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都方言“透”的結構類型和語法性質

寧都縣，江西省贛州市所轄，地處贛州市東北部，西鄰興國，東接石城，南有于都、瑞金，是一個純客家縣，有“客家祖地”的美譽。根據《中國語言地圖集》（第二版），寧都方言屬客家方言寧龍片寧石小片。寧都方言中，“透”除了當動詞作謂語外，還能作程度補語及動相補語，吳語也有類似用法。而“透”作完成體助詞，則是寧都方言的特點。本文對寧都方言中的“透”進行全面描寫，并討論其語法性質與功能。全文語料除小部分為筆者自撰外，大部分來自家庭微信群聊

40—60歲中年婦女的日常對話，真實反映了最自然狀態下的語言。

一、寧都方言“透”的結構類型

（一）動詞/名詞/形容詞+透

寧都方言中構成“動詞+透”的動詞多為單音節動詞，如“食、嚼、倒、擦、洗、掃、燒、關、賣、輸、折、收、栽、割、掃、嫁”等。例如：

（1）聲啊唔聲就咁樣走透。（說也不說就那樣走掉了。）

（2）快去扔透該雙爛鞋子來。（快去扔掉那雙爛鞋子。）

而含有“獲得”義的動詞如“贏”“買”“討”等一般不能與“透”搭配。在“動詞+透”里，能夠插入“得/不”表示可能性，如“擦+得/不+透”等，通常也能在“動詞+透”前加否定副詞“唔/冇”，如“冰棒再唔食透來就會烊透去/昨日個衫服都還冇洗透”。

寧都方言也見“名詞+透”，不過所調查的語料僅一例，即“天都夜透，歇眼去喲”（天都黑了，睡覺去喲），語料不足，無法充分闡述相關現象。“形容詞+透”表示某種變化或狀態的實現，如“瘦、濕、燥、餿、聾、瞎”等形容詞。例如：

（3）落耶咁樣大個雨，衫服都濕透耶。（下了那么大的雨，衣服都濕了。）

（4）快遞送過來，空心菜唔會餿透哎？（快遞送過來，空心菜不會餿了？）

另外，還有“十分+形容詞+透”的結構，這個時候“透”不表示某種變化或狀態的實現，而是與“十分”組合，加深程度。例如：

（5）唔要咁樣多石糖，唔系西十分甜透耶要。（不要那么多冰糖，不然的話太甜了。）

（6）十分標致透也唔好。（太漂亮了也不好。）

（二）動詞+透+賓

寧都方言中，能進入“動詞+透+賓”這一結構的動詞是有條件限制的，試比較A1和A2，帶*的句子表示寧都方言中不能說，下文同。

與瑞金方言的“挑”一樣，進入“動詞/形容詞+透+賓”這一結構的動詞的必要條件是本身具有明確的結果義，或者動詞所表達事件有明確的終點[1]。如“洗透衫”的“洗”包含“干凈”的結果，有明確的結果，而“學”卻不包含明確的結果，因此“洗”能進入“動詞/形容詞+透+賓”這一結構而“學”不能。

（三）動詞+透+賓語1+數量短語+賓2

（1）張三食透李四三四餐飯。（張三吃了李四三四次飯。）

（2）都開透你幾套視頻都冇接吶。（我開了你幾次視頻都沒接。）

寧都方言中，能進入“動詞+透+賓語1+數量短語+賓2”這一結構的動詞，不要求帶有明顯的終結義，這是因為數量成分的引入使動作帶有了階段性終結點，使動態結構有了明確的結果義[1]。如例句中的“一下”對動詞“打”的情態進行了補充，使得該動態結構有了終結的意義，也就是打完。

（四）動詞/形容詞+補+透

1.動詞+形容詞+透

常見的有“生+形容詞+透”：“形容詞”可以是“高、矮、胖、瘦”等。此外還有“曬黑透、變黃透、變白透、起早透、睡晏透、洗爛透、著爛透、斫光透、燒紅透”等。在寧都方言中“耶”表示完成，如“食耶飯”意為“吃了飯”。試將該結構與“動詞+形容詞+耶”比較：

B1與B2都表示某種變化或狀態的實現，但是B1比B2的程度更深，如“曬黑透”意思指曬得十分黑。并且常常含有“不如意”“意外”的情態范疇，“起早透”是沒有想到起早了，“斫光透”是強調山上樹都沒有了的惋惜。

