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漢語語言學之父”李方桂

在中國臺灣“中央研究院”（簡稱“中研院”）的展館，有一個特殊的展臺——在數十個木板箱中展示著數不清的小紙卡，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各種看不懂的文字，一筆一畫都認真而仔細。這是語言研究中專門用于記錄發聲的音階符號，主要是為了記錄那些沒有文字的語言的發音，類似于英語的音標或漢語的拼音。

世界上有史可查的語言不下五千種，其中很多語言只有發音沒有文字，口口相傳了數十個世紀后漸漸被同化或消亡。20世紀70年代前，沒有便攜式的錄音裝置，語言挖掘研究全靠口、耳、手，語言學家必須深入偏僻荒蠻之地，聆聽母語發音人講話，將單詞、拼寫、發音、語法等信息仔細記錄下來。技術設備跟不上，業內就流傳一種記錄聲音的笨方法：在一種3x5厘米大小的紙卡上用音標把那些語音記錄下來，帶回實驗室仔細研究整理。那些荒蠻之地常有野獸出沒，瘟疫流行，甚至連吃住都成問題，語言學家因此也被稱作“科學界的開路先鋒”。這些記錄著只言片語的紙卡，常常是他們用鮮血和生命換回來的。

“中研院”里這數十箱紙卡的主人，就是被稱作“非漢語語言學之父”的李方桂。

從醫學改學語言學

1902年8月，李方桂出生于廣東廣州。李家祖籍是山西樂平（今昔陽），父母在廣東做著不大不小的官，家境算得上小康。父親專門請了家庭教師，希望李方桂能學業有成出人頭地。李方桂兩三歲就開始識一些字，讀一些類似于華盛頓砍倒櫻桃樹那樣的故事。

李方桂記性好，聰明活潑，子曰詩云的東西過目不忘，特別是對語言類的東西過耳成吟。李家人說山西話，但身在廣東，李方桂對廣東話也是一聽就會，還說得有模有樣。本著中國儒家的慣例和父輩的希望，李方桂本該按精學、出仕、光宗耀祖的大路一騎絕塵的，但是九歲那年，辛亥革命開始了，身為朝廷官員的父親一夜之間成了庶民。

父親一直想做忠烈之臣，于是賣掉了廣東的房子，帶著全家老小雇車返回老家山西。走到保定的時候，他們所有隨身的物品都丟了。剛丟了官的父親脾氣暴躁，母親只說了句“孩子是要接受教育的，回到那里，一輩子再沒機會登堂入室，只能面朝黃土背朝天了”，父親就雷霆大怒，將李方桂與母親、姐姐和二哥撇下，帶著其他人繼續前行。母親是大家閨秀，有著民國時新式女性的柔韌和剛毅，獨自帶著孩子在保定生活，待時局稍安，立即返回北京——姥爺姥姥都在那里。

母親盡己所能把李方桂送入北京最好的師范學院附中（今北師大附中），李方桂也不負眾望，于1920年考入清華學堂（清華大學的前身）。他一直想成為一名優秀的外科醫生，所以同時報考了協和醫學院。但他拿到錄取通知書后還是選擇了清華，因為聽說清華畢業后有機會去美國深造。

兩年后，校方征求學生本人去美國的目的，李方桂還是一門心思想治病救人，就報了醫學預科。醫學學科除了要學習理科知識，還要學習拉丁文，因為所有的醫學專業術語甚至是處方都是拉丁文的。就這樣，以拉丁文為主外語科，李方桂輔學德語，原因同樣跟醫學有關：當時德國的醫學水平最高，很多專業書籍都是德文版的。

但學了一年后，李方桂突然找到校方請求改專業為語言學：“因為我發現我對拉丁文和德文的興趣，已經超過了醫學。”

三年間獲三個學位

1924年夏天，美國密歇根大學語言學專業的入學名單上多了李方桂的名字。當時語言學是冷門學科，很多學生選擇的是化學、物理等專業。在這里學習兩年后，李方桂順利畢業，獲語言學學士學位，后進入芝加哥大學語言學研究所繼續深造。

