疲,陸續填滿空間,甚至還把密碼鎖換成了葛詠詩的生日數字。
不過,馮段礫閑聊時給葉頤分析,如果世上真有女魔頭這種生物,葛詠詩便是樣本。至今未嫁,又能在那里站穩腳跟,并不簡單。聽說她又把巴黎家園租給葉頤,更讓人覺得可疑。會有這種慈悲心腸?她并不缺這點房租,卻放心讓下屬深入自家腹地,也已超出工作范疇,全是職場大忌——除非另有隱情。因此馮段礫提醒葉頤注意。不過,葉頤并未提及葛詠詩偶爾借房一事,或因她的上司身份,或許更是因為對于一位女性,這到底屬于絕對隱私,并不方便告知旁人。
不能回家的時間,葉頤常去附近的大悅城,或是在酒吧閑逛,看場電影,或者約馮段礫碰頭。青年路一帶,確有無數年輕人在此聚集,網紅打卡點也多,各種風格的咖啡店、雜貨店、火鍋店、麻辣燙店里,總有人手持相機手機拍攝探店,或者一邊吃喝,一邊開起直播。
葉頤最喜歡的,卻是這條街午夜時的樣子。周遭商店幾乎全部關門了,另一種生態系統白天安睡,在夜色里卻漸次顯形。多是各樣路邊攤,諸如麻辣燙攤、燒烤攤、水果攤、煎餅果子攤、廉價服飾攤,主要集中在青年匯家園門口一帶。剛從大悅城這座巨型城堡里收工的年輕人,一擁而出,脫去工作服后,在此聚集。鐵板上滋滋作響,肉串、魷魚的香氣混合孜然味,四下飄散,塑料桌椅上坐滿了人,啤酒瓶叮叮碰撞。
葉頤常去吃麻辣燙,有時也加瓶啤酒。混在人群當中,只覺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恍然有身在校園的其樂融融之感。有種小攤直接擺在推車上,一口長方形鐵鍋,滾滾熱湯,內里分出很多格。四條長凳上,眾人圍坐,在各自的格子里,燙煮所點的食材,這大約也是九宮格火鍋的來歷。吃得差不多了,收到葛詠詩離開的短信,于是回到一街之隔的家中。
先是打掃衛生,拖地擦洗,處理床單,每次忙完都差不多到凌晨兩點了。還好吃過宵夜,有力氣干活。葛詠詩自己會收走一些垃圾,有些貼身物品,她留了一個上鎖的衣柜放置,可見謹慎,這再好不過。即使在房內發現蛛絲馬跡,葉頤也未大驚小怪。只是一次在床底發現包裝藥片的鋁塑板,寫有他達拉非片,查過才知是男性專用。
葛詠詩也適時給些機會讓葉頤長長見識。這天有事,她便臨時讓葉頤送一位客人去頂樓。大老板長什么樣倒沒看清,葉頤先被室內的光芒耀得兩眼一花。泳池大小的水晶玻璃燈,像是外太空寶石礦藏,照得此處的時間不分晝夜,似乎可以無限長明下去。無盡的落地玻璃窗,面朝長安大街,讓人有置身天庭之感。室內一側還有一間百米賽道長度的透明衣櫥,各色服飾筆直而密集地懸掛著,似有千軍萬馬靜候。
在此占山為王,難怪里三層外三層,一般人抵達這里,必得經歷升級打怪,血腥廝殺。停留不過十秒時間,葉頤大受震撼,又感到一般森然涼意。
跟馮段礫聊及此事,他笑說葉頤怕是入錯了行。馮段礫有時也會丟過來一些劇本或故事大綱,讓葉頤閑時幫忙看看,都是給他公司藝人的,多是兇案、霸道總裁、青春疼痛這幾個主題,葉頤漸漸也看出一些影視熱點趨勢,比如有時一下子會來好些公路行走題材的劇本,有時又全是AI人工智能殺入現實世界,有時又有很多阿爾茨海默病故事。后來才知,全是馮段礫公司出的同題作文,分頭找不同的人寫,比試高低,從幾十份答卷,擇優選用。葉頤說馮段礫看上去人畜無害,誰知這樣殘忍。馮段礫聳聳肩,不以為意,又說:“一個編劇,不先寫個二三十萬字,哪有出頭之日?”