2.形容詞+死+透

這一結構表示程度高的語法意義，動詞如“愛、恨、喜歡、嫌、賤、后悔”等心理動詞，形容詞如“興、煩、累、酸、甜、苦、辣、臭、慢、遠”等。與普通話一樣，寧都方言中“死”本身就能表示程度高，故有“形容詞+死”的結構，試將兩者進行比較，例如：

C1比C2的程度更深，如“累死透”比“累死”程度更深，意思是十分十分累。因此，在“動詞/形容詞+補+透”的結構中，“透”還有一定的附加意義，表示程度深。

（五）動詞+補+透+賓

（1）今年都著爛透兩雙鞋去。（今年都穿爛兩雙鞋了。）

（2）再唔轉來，你垂要氣死透你爸爸來。（再不回來，你是不是要氣死掉你爸爸來。）

（六）動詞+透+數量短語

（1）得該網上買透幾餐褲子。（我在那網上買了幾次褲子。）

（2）一先得寧都做透三四年吶。（之前我在寧都做了三四年吶。）

例（1）“動詞+透”后面接的是動量賓語，例（2）“動詞+透”后面接的是時量賓語。

（七）動詞+透+數量短語+賓

（1）賊牯昨日晡夜進到底，冇透四五千票。（賊昨天晚上進到這兒，沒了四五千塊錢。）

（2）請透一個月假來底系做。（請了一個月來這兒做。）

上述兩種結構中，動詞沒有之前在“動詞+透”“動詞+透+賓”這兩種結構中的限制，含有[+獲得]動詞的如“贏”“買”“討”等，不具有[+終結態]的動詞如“看”“學”等也能進入，并且往往有強調數量詞的意味，往往含有“不如意”或者“意外”的情態范疇。如“幫渠買透兩套（衫服）就長又闊”，強調買的兩套衣服都不合身；“討透三只老婆都走透耶”，含有娶了三個媳婦都走了的不如意；“坐透半工都冇等到車”，強調等車時間之久。

二、寧都方言“透”的語法性質與語法功能

在不同情況下，“透”的詞性與語法功能實則并不相同。

（一）“透”作謂語

與普通話一樣，在寧都方言中，“透”作動詞也有通徹義，例如：

（1）間里十分熱透耶，出去透下氣。（房間里太熱了，我出去透下氣。）

（2）渠病個蠻重哦，到頂咁都還系該醫院里透氧。（他病得很重哦，到現在還在那醫院透氧氣。）

（二）“透”作程度補語

今寧都方言里，“透”也放在靜態形容詞后，“透”充當程度補語，意為太、過，相當于普通話的“極”，這是由動詞通徹義引申而來，寧波及上海方言里也有此相同用法[2]。寧都方言中的語例如：

（1）螺絲扭緊透，松點吧更好。（螺絲扭太緊了，松一點點更好。）

（2）遠透耶，唔系也跟得去旅游下啊。（太遠了，不然我也跟著去旅游一下啊。）

（三）“透”作動相補語

在寧都方言里，“透”與動詞搭配，在不同的結構類型中，詞性略有差別，下面我們分情況進行論述。

1.虛化程度較低的動相補語

“動詞+透”“動詞+透+賓”結構中的“透”，與有終點的動詞搭配時，“透”是動相補語。石毓智指出，體標記產生的條件是在形式上體標記必須能夠出現在“動+X+賓”格式中的“X”的位置上[3]。根據吳福祥提出的判定完成體助詞和動相補語區別的四個形式標準，我們可以得知，動相補語具有以下四個特點：第一，含有動相補語的動補結構，可以在動詞和動相補語之間插入“得/不”變成可能式動補結構。第二，動相補語不能用在動結式動補結構之后、賓語之前。第三，“動詞+動相補語”格式可以后接完成體助詞。第四，動相補語可以表達焦點信息，能念焦點重音[4]。根據以上四點，“動詞+透”“動詞+透+賓”中的“透”是一個虛化程度較低的動相補語。第一，寧都方言的“V透”中間可以插入“得/不”變成可能式動補結構，如“食得/不透、擦得/不透、洗得/不透、掃得/不透”等。第二，寧都方言的“透”，不可以用在動結式動補結構之后、賓語之前，如“*食光透飯”。第三，寧都方言中的“V透”格式可以后接完成體助詞“耶”，但語義區別不明顯。第四，“透”與動詞搭配，能夠表達焦點信息。例如：