李方桂在芝加哥大學語言所的導師是人類學教授愛德華·薩丕爾。薩丕爾教授主講語音學、田野調查方法以及美洲印第安語。他天生幽默，講課時習慣穿插異域風情和民俗百科，能將枯燥的課程講得十分有趣，他的專業知識體系也相當純熟，除了美洲印第安語，還講亞洲語言學方面的知識。1927年，結束了語音學課程和田野調查方法的學習后，一天，薩丕爾教授突然問李方桂：“你想研究美洲印第安語嗎？

如果想，今年夏天，我將得到一筆資金，我們去加利福尼亞，去那兒研究美洲印第安語。中國學生研究美洲印第安語，你將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李方桂欣然同意。

但是困難隨之而來。他們的目的地是一個胡帕印第安人聚集區，那里反對華人。為了預防意外發生，薩丕爾請當地內政部以政府名義寫了封信，證明“此人是帶著善意的學者”，然后快速趕往密林深處的原始村落，以避開胡帕印第安人仇視的目光。

李方桂學到的第一句印第安語是“麻煩您再說一遍”，因為當時除了本子和筆，他們沒有任何更先進的記錄語言和發音的工具，只能反復地讓那些土著重復說，再將語音語義用音標記在卡片上。每天，他跟著薩丕爾不住地鉆山溝敲那些土著的家門，兩個星期下來，穿山越嶺沒讓他們感覺腿疼，倒是耳朵很累，因為他們必須隨時豎起耳朵來聽。

印第安部落之間很少有橫向的交流，哪怕只隔一條河，也可能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語言。突然有一天，薩丕爾教授說：“我們去附近的部落散散步吧，聽說隔壁的部落快要滅絕了，而他們的發音又不盡相同。”這個部落的語言屬于獨洛克印第安語，他們一待又是三個星期。薩丕爾教授這次主要是靜觀李方桂整理語言，他自己則多數時候在休息喝茶。

薩丕爾傳授給李方桂的是類似于現代AI（人工智能）語音合成原理的思路——一種語言可能有幾百個字母、上千種語法，但只要掌握字母的發音和單詞的拼寫規律及若干典型短語的結構特征，就可以舉一反三學習和掌握這門語言。

三個星期后，他們再次翻過一座山，整理了馬佗里印第安語。他們應該是馬佗里印第安部落最后一批訪客，因為在他們離開后不久，這個部落就徹底滅絕了。而馬佗里印第安語至今仍能在世上留存，應該感謝薩丕爾與李方桂的到訪。

薩丕爾對李方桂此行的表現十分滿意：“好，現在我們可以走了。你也已經懂得怎樣提問，怎樣與發音人合作的全部技巧。接下來你要完成你的碩士畢業論文了。”

李方桂就是利用這次田野調查的材料完成了他的碩士論文，特別是文章中提到的馬佗里印第安語的挖掘整理，被稱作20世紀初印第安文化研究中的奇跡，是“給漸漸熄滅的印第安文化篝火里添的油脂最多的那一根柴”。有人稱“一個中國學生在他第一次田野調查中，發現并挽救了一個大家以為已經滅絕了的重要的印第安語”……

這次田野調查之后，薩丕爾拿著李方桂完成的一百五十頁的小冊子（實際上是論文的擴大版，其中加入了對數位名聲在外的語言專家理論的質疑，甚至包括對薩丕爾的），贊許地對李方桂說：“我對你指出的我的錯誤深表折服，那么你為什么不用這個小冊子作為博士論文交上去呢？”李方桂對這個提議有些吃驚：“我連碩士論文還沒通過答辯呢。”薩丕爾大笑：“憑你的能力和學識，以及我本人在語言學領域的信譽，只要你能通過德文和法文的博士生考試，我保準你在今年12月底前拿到博士學位。”

一個學生沉迷于印第安小語種，且能如此吃苦耐勞并安心做田野調查，這讓幾位導師都贊許不已。是年底，李方桂不僅順利通過德文和法文的考試，還通過了梵語、希臘拉丁語和古斯拉夫語等語言考試。接下來，幾位導師做了一項驚人之舉：“這個中國學生太出色了，我們聯名給他申請獎學金，把他送到哈佛去吧。”而當李方桂以哈佛沒有真正的語言學課程為由拒絕時，居然被他們狠批了一頓。就這樣，李方桂得以去哈佛大學游學半年。在哈佛，他學習了吠陀語、梵語、藏語，后回到芝加哥大學答辯，獲芝加哥大學語言學博士學位。