劇本看多了,也去馮段礫就職的影視公司逛。公司在東北邊一家產業園內,獨棟三層小樓,這類公司,據說園區內至少有二十家。內部看去與尋常公司并無多少差別,造夢工廠居然這樣簡陋,葉頤有些失望。她告訴馮段礫,一直期待看到一個愛情故事,像《情書》那樣的,可惜并未出現。不過,白衣柏原崇的身影早已退后,隱隱浮現的卻是龔本輝的形貌。葉頤想起那張雙獅圖和差點碰觸的雙手,心緒還是有些搖蕩。
部門這年團建是去京都。出發前葛詠詩送了一個LV旅行包給葉頤。她時常在健身房看見這種尺寸的包,白皮上浮有幽藍色的獅子、大象、老虎圖紋,兼具時尚感與青春氣息。葛詠詩說與自己風格不搭,葉頤出行正好可以派上用場。箱包價格想來不菲,但幾次婉拒后也只得收下。馮段礫卻說一隊人香車怒馬,葉頤也算企業形象代表之一,不宜過于寒酸——意指葛詠詩其實另有考量。他說他的,葉頤仍心懷感激。
此時京都楓葉正好,滿山逶迤層疊,真如著了火一般;卻又并非一色到底,內里還有粉紅、絳紫、金黃、翡翠綠、珊瑚粉等多樣顏色,參差映照,煞是好看。葛詠詩帶葉頤等幾位女子一起行動,去一處露天溫泉美人湯體驗。溫泉池上,水汽氤氳,零星紅葉漂浮,若隱若現。細小的氣泡,不斷冒出水面,跳躍于肌膚之上,微微酥癢,有如小蟲起舞。葛詠詩便說起天然溫泉對女性皮膚的諸多好處。
以前沒見過葛詠詩的體態,真到見了,葉頤還是自嘆不如。尤其是在溫泉之中,幾乎素顏相對,若是二人并肩而立,卻并不能分辨各自的年紀,或者說,某種意義上,葛詠詩留駐了青春。保養、運動、膳食、睡眠,一刻不得松懈,也聽說她早已去美國凍卵。總之一切精心打理,安排妥當。贊嘆之余,葉頤不免又想起床底藥片一事。
有人開始計算這趟出行開銷不少。卻聽葛詠詩說,別煞風景,好好享受便是。因此又說起她認識的一位大佬,大前年買某只股票賺了大錢,請十好幾人來日本吃喝玩樂一周,光是喝酒,就花去五十萬。不過,那樣的豪奢后來再未有過,說來如同回光返照。末了她補上一句:“我們這種旅行,怕是也會越來越少。”葉頤入職第一年就享受這等福利,只覺僥幸。
這年春節,葉頤返回南京家中,給母親捎回一皮箱禮物。提到與汪舜相親一事,母親反應并不熱烈,怕是母親想起了自己的婚姻遭遇,倉促成事的話,反而更令她擔心。葉頤翻開朋友圈,看見過去的同學各有聚會,還是決意多在家陪伴母親。對比北京室內的溫暖,南京的冬天格外難熬,好在母女團聚,除夕夜窗外的煙花,照亮了室內恬淡的兩張臉。
3
節后開工不過三個月,葉頤請假又回了南京數日。走時就似乎心神不寧,幾日之后,返回北京,葛詠詩見她仍是神色有異,整個人恍恍惚惚,知道有事。
一日請客戶在朝陽公園附近一家西餐廳吃飯,葛詠詩讓葉頤作陪。散席后又說酒喝得有些多,讓葉頤叫代駕一起送她回星河灣。這是她第一次去葛詠詩家里,室外一排排綠樹掩映,鳳尾森森,顯出靜謐。直覺葛詠詩家像盤絲洞,偌大一間客廳,只開角落各處的氛圍燈,黃色紫色綠色的燈光,如同螢火蟲緩緩起落,墻上數幅人體油畫愈發顯得神秘。
葉頤卻想起去年去798一家畫廊看畫時,畫廊經紀人建議,單身女子家中,最好掛些男人畫像,可以多些陽氣——倒像是形容過去的門神。她當時選了一幅版畫,中央美院壁畫系一位畫家的作品。1米×0.7米尺幅,好大一張,裝裱之后,占滿半面墻。畫中男子蒙面,身著皮衣皮靴,端坐于一張大椅之上,甚是威武。葛詠詩在巴黎家園看了畫,說很有虐戀意味。葉頤臉上一紅。
選了一張包豪斯真皮沙發坐下。葛詠詩去倒了兩杯威士忌過來,問葉頤最近是什么狀況,“坐在這張沙發上的人,都有些感情問題。”
真是目光如炬。葉頤回答說:“南京一位朋友剛去世。”葛詠詩抬眼說:“不是普通朋友那么簡單吧?”
不知當講不當講,葉頤對葛詠詩多少有些敬畏。不過坐在那張有故事的沙發上,燈影恍惚,酒精上頭,夜半無人私語時,很有傾訴氛圍。
也是第一次在葛詠詩面前坦陳心事。春節時,在朋友圈一張合影里,葉頤看到前任男友趙克的身影,一晃而過,不曾留意。不料沒過多久,趙克聯絡她。那時葉頤已回北京,或許因為再度離開南京的那些憂愁臨時有了一個著落,兩人開始在網上熱絡聯系起來。
在南京念大學時,追求葉頤的人不少,最終她選的不是汪舜那種——在她看來,他們大多面目相似,且缺乏生氣,有些人舉止遲緩,甚至已有老人味——她選了隔壁體育學院的趙克。后來看短視頻上形容該校,“男人的競技場,女人的天堂”,體育生青春活潑,熱血沸騰,比其他大學生確實更有魅力。秦淮河、棲霞山、熱河南路,到處留下兩人的足跡。趙克從贛州捎來一箱箱橙子往葉頤寢室送,糖衣炮彈攻勢兇猛,她也因此被同學喚作“臍橙公主”。確定關系那天,趙克等著葉頤回應,忽來一陣春風,搖落樹上許多飛絮,嗆入葉頤口中,讓她足足咳了兩分鐘。本來并無羞怯,卻也逼得一臉通紅。
他們的關系持續一個多學期,后來便漸漸覺出無味。比如那封摩斯密碼情書,寫的不過是兩句古詩,“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對趙克來說,卻簡直如同天書,始終沒能翻譯出來。葉頤反省自己是不是奢求過多,魚與熊掌豈能兼得?有次發現趙克有劈腿跡象,她哭鬧過一陣,卻更像是劇情發展需要完成這一動作。趙克在寒風里守候了很久,見面就掉淚,乞求寬恕,葉頤又起了拯救浪子之心。不過,后來幾次三番,雙方覺得沒趣,葉頤便收斂心神,開始報考北京的研究生。離家時看見一道標語,“南京地鐵,祝福學子去更遠的地方見更亮的光”,她頓時精神一振,覺得足以支撐她在北方落腳。