（1）渠食耶飯。（“食飯”是新信息）

（2）渠食透飯。（“食飯”是預設，“透”是焦點）

（3）出去賣豆腐。（“賣豆腐”是新信息）

（4）出去賣透豆腐就轉來。（“賣豆腐”是預設，“透”是焦點）

“透”強調動作對動作對象的遍歷，指向賓語，例（2）是說飯吃光，例（4）是說豆腐賣光。可見，“透”還具有一定的詞匯意義。

2.虛化程度較高的動相補語

在寧都方言里，“動詞+透+數量短語”“動詞+透+數量短語+賓”結構中的“透”是個虛化程度較高的動相補語。王健認為，在“受事+動詞+‘掉’類標記+時量成分”的結構中，若表示動作或行為持續的時間，則說明此“掉”類標記更接近完成體標記，只能對譯為普通話中的“了1”[5]，寧都方言中的“透”與之類似。如“忙餐該只廠就系馬路唇上，頂間搬到該里面去，害尋透半工。（以前那個廠就在馬路邊上，現在搬到那里面去了，害我找了半天。）”這里是說找工廠持續了半天，這便說明了“透”的虛化程度較高。

（四）“透”作完成體助詞

在寧都方言里，“透”與動態形容詞組合時，“透”是完成體助詞，例如：

（1）退透兩三桶水得該，一下都燥透。（倒了兩三桶水在那兒，一下都干了。）

（2）你該多還年少，多老透西唔會跳。（你們還年輕，我們老了不會跳。）

當然，如果與靜、動態兩屬的形容詞搭配，如“黑”“紅”“壞”“爛”等，“透”的語法功能則需分別討論。例如：

（3）冰箱里爛透十多只蘋果。（冰箱里爛了十多個蘋果。）

（4）底碗豬腳跟十分爛透，凈渣渣去。（這碗豬腳十分爛，全是渣子了。）

例（3）“爛”是動態形容詞，為完成體助詞；例（4）中的“爛”是靜態形容詞，是程度補語。

“動詞+補+透+賓”結構中的“透”，也是完成體助詞，相當于普通話的“了1”，如：

（5）田里個菜全部都燒光透耶。（田里的菜全都燒光了。）

（6）打爛透碗來西，賣透你都買唔到。（打爛碗來的話，賣了你都買不到。）

吳福祥指出，典型的完成體助詞區別于動相補語之處是，前者可以用于“VC［］O”句法槽，而后者不能[4]。顯然，上述兩例中的“透”用在動結式后，“透”已經是典型的完成體助詞了?！巴浮钡乃姆N共時層面用法在語義上雖有區別，但卻一脈相承，可以構成完成體助詞“透”的歷時演變路徑：透1（動詞，通徹）→透2（副詞，很、非常）→透3（動相補語，完）→透4（完成體助詞，了1）。

三、結語

寧都方言中的“透”，能出現在“動詞/形容詞/名詞+透”“動詞+透+賓”“動詞+透+賓1+數量短語+賓2”“動詞/形容詞+補+透”“動詞+補+透+賓”“動詞+透+數量短語（+賓）”等多種結構類型中。并且，“透”具有多種語法功能?！巴浮弊鲃釉~能充當謂語，意為通徹；“透”與靜態形容詞搭配時作程度補語，表示程度之深；“透”還能作動相補語，相當于普通話的“完”；“透”與動態形容詞搭配及在“動詞+補+透+賓”的結構中充當完成體助詞，相當于普通話的“了1”。寧都方言的“透”由實到半虛再到虛，正好體現了語法化的歷程。

基金項目：宋元以來民間說唱文獻字形合流及其音義匹配研究（項目編號：22BYY117）

作者簡介：黃輝（1999—），女，漢族，江西贛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史。李夢（2000—），女，漢族，河南南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史。

注釋：

〔1〕劉澤民.瑞金方言的四個體助詞[J].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7（2）：79-83.

〔2〕李榮.現代漢語方言大詞典[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12.

〔3〕石毓智.漢語語法演化史[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2015.

〔4〕吳福祥.重談“動+了+賓”格式的來源和完成體助詞“了”的產生[J].中國語文，1998（6）：452-462.

〔5〕王健.蘇皖方言中“掉”類詞的共時表現與語法化等級[J].語言科學，2010（2）：187-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