考驗生存技能的游學之旅

1929年，李方桂以語言學學者的身份旅歐學習。正是在這次旅行中，他第一次深入、系統地研究起了自己的母語——漢語。

在德國柏林時，李方桂曾在語言學教授西門華特家里住了幾個月，以便兩人隨時研討。西門華特當時還是助教，他主講的課程里有一門是漢語，他正在編寫一本中國漢語與藏語的比較類的書。當時德國語言學界除西門華特外只有高本漢一位學者研究漢語，但是兩人學術分歧較大，以至水火不容，高本漢甚至動用各種手段禁止其他人染指漢語研究，而且十分“毒舌”地詬病他人。

一天傍晚，二人散步的時候，西門華特突然談到了高本漢，認為他的《中國古漢語韻律系統》一書中硬傷很多，并征求李方桂的意見。李方桂也承認高本漢對年輕學者過于嚴厲，并從漢學角度對西門華特給予了極大的幫助。多年以后，李方桂見到高本漢，問起西門華特近況的時候，高本漢大度地說：“他是名聲超過我的漢學專家，據說這得益于當年你們在一起生活的那幾個月的時間，他在每次演講的時候都會提到你的名字，并聲稱你是世界上最優秀的語言學家。”

李方桂還曾去加拿大旅行，在北極圈做艱苦的田野調查，研究赫爾語。由于準備不足，他的隨身行李里只有十幾個聽裝的匈牙利燉牛肉、一百個左右的雞蛋和五六個水果罐頭。他先是改裝了一個汽油桶做成爐子，每天醒來第一件事不是找人研究語言，而是去林子里撿枯樹枝生火做飯，臨睡前的最后一件事也不是整理材料，而是想辦法驅蚊防蛇。

但是困難還是出乎意料，即使他省吃儉用，這些東西還是很快消耗殆盡。最后只剩下五六個雞蛋，他只能兩天吃一個，勉強維持身體的消耗。幸好在研究當地語言的過程中，他結識了一些朋友，可以向他們討教哪里能找到食物。

所幸，他找到了一些面粉，“發明”了一種“最新吃面法”：把和好的面烤熟，想吃的時候就“割”下一塊放到水里煮，這樣至少能填飽肚子。至于蛋白質和維生素的補充，他只好去買魚，早上吃魚頭，中午吃最肥美的魚中段，晚上則把魚尾燉在那塊“割”下來的面塊里。在多年后的訪談節目中，他稱這是他特殊經歷中的“魚食特餐”。

好消息是除了工作基本順利外，他還能欣賞到奇幻絕美的極晝現象。他時不時能看見北極光像云彩一樣飄浮在天際。傻坐著看北極光，大概是那段時間里最令他心曠神怡的事情了。

幾個星期之后，李方桂完成了預定工作計劃，準備乘船返回。歸程大概有半個月時間，這期間，他除了整理材料就是打牌。回去之后，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他根本聞不了煎魚的味道，所有的面食也都不再吃。

游學歸來后，薩丕爾問李方桂：“你打算做什么？你已經獲得了博士學位。你的專業是印第安語，而美洲才是這種語言的溫床，我希望你留在這里。但是無論你何去何從，我已經替你申請了洛克菲勒基金會提供的一大筆基金，并替你在承諾書上簽了字。由于我并不確定你接下來的選擇，所以在承諾書上，我替你談好了條件，這筆基金是供你繼續從事語言學的研究，但是不僅限于美洲語言。”

李方桂對恩師的理解和大度表示感謝，但他的回答一點也沒有猶豫：“我是從印第安語開始步入語言學術界的，我承認我喜歡這種芳草味十足的原始語言，但我是說中文的，我想回中國，去研究我的母語。”

回中國研究母語

1929年，李方桂回國后的第二天，中央研究院院長蔡元培就在家里宴請了他，作陪的有楊銓和李四光。傅斯年聽到消息，立即從北京趕過來。蔡元培給他預留的職位是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但李方桂拒絕了：“我拿著洛克菲勒基金的薪水。”蔡元培大笑：“那我們就不給你開工資好了。但職位你還是必須接受的，因為這個職位會為你在國內四處游歷提供通行和專業協助的便利。”