葛詠詩聽了一笑。少女情懷早已翻篇,葉頤這樣傷心,應該還有后話。
網上相遇后,葉頤才知趙克畢業后先在一家中學當體育老師,但不過兩年,便辭職加盟了一家健身會所。趙克這回更為主動,常拍一些照片發給葉頤,又不時詢問她的飲食起居,要比大學時代更顯成熟穩健,整個人也更有溫度,或者說,更懂得揣摩心思。想是已經接受了一番社會的磨礪,彼此都在各自路線上成長,二人聊起來自有一些感慨,語音視頻不斷,心情低落時,甚至起了雙向奔赴之意。
葉頤后來總結,自己確實被久別重逢、浪子回頭這類話語害得很慘。從人群中辨識出浪子并不稀奇,不過,別人是辨識之后繞道而行,她卻總有吸引浪子的某種磁力,抑或是她被吸引著,總之是一拍即合。不過多久,趙克在微信里說要借五萬塊錢,葉頤猶豫片刻答應了下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甚至覺得自己猶豫那兩秒,對于這份感情而言,已是褻瀆。誰知趙克收了錢之后態度開始冷淡,直至音訊全無。這次請假殺回南京,就是想當面問個明白。
回南京的高鐵上,終于打通了趙克的電話。對方是個陌生人,告知趙克已經去世。葉頤先是不信——情債錢債,有一萬種方式了結,編出這種借口,未免過于離譜。到了南京,拖著行李直奔那家健身會所,但人人三緘其口,竟像防賊一樣。后來請報社的同學打聽,才知確有此事,而且已經上了社會新聞版面:趙克與一位女子去泰國旅游,在海邊巖石上被巨浪卷走了。據說女方大他五歲,是健身會所會員,二人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葉頤的第一反應,卻是在記憶里搜索,趙克在體院到底學的什么專業,是游泳嗎?難不成這是一場殉情?葉頤頭腦一片空白,仿佛大學時代的趙克早已失蹤,這次遇見的不過是一個幽魂虛影。返程高鐵上,她的情緒總算徹底爆發,又痛又驚又氣。不僅人財兩空,自己甚至還隱約擔了一個第三者的名分,回京路上葉頤渾身發顫。
葛詠詩聽完先是嘆氣,隨即講了一些關于女性成長的金句安慰葉頤。雖然句句耳熟,但此刻卻甚是熨帖,“北京這么大,總會有你的真命天子,早晚而已。”
把心事袒露給葛詠詩,意味著二人的關系更近了一層。葉頤離開時,葛詠詩卻又找她預訂周末借房時間。那晚快到半夜十一點,葉頤返回巴黎家園時,葛詠詩還未離去。她已洗漱完畢,容光煥發,像是脫了層皮,有肉氣騰騰之感。在京都大家已“坦誠相見”,加上前日分享心事,方方面面彼此也看了個透明,現在這樣相處,感覺甚是松弛,接近一種理想狀態。兩人閑聊兩句,說笑之間,葛詠詩徑自把一條長腿伸到葉頤跟前。腳尖繃緊,筆直光滑,更像是她身上長出的一根白色觸角。葉頤那時坐地毯上,想也未想,接過來便給她揉捏按摩。
膜拜也好,跪舔也罷,既然她有征服欲,只能順勢擁抱,奉獻自己。葉頤此時終于有些清醒了,說彼此看了個透明,還是抬舉了自己。葛詠詩隨時會宣示主權,不忘提醒她,兩人所處的位置。
隔了兩日,葛詠詩說是在將臺路商業街宴請幾位朋友,讓葉頤晚上一起。早前葛詠詩已囑人送了幾大包二手衣物去巴黎家園,說是自己用不上,讓葉頤試試。葉頤一件一件試穿,大多是名牌,確實把精氣神拉升了一大截。這晚未敢怠慢,她挑了一件Dior經典版型黑色傘裙,帶著精致妝容前去。
入席見現場四五位客人,均在五十歲左右。葛詠詩笑說葉頤一來,大家的平均年齡被拉低了一截。葉頤原本擔心這話未必中聽,但觀望在座客人并不在意,反而是歡聲不斷,顯見他們之間并非三兩年交情。她也大致明白了葛詠詩喚自己過來的用意,她若伶俐一些,早該邁出這一步。
那晚葉頤被呼來喚去灌下不少酒,口紅已被酒杯磨損殆盡。恍惚之中,她期待著房門被一腳踢開,有位蝙蝠俠一類的騎士闖入,英雄救美。剛一走神,又被葛詠詩叫去跟一位陳總敬酒。陳總在她身上拍了兩下,想想也就忍了,散席時,葛詠詩卻又讓葉頤送陳總回家,背后有意無意推了一把。縱有八分醉意,葉頤也心知肚明,只得一再推說身上不適,跌跌撞撞跑去路邊攔車。
馬路上全是快樂的人,三三兩兩擁作一團,揚長而過。實在沒忍住,葉頤蹲在路邊嘔吐。一邊又想,自己確實癡傻,才被人拿捏。并不能怪誰。
轉頭電話里跟馮段礫哭訴。馮段礫一番安慰,又說在影視圈這點事再尋常不過,就是他們老板,央求投資人時,哪個不是乖乖跪低,叫學貓叫,絕不學狗叫。說完覺得不妥,又說自己并無所求的話,理會這些作甚。
葉頤隔日冷靜下來,先想去跟葛詠詩道歉,哪怕被罵個狗血淋頭。誰知葛詠詩反倒準備了一個禮品袋給她,打開看是一套黑色瑜伽服,大有撫慰之意。
巴黎家園周邊酒吧甚多。有一晚推開其中一家,正好放到一首老歌的尾聲,迎面一股涼風襲來,吹散了葉頤的頭發。一位中年酒保在吧臺忙碌,朝她點點頭。她選了一個角落的位置坐下,點了一杯Whiskey Sour(威士忌酸酒)。
酒吧空間不大,裝修簡單,中庭有數叢棕櫚似的綠植,占去了三分之一空間,枝葉甚至掛到了沙發及周邊桌椅上,有些熱帶雨林氛圍。有一對情侶隱身于綠植背后,低低密語。極細極亮的數縷燈光,自天花板上垂射而下,仿似有星辰隕落,投在地面則是指甲蓋大小的團團光暈。
葉頤抬頭看見墻上一幅水彩作品,鋪了大塊黑色,畫的卻是左右兩人綁架一位女巫。之所以認得是女巫,是因為她的黑袍、利齒、尖耳、鷹鉤鼻,以及烈焰紅唇,地上還滾落了一個被咬了半口的蘋果。再一看,畫名為《獵巫》。難怪覺得綁架女巫之人面目更為猙獰,平庸之惡四個字寫在臉上。畫名已是態度。葉頤莫名想到葛詠詩,即使她與畫中人并無一點相似。
中途去洗手間洗了把臉,葉頤在鏡中望見自己,鬢發濕潤,像是剛經歷了一場露水。回來才發現對面角落里有一位清瘦男子,一根接一根抽煙,在琉璃燈影下似乎坐成了一尊雕塑。后來細看,又很年輕,長長的劉海凌亂披散,一對大眼忽閃忽閃。他也望見了她,沒隔多久便過來搭訕,彼此碰杯,兩人喝了不少。末了她帶他回巴黎家園。回想起來,上次這樣瘋狂還是以前在南京,坐過山車一樣云里霧里跌宕翻騰。后來倒頭抱在一起入睡。
半夜葉頤夢見自己被人捆綁,掙脫不得,莫非自己才是女巫?隨后又被扔進月亮,月亮其實是一汪湖水,湖水格外寒冽,猛然從夢里驚醒了,摸摸身下,大片冰涼,似無邊際,又是一驚。
有人溺了一床。
男孩很是羞愧,一言不發,手忙腳亂起身,幫忙掀起床罩被套,然后迅速逃遁。其時窗外一輪明月將落未落,葉頤又好氣又好笑,只能幽幽一嘆。
第二天把所有床罩被單洗好,拿去樓頂曬了兩天。北方的陽光就有這點好,是陽光就格外熾烈,里里外外一股暖意。男孩留有聯絡方式,但估計已被他拉黑,再也召喚不回。
至于為何突然性情大變,跑去酒吧消遣,葉頤自覺是受了蠱惑。那晚葛詠詩勸她走出趙克事件的陰影,別再兒女情長,她不免覺得,活成葛詠詩那樣,似乎才是堅韌獨立,掌控自我,才是楷模。雖然葛詠詩從未明說及時行樂這些話,但眉眼之間、行動舉止,已經示范指引了——葉頤倒也不想推卸責任,更大的刺激其實是隨后葛詠詩把她推向陳總那一把。與其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為什么不能自己翻身作主?
有次和葛詠詩喝酒,葉頤失口講起男孩一事。這話題已有些閨蜜之間的私房話性質,其實還有一層,也是向葛詠詩證明自己已非小白兔,或又有些賭氣與示威的意味。
葛詠詩聽了笑不可抑,耳環亂顫,甚至難得地流露出一種少女的嬌俏。接著又說,再有這樣的男生,給她也物色物色。語氣半帶玩笑,葉頤聽了還是微微一震,沒想到她會這樣接招,像是一種蓄謀已久的試探與暗示。又隱隱感覺,葛詠詩租房給自己的真正意圖,終于開始圖窮匕見。那么自己到底是《西廂記》里的紅娘,還是試毒銀針一樣的試菜員,都很難講。至于自己要不要邁出這一步,不啻于一道靈魂拷問。
發半年獎之前的一天,葉頤去葛詠詩辦公室送文件。葛詠詩一面應答,手里卻拿了一支鉛筆,在一份人員名單上圈圈畫畫。葉頤正待離開,葛詠詩卻不避諱,讓她留下。葉頤望見紙上自己名字,下方寫的是兩萬元,葛詠詩略一停頓,擦掉改為四萬元。輕描淡寫,全部填完,然后裝入信封,葛詠詩眼也不抬,讓葉頤送去人力資源部。
或許這就是俯首稱臣的一點犒賞。一念之間相差兩萬,葉頤不知是該感激還是心驚。
又有一日,馮段礫到銀行樓下接葉頤下班,準備一同吃飯。當時狂風大作,兩人挽在一處邊跑邊笑,想是被葛詠詩看見了,隔日便問葉頤昨天那個唇紅齒白的男子是誰。葉頤如實相告,見葛詠詩無話,也就離開了她的辦公室,卻暗想如果她對馮段礫起心動念,又該如何應對。那自己又算是什么人?葉頤頓覺耳根發熱。
講給馮段礫聽,他哈哈一笑,問能送他幾個名牌包?她知道他并不稀罕。雖說影視公司那點薪水,遠不夠他日常開銷,但他有家族作為后盾。即使對家族酒莊沒什么興趣,卻借機賺了不少。他說前幾年某款威士忌,一瓶1500元,他一次囤了20箱,前陣倒手賣出,一瓶3500元,差不多賺了20萬。
巴黎家園的家中,漸漸多了些綠植花草,這里需要更多活物。吊蘭與綠蘿這些尋常品種,不太能入眼。嶺南運來的龜背竹,到了北方水土不服,枯葉漸多。葉頤后來選的是一些刁鉆古怪的品種。有一款名喚寶蓮燈,碩大綠葉中,懸垂著燈籠一樣的紅花,只是嬌嫩無比,既怕旱又怕澇,三兩天就花落葉敗了。她心想商家慣會拿捏世人喜新厭舊的心態,不停兜售新概念新品種,每一種一踩就是一個坑。只有鐵線蕨郁郁蔥蔥,拿一盆水墊在花盆底下,所謂坐水大法,便迅速長成一叢小森林。
房間朝北,買的一批多肉植物,難見陽光,綠油油的像是某種蔬菜。因此又網購了幾盞補光燈,LED紫外線全光譜。燈光一開,窗口便多出一個粉紅色虛擬空間,多肉沐浴其中,漸有粉嫩色彩鍍上,長勢似乎開始好轉。
過了兩日,早上有人敲門,沉著有力。葉頤穿好衣服開門,見是身著制服的兩位男子,要查身份證件和租房合同,也詢問工作單位。他們上下打量葉頤,又遠遠觀望窗臺下那些植物,盤問一番后離去。
葉頤一時不明所以,后來無意間看到一個花友的帖子,才知是補光燈惹禍。窗口早晚點起一盞粉紅燈籠,若從樓宇外面仰望,很是刺眼,讓人以為有人在此從事特殊行業,所以被人舉報了。葉頤只差掀桌子了,心道竟擔了這些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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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陣她如孤魂野鬼一樣,披頭散發,時常出沒于青年路附近的酒吧,隨后游走地圖漸向四周擴張,比如將臺路、百子灣、朝陽公園路。不過,這其中永遠有一個無法自洽的悖論,如果只是臨時找個安慰,自己豈非徹底沉淪?如果動了感情,又如何能與旁人分享?