那時國內軍閥混戰，時局動蕩，李方桂因研究工作需要，時常要去偏遠山村探訪，匪盜兵痞時不時出沒，好在他們對學者心存敬畏。他先去了北京，再南下廣東，腦中琢磨著對母語的研究從何處下手。

中國有數十種語言，漢語有前輩趙元任等一干人在做深入研究，李方桂對廣東及海南島部分地區的方言“瑤話”很感興趣，認為這種方言中的b和dˊs不屬于濁音。查找了相關資料后，他對前輩們將其視為濁音感覺不妥，并認定這幾個字母是學界劃分為“內爆破音”的字母，與越南語和泰語中的音階非常相近，認為這幾種語言有內在的聯系，甚至很可能是一脈相承的。他從香港一直考察到海口，采集了大量不同地區對這兩個字母的發音規律，最后他帶著一位志愿者回到廣東，準備對瑤話中的b和dˊs做進一步的研究。

在國立中山大學醫學院，李方桂借了一間辦公室和相關儀器，并用洋煙筒自制一個采音筒，在煙筒的一端鉆一小孔，用橡皮管把小孔與橡皮振動器聯結起來，然后用嘴對著煙筒上的橡皮管呼吸，這樣氣流就會通過煙筒穿過振動器。如果是往里吹氣，振動器的那根針就會上抬；如果是內爆破音，針就會下垂。利用這種方法，他對瑤話的內爆破音做了數百次實驗，結果不出所料，實驗證明他的猜想是正確的，瑤話中的b和dˊs是一種內爆破音。

他就此寫了一篇學術文章遞交給中央研究院，針對瑤話中的b和dˊs不是普通的濁音而是內爆破輔音的報告引起了業內轟動。中央研究院正式任命李方桂為研究員，并允諾他“不限制專攻某一課題，你可以做自己的選擇，想研究什么就去研究什么，無論有無成果，薪水照發”。

李方桂對藏語和泰語也很感興趣，對廣西臺語也極有興趣。限于當時新疆和西藏不便前往，1933年，李方桂去泰國學習泰語。前輩趙元任給他提供了去泰國的一切便利，包括把他引薦給泰國王子。由此，他的泰國之行一路綠燈，十分順利。三個月后，李方桂從泰國歸來，一頭扎到廣西，對廣西臺語中的兩大分支——龍州方言和武鳴方言展開了全方位的研究。

李方桂歸國后最大的成就是翻譯了高本漢的《漢語音韻學》。當初，趙元任最早接觸到的這本書是法文版的。為了便于國內專家學習研究，趙元任提議將其譯為中文。李方桂與另一位語言學家羅常培聯手翻譯了此書，譯稿由丁聲樹潤色整理。這本書成為漢語研究的里程碑式著作。直到1977年，真正出于他本人構思并獨立完成的《比較臺語手冊》才宣告問世。這期間，他游歷世界，在眾多世界一流的大學里任教，并被檀香山大學和華盛頓大學任命為教授。

1987年8月，李方桂病逝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紅木城，享年八十五歲。

李方桂在國內生活的時間雖然有限，但對漢語相關語言的研究卻貫穿了他的一生。他不僅對新疆、西藏、廣西、廣東的方言進行了全面系統的研究，還對希臘文、梵文、哥特文、挪威文等西方文字有著突出的貢獻。同時，他培養的學生中，語言學家、臺灣“中研院”院士丁邦新，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高華年，語言學家吳宗濟等，也都碩果累累。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稱他為“享譽國際的語言學大師，侗臺語比較研究的開山大師，中國非漢語研究之父”“是用現代語言學理論和方法研究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的開創者”。

2003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華盛頓大學、馬薩諸塞大學的部分學者發起并成立了“紀念李方桂先生中國語言學研究學會”，并設立了世界級的“李方桂田野調查獎”，向世界范圍內的語言學研究有突出貢獻者提供獎勵和研究資金。這個獎項不是語言學界唯一的獎項，卻是級別最高、含金量最高的獎項，歷來獲得該獎項的學者無一不是有口皆碑的對世界語言有著卓越貢獻的大師級人物，這也是對李方桂醉心語言學研究的另一種肯定和褒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