說起來,這可能也是《聊齋》里聶小倩面臨的難題——也是這些時候,“為虎作倀”這個詞不時在葉頤腦中閃現。被老虎咬死的人變作倀鬼,開始引誘人來給老虎吃。葛詠詩把葉頤引入那些飯局,無疑是想讓她先死一次,死得透透的,幽魂一縷,才好去誘捕他人。而她也是癡傻,始終勘不破這一關,每每虎口余生。可是虎視眈眈,永遠在等待投喂,思來想去,恐怕也只好如此這般,確保自己逃過一死,又能為猛獸獻上獵物。這是葉頤左右盤算得出的雙全法。
直到有天遇見一位男子。那人二十出頭,高大體面,不論身世背景的話,整體分數應在八十分左右。他隨葉頤到過巴黎家園,誰知轉頭找她借五百塊錢,說是打車費用。葉頤很是后怕,過后也去醫院做了檢查。等待結果那幾天,擔驚受怕,萬幸并無大礙。
所謂豁出去只是一時氣話,葉頤始終沒能說服自己,再去假扮女鬼四處游蕩。或許是嫌葉頤不得要領,行動遲緩,葛詠詩偶爾會在工作上挑刺,葉頤只得佯裝不知,照單全收。
有一天,無意查看一份已得葛詠詩認可的風險評估報告,葉頤發現了一些異常。那筆企業貸款,申請企業是一家新能源科技公司,金額三千萬。細查公司財務報表,研發投入與收入數據,有些不合理之處,對于現金流的預測,也過于樂觀。
葉頤心中一動,決定順藤摸瓜查下去。查出那家企業法人代表,是葛詠詩EMBA同學之子,怎么說都難避其嫌。怎樣處理此事,葉頤一籌莫展。私生活之事,無從干預,但這邊真要出了事,大家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一夜輾轉無眠。葉頤決定先以匿名方式,向團隊里一位叫王子康的分析師透露此事。王子康個性耿直,部門里只有他敢與葛詠詩硬杠。他若發現其中的風險隱患,必會質疑,甚而向合規部舉報。同時,葉頤與葛詠詩在巴黎家園聊天時,也輕描淡寫提起,對那筆貸款風險抱有疑慮。葛詠詩不以為然,葉頤再丟出撒手锏:王子康已經注意到了這些異常。講這些話時,葉頤身體微微顫抖,努力保持著鎮定。葛詠詩聽了不再說話。
最終葛詠詩同意提高風險評級,這也相當于否決了這筆貸款。葉頤心想,自己手段未必光明,但只能這樣斗膽一試,才有可能免去一劫。
對于葉頤這次反常舉動,葛詠詩未置一詞,隔日卻一份材料送來,指出好些標點符號出了差錯,讓葉頤加班全部重改。吹毛求疵,僅此而已。
葉頤加完班已至深夜,叫了一輛專車回家。司機是位年過四十的姐姐,黑暗里仍可見其艷光閃爍,怕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一路話語不多,臨到終點時那位姐姐忽然開口,說附近有家東北鐵鍋燉不錯,問葉頤要不要一起宵夜。說完可能怕葉頤多心,又說彼此AA。葉頤當時困意綿綿,也就婉拒了她。下車就后悔了,深夜里能向一個陌生人發出這樣的邀約,需要多少勇氣?都是寂寞人,不過是共進一餐而已。葉頤在風中待了好一會,有自我罰站性質。
如果自己關上門,世界也就永遠向你關上了門。因此她決意投身“水深火熱”的生活,正經談談感情。
葉頤常去看電影,于是陸續入了一些影友會。這類社交場合很有文藝氣息,或有合適人選進入視野,未必志同道合,但至少有共同愛好,不會乏味。動輒兩三百人的影友群,一到北京電影節這類影展開票,全部炸成一鍋,其中不乏索票者后來配對,據說有不少人結成良緣。
葉頤就是那時去看了希區柯克的老片,還看了邱剛健編劇、王祖賢演的《阿嬰》,講一位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女子化作厲鬼,實在慘烈。千不該萬不該,遇上一人搶到兩張《穆赫蘭道》的票,當時一票難求,葉頤當即去搭話。約在美嘉歡樂影城見面,三里屯太古里地下,對方一看便是謙謙君子,還去殷勤買水。
誰知那部電影比《阿嬰》還要慘烈百倍。葉頤想起《紅樓夢》里形容的“千紅一窟,萬艷同杯”,這電影用一個迷宮般的噩夢講來,全是紅粉骷髏,人間煉獄。影片結尾數分鐘,一個女人徹底瘋狂地尖叫,影院音響實在太好,聲效簡直超越了生理承受的極限,葉頤在座位上感覺再也熬不下去了,只得拿手指塞住兩耳。即使閉目塞聽,仍無法阻擋怨靈破空而來,排山倒海。散場回到地面,一臉慘白,渾身微顫。那位男子幫她叫了一部車,此后再無聯系。
有時葉頤也去一些品酒會,先是由一位同期入職的女同事引路,說是有些好酒,知名酒莊直供,稀缺老年份。馮段礫看過那些酒單,搖頭說全是一般貨色。醉翁之意不在酒,說是品酒會,其實更有社交意味。
那次品酒會是在朝外大街一間西餐廳,八百元一位入場券,現場酒水任喝。晚宴菜單倒在其次,不過一些佐酒的生蠔、扇貝、和牛、馬友魚、炭烤蔬菜、豆腐慕斯,葡萄酒才是主菜。到了現場,十來人圍坐長桌,各色男女,燭光影影綽綽,更是無法看清各自來路。菜品上了又換,酒開了一瓶又一瓶。酒至三巡,不免要互相問候,有些人應該早已互相認識,看來是這類品酒會的常客;新人們多不發話,包括葉頤。同事耳語說:“隨便就好。”
席間有兩三位三十出頭的男子,講話略有外地口音,并無多少油膩之感,或是在北京開有小餐館,又或是經營倉儲物流公司。他們話音剛落,已有女子起身過去敬酒,互加微信,速度之快,身法之輕盈,皆在電光石火之間。
臨近尾聲,卻見餐廳大門打開,一位男子閃身而入,卻是龔本輝。真是世界上有那么多酒館,他偏偏走入這家。葉頤與同事對視一眼,有些詫異。見他上著毒液黑色皮衣,包裹緊實,搭配栗色牛仔褲,與實習那時相比,略顯倜儻,或者說多了些滄桑味道。
龔本輝連連向組織者說抱歉來遲,端起一杯酒一飲而盡。此時一位男子走到葉頤身邊,希望交換聯絡方式。轉頭再看時,龔本輝已扎入幾個女人當中。不知他看到葉頤她們沒有,又或是避嫌,不動聲色最好。過后那位男子想約葉頤見面,想想還是作罷,那種場合海鮮市場一樣,先天為彼此的關系罩上一層酒色財氣,跟去酒吧尋人本質其實一樣,不過是一個明里一個暗里。反而是人群那頭的龔本輝,就像是釣魚的鵝毛七星漂,時隱時現。放長線釣大魚,至少姿態不會如此猴急。
過了兩天,接到龔本輝發來的訊息。葉頤似乎期待已久,意念中早已交匯多時。
又是一個周末的晚上,葉頤無家可歸,跑去東壩馮段礫新搬去的公寓。據說不少影視從業者陸續搬來,但這里目前還是相對僻靜。不似朝陽區有些小區,兄弟姐妹密集扎堆,誰家開派對,誰家牌局缺人,可說是雞犬之聲相聞,無人不知。開了一瓶好酒,馮段礫說這酒只留給自家人喝。
他追問葉頤現在的感情狀況。葉頤抿了一口酒,回想龔本輝前日請她吃飯的情形。那是在萬達廣場附近辦公樓內的一家私廚,相當于把一間大辦公室打通,燈火通明。開始以為大隱隱于市,甚是私密,誰知陸續來了不少人,把十余張餐桌占滿,一時人聲鼎沸,只有窗口角落一張大桌一直空留,想必是有貴客。
臨近晚上八九點鐘,門鈴響起,一堆人擁進來,行走如風,如同帶入一大盆炭火。走在中間的是一位電影導演,須發飛揚,葉頤想想至少已有十年沒見過他拍的戲了。眾人相安無事,埋頭吃喝。龔本輝開了第二瓶云霧之灣長相思,二人正待舉杯,卻聽見悠悠歌聲從窗口那桌飄來——“海島冰輪初轉騰,見玉兔,玉兔又早東升。”抬頭望見那邊席中站起一位女子,身形高大,顧盼神飛。全場不由擊節喝彩,也算是躬逢一場民間堂會。
“姐,請講重點好嗎?”馮段礫催促說。葉頤接著講,據龔本輝當時陳述,當初離職,其實是替人背了黑鍋。上面授意之事,最后他一人受罰。如今他在一家私募公司做量化交易,說是比銀行清凈。
那晚喝了兩支酒,便隨龔本輝去他華貿公寓家中。途中龔本輝或是隨口一提,說最近附近發生了一起女性碎尸案,半夜常有人敲門問詢。當時酒意未散,葉頤全無半點上心,不過入得房內,頓覺置身一個雪洞。那是單獨一間大屋,內里除了必要的家具,可說是空空蕩蕩。二人先在沙發上交纏,葉頤還是感覺一股涼意如蛛絲沁入蔓延,讓葉頤很是不安。龔本輝也未強求,只是緊緊抱住她熱吻很久。
像是冥冥中有所感應,從東壩回來的第二天,葉頤馬上接到龔本輝的又一次邀約,定在大悅城樓上,吃安徽臭鱖魚。那里距離巴黎家園,步行不過五分鐘。事后回憶,龔本輝隨葉頤回家時,面上并無異色。
來自雪洞的龔本輝,確實自帶一股寒意。當時葉頤不知,其實那是一種刻骨的涼薄。那時未到供暖季節,葉頤覺得渾身打戰,于是起身找遙控器開空調。眼前的龔本輝,是過去認知里的他的無數個增強版。他一臉冷笑不加掩飾,令人總是有些不適。
葉頤那時并不清楚自己為何會對龔本輝格外傾心。可能是一腔熱望延宕太久,又也許是那身皮衣作祟,又或是墻上那幅男子裝飾畫暗中發力,她主動代入其中——過去是凝視者,現在斗膽走入畫里,與之周旋。她又記起銀幕上跨著一輛黑色哈雷摩托的馬龍·白蘭度。后來看新聞,說是拍《巴黎最后的探戈》時,馬龍·白蘭度曾霸凌女主角瑪利亞·施奈德,讓她從此走上自毀之路。葉頤一時百味雜陳。
之后二人頻繁見面。大多時候遷就葉頤,地點定在巴黎家園附近。
與葛詠詩的關系也維持在一個平緩階段,工作當中一切正常,似乎未有起伏。葉頤自覺現在感情穩定,想了想還是在室內隱秘處安裝了一個監控攝像,以防來日真有什么事,說不清道不明。幫葛詠詩尋人的那些事,不管成沒成功,若被龔本輝知曉,更是百口莫辯。
葉頤再沒有開多肉補光燈,讓那些植物任意生長也好,總好過時時被人敲門盤問不休。
葉頤也帶龔本輝去見過馮段礫,一起吃日本料理。其實她更喜歡這種小型聚會,有親人在場,二人表現會有不同,自己也得以暫時脫身,拿旁觀者視角打量身邊人。不過,那天氣氛有些冷清,龔本輝恢復了平日的風格,言語不多。他似乎不太喜歡馮段礫,大約覺得其他男子都是假想敵。過后他又跟葉頤說娛樂圈是大染缸,還是遠離些好。葉頤不以為然,但又覺得他也是為自己著想,也就減少了三人同時出現的場合。
馮段礫卻說沒事,這些人來來去去,始終是他和葉頤留到最后。他倒似乎提前預知了她和龔本輝二人不會長久。一個周末,龔本輝說是有事,葉頤又去了馮段礫那里。室內添了一批綠植,黃金榕、黑金剛、幸福樹,長得頂天立地,直沖屋頂,又不像剛買來的新貨。馮段礫說最近圈中查稅補稅,一時家家自危。產業園隔壁一家公司剛被貼了封條,還有一家疑似被“抄家”,抑或是就地解散了。沙發茶桌、辦公桌椅,全被扔在路邊,讓路人心有戚戚焉。這批綠植也在其中,風中擱了兩三天無人理睬,馮段礫于是叫了貨拉拉全部搬回家。
收留一些活物,也是做了善事。說起給馮段礫看過的無數劇本,開拍的也就一兩個,可見行業慘淡。葉頤不免又講起最近他們請客戶吃飯,過去高低是去新榮記這種,現在涮個羊肉,大家都神色自若,無人覺得禮數有虧。
二人世界如膠似漆,不在話下。有天龔本輝無意中卻說,發現了一個套利的機會,問葉頤要不要試一把。他邊說邊笑,像是賜她一次發達機會。葉頤剛聽時還是有些震動,應是一朝被蛇咬的自保反應。又想若真是殺豬盤,那些網絡虛擬人設早該見光死了,何況還是活生生的眼前人。于是她給了五萬,不多不少,正是那時給趙克的那筆數目。
過了兩天,馮段礫約葉頤在大悅城底層喝咖啡。他正好要在這里約見一撥小孩——公司想找一些新人簽約。這些小孩大多來自北影、中戲與傳媒大學,每個人簡歷都是厚厚一疊,剛剛入校已被多家經紀公司盯上,只怕未來巨星也潛藏其中。馮段礫讓葉頤陪他看看,不必講話,權作散散心。那天陽光甚好,微風和煦,喝了一杯咖啡,葉頤頓覺恢復了一些氣力。
來的第一個男生,星眉劍目,休閑裝扮,迎面走來虎虎生風,說是入校前已拍過幾部大戲,談及職業規劃,很有一番大志。接下來一個下午的工夫,陸續來了七八位孩子,個個粉雕玉琢,應答得體,顯出不俗教養。葉頤粗略一看,暗暗驚嘆,覺得他們皆是人中龍鳳,即使走在網紅出沒的這條青年路,也會有百分百的回頭率。希望他們真能遇到一雙妙手,把他們雕塑成型。機會縱然渺茫,但各自運數,誰能提前預知?一旁馮段礫卻不樂觀,說他看過的這些,千人一面。葉頤不免感慨,誰又不是父母生養,誰現在又不是待人挑選?
見前些日子給龔本輝的那筆錢收益不錯,葉頤于是咬咬牙繼續追加,湊了三十萬給他。再多也沒有了,大有把自己托付出去搏一把的意味。雖不至于馬上再世為人,當家作主,至少希望那一天可以早些到來。龔本輝見她一反常態,倒不詫異,或許只感到她的無比信任。
5
正應了書上那句話:正嘆他人命不長,哪知自己歸來喪。葉頤最終崩潰,是回到巴黎家園,打開監控錄像看回放。
為何要查看錄像,說來也有前因。葛詠詩有段日子對葉頤不冷不淡,時間持續得有些長,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葉頤不免有些心慌。鬼使神差去翻錄像,下意識里是不是想找些日后可以用來防身的證據,也未可知。
總之是打開了潘多拉之盒。
錄像里有一男子的身影,化成灰葉頤也認得出那是龔本輝。時間顯示是上個周末晚上,他與葛詠詩牽手一同進房。葉頤腦中轟然巨響。
這到底是龔本輝第幾次來這里?第一次是在葉頤入住前,還是之后簡直一團亂麻。回想初次帶龔本輝來巴黎家園,他當時的神情,到底是詫異、恍然、冷笑?還是了然于胸的泰然?完全回憶不起。恐怕他也早已熟知葛詠詩的生日數字,難怪能自如地進出巴黎家園無人之境。又想起他當時被逐出銀行時的傳言,原來并非無源之水。繼而又想,他到底是腳踩兩條船,還是葛詠詩早已知道他二人廝混一處,甚至暗中授意?難道是她借此扳回一城,這一層更是不敢深究細想。原來自己早已落入虎口,被撕來嚼去,卻不自知,葉頤覺得這個地方沒法再多待一分鐘了。
深夜打車去東壩找馮段礫。他已馬不停蹄去了橫店,留下了房鎖密碼。葉頤渾身發顫,熬過一夜。翌日清晨,透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見三百米外一處工地上,一臺巨靈神般的L型黃色塔吊正在緩緩工作。天未大亮就開工,工人也是不易,再仔細一看,才知是窗外大風呼嘯,塔吊巨臂在風中來回搖晃。隔岸觀火,兀自心驚。
龔本輝來信息問葉頤,她想也沒想,當即截下錄像截圖發了過去。然后世界徹底清凈了,所有人似乎全部消失,如同按下了一鍵清除功能。
葉頤那幾天覺得山搖地晃,后來經過大望路人行天橋,上橋準備邁步時,突然一陣頭暈目眩,頓覺眼前是一道夢之浮橋。見底下車輛往來穿梭,密密麻麻,轟隆聲響,速度越來越快,一股巨大引力在此匯聚,似乎分分鐘要把她拽入橋下。她知道自己必定會墜落下去,因此埋頭蹲下,作深呼吸,卻聽見身旁給手機貼膜的擺攤男子問,“小姐姐,你手機丟了嗎?”知道他是為了避免她尷尬。
過了一周,精神狀況沒有好轉,因此她請假去了安定醫院。她看見所有人都眼神漠然,彼此不識,但無數怨念聚集于上空,盤旋許久,然后再均攤返還至每一個人,力道只有更加剛猛,卻只能生生受了這凌空一擊。
前期各樣檢測時間漫長。尤其抑郁自測、焦慮自測、人格測驗,數百臺電腦陳列于室內,每個人都對著電腦逐一填空答題。如同回到高考歲月,密密麻麻數百道考題,真能堅持答完的,大多應該正常。最后一項檢測在負一樓,去得太晚,時間已近正午,電梯降落開門,空蕩蕩一個巨型倉庫,冰冷暗黑,不見一人。正在疑惑,忽又見數十人列隊緩緩走入,統一身著病號服,卻無一點聲息。
“誰讓你來的?”半空中傳來一聲厲喝。葉頤想也不想,轉身便跑。
還是馮段礫找公司法律顧問幫忙詢問此事。
此前葉頤找龔本輝索要那筆錢,龔本輝已然變臉。先是回信說:“投資失敗,一分沒有。”幾次追討后,又回復說:“你年薪是我好多倍,何必跟我糾纏?”
馮段礫氣得要發動水軍,掘地三尺找出龔本輝,并曝光其面目。葉頤又驚又氣,但想想還是不要輕舉妄動。以為他天煞孤星,帥死酷斃,只是大刀沒砍到自己頭上。那一陣銀行正下發文件,是關于歷年績效薪酬追索扣回之事,此外裁員10%的消息也甚囂塵上。別說葉頤,只怕葛詠詩也難置身事外。
6
來巴黎家園找葉頤的網友絡繹不斷,從東城區,從海淀區,甚至還有人從通州搭地鐵趕來。葉頤每天接很多個電話,然后跑去家園門口,逐一接客上門。
已打定主意回南京了。葉頤把房內各色細軟拍好照片,放到閑魚和小紅書上斷舍離。物件太多,陶瓷玻璃這些也不好郵寄,因此標注:同城上門,自行取貨。那些帖子忽然爆火,點贊無數,問詢者接踵而至。并非物件有多好,只因賤價甩賣而已。
最先售出的是一些小電器,微波爐、榨汁機、電飯煲、凈水器、踢腳線電暖器,此外還有各樣綠植。多肉一盆是一盆,也要找好下家,若是搬去南京,運費折算下來,已經超過本身價格數倍了。有一盆金枝玉葉,已成小樹,被一家動畫公司的姐妹買去,視若珍寶,半年后還拍照給葉頤報告長勢情況。
對于葉頤的辭職,葛詠詩也未多話。這座大廈內,每日多少吞吐,能從大理石地面一路抵達頂層天庭的,本就屈指可數。廣東話說,食得咸魚抵得渴,自己敗下陣來,不能怪誰。至于那個龔本輝,在她那里似乎并不值得一提。應是各取所需,只是沒想到葉頤那樣撞上,如此上心,甚至傾囊相授,也是命里劫數。
葉頤也把葛詠詩送的那個LV旅行包掛在閑魚上,想著可以多湊些盤纏。一個外地買家詢問真假,要求驗貨。旅行包先寄去杭州總部檢驗,隔日發來鑒定報告,稱是A貨。兜轉一圈,三天之后,又寄回北京。這也沒錯,自己當時就值這個價,葉頤欣然收下。
沒有任何告別宴。每天逃離此地的人多了去了,無人留意。反倒是一位陌生女孩,遠道而來,買一套茶具,路上還包來一枝雛菊送給葉頤,包裝紙上寫有一路順風。領略這樣的人間溫情,卻是在離開此地之時——難道以前待的是一座假城?
臨行前又與馮段礫夜游元大都遺址公園。西府海棠、金星海棠、垂絲海棠、北美海棠,那時沿河盛放,遠望如降落人間的朵朵彩云。公園深夜無人,他們擇門入內,見花未睡去,紅紅白白,高高低低,簡直如夢似幻,趕緊拿手機拍照合影。
之所以回南京,還有一個原因。有日葉頤母親接到一個北京寄來的快遞,打開看是一個榴蓮,甚是沉重,形似一個面目猙獰的巨頭怪物,利刺還把她右手扎了一個口子。一問之下,寄件人并非葉頤。葉頤覺得蹊蹺。對方留有一個電話,托朋友多番查詢,號碼實名身份就是龔本輝。他自然知道會被查到身份,也未必真會痛下殺手,不過是借這個流星巨錘暗中警告。葉頤回家可以修建防御工事,至少護衛家人晚年安寧。那幅皮革男子畫像,一直無人認購,也就帶回南京家中。葉頤自覺不會再貿然闖入畫中,更不會拉“他”破框入世。畫框玻璃層層包裹,運輸中應該不會破裂。就當一尊門神,以毒攻毒,可以暫時驅邪避鬼。
回南京待了數月,葉頤四處求職,大多沒有下文,眼看著年齡逼近三十五歲門檻了。春節將至,越發有急景凋年之感。
有天忽然接到馮段礫電話,說他家藝人正在南京拍《情書》,找她去片場玩。這次翻拍的故事背景,就在此地。一問才知,那位藝人就是當日在大悅城見過的第一個男孩。葉頤去現場,看見攝像機正在拍兩個孩子打籃球,一遍又一遍。寒冬里僅著短袖短褲,他們頭上熱氣蒸騰。不知電影又該如何講述這個故事。
春天來臨時,馮段礫發來沮喪的表情說:“資金鏈斷裂,電影已經停拍。又擔心男孩長得太快,萬一項目重啟,不一定能接得上戲。”他還告訴葉頤,前期已去日本請中山美穗出山,以示向原作致敬。萬幸的是,她的戲份倒已拍完。人到中年的中山美穗,還會有登上銀幕的一天嗎?不過葉頤回復說:“這樣至純至真的故事,至少能給人造夢一般的慰藉。趕快拍吧!不然我們怎么活得下去?”
話音剛落,不過兩年工夫,卻聽見中山美穗猝然去世的消息。那天葉頤正在菜場買菜,腌菜、白蘿卜、矮腳黃,冬筍價格高了,想想還是算了。身旁兩人不知何故,滿口臟話對罵個不停。葉頤駐足聽了半日,暗暗記下這些話,覺得未來可以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