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眼中的《清明上河圖》,曾經只是再現北宋盛況的傳世名畫,然而伴隨著電視劇《清明上河圖密碼》的熱播,畫卷中的840多個人物瞬間成為驚天大案的參與者、見證者,重重謎團之下,開封府、大理寺甚至皇城司紛紛下場,偵查取證、搶奪證人、查閱卷宗、反復推理……
開封府、大理寺、皇城司……宋代的機構設置這么多,遇到案件該怎么辦?它們分別有什么權限?司法程序又是什么呢?
司法審判若想不亂,分工合作、程序明確就顯得異常關鍵。北宋立朝之初就明確了不同區域、不同案件級別的授權問題。
北宋的刑罰分為笞、杖、徒、流、死五級,州縣掌握笞刑與杖刑,重在教化百姓,點到為止,州縣之上的機構負責匯總卷宗,徒刑、流放、死刑則需進一步向中央上報;中央的刑部不掌實權,只是梳理卷宗;單獨設立的審刑院負責對重大案件進行審核;大理寺則對于存有疑慮的案件進行再次審核;如果仍然拿不準則要御史臺出面監管。此外,倘若案件爭議大,朝廷內外有太多不同的意見,皇帝則要組織專門的審核團隊進行重點審核(如雜議、制勘院、推勘院)。不過在北宋末期,經歷了官制改革,上述流程有少許改變。
開封是都城,開封府不同于一般的州府,開封府的斷案有其獨特之處。雖然開封府的徒、流、死三刑也需向中央上報,但它的官員設置更為復雜全面,審案與斷案的流程更為清晰,加上其坐鎮京畿之地,則會承受更多的王朝壓力,大案、急案頻出,法理之外的官員升遷、京城安全、皇室顏面等因素摻雜較多,想得出公正穩妥的判決實屬不易。
有人會說,我們印象中宋代的開封府里有鐵面無私的包大人,和讓奸人聞風喪膽的龍頭鍘、虎頭鍘和狗頭鍘,這不是擁有死刑權嗎?其實這是文學演繹,包大人的黑面黑袍、額頭處的月牙印記、府衙內的三口鍘刀和身旁的一眾高手,并非都是真正的歷史。
至于《清明上河圖密碼》中提到的皇城司,它實際上是為皇家服務的特務機構,平日負責巡查京城、嚴守宮城門禁、刺探情報等。如果遇到皇帝秘密吩咐的事,皇城司則不受其他機構干預,不屬于常規的司法機構。
很多學者把宋代司法視為古代司法之光,因為它明確規定“鞫讞分司”,也就是審案子與判罪刑要分開,機構、人員不能重疊,前者負責就本案范圍內收集人證、物證,形成口供、卷宗,其他不能逾越一步;后者則根據已提供的證據,展開進一步的法理論證,直至給出判決。
為了滿足這一原則,州府、大理寺等機構進行了人員的明確區分:一般的州要設置初步審查機構,如州院,由司錄參軍負責,管理民事案件;又如司理院,由司理參軍負責,管理刑事案件,都審理完畢后由司法參軍核對法律條文,給出司法解釋,再由判官、推官寫出判決意見,最后交由知州、通判判決。
開封府機構設置較為完善,嚴格遵循“鞫讞分司”原則。具體包括使院、府院、左右廳、左右軍巡院等機構。主要官員有權知開封府、推官、判官、司錄參軍、六曹參軍、左右軍巡使、左右軍巡判官、勾當左右廂公事等。大理寺的主要官員為卿一人,少卿二人,部門細分為“左斷刑”與“右治獄”。其中,“左斷刑”主要負責“奏劾命官與將校、大辟以下疑案的審理”;“右治獄”則負責“京師百司案件、特旨委勘重大案件和侵盜官物等案件”,兩大部門內部還有初審與判決的功能區分。
為更加清晰地考察司法流程,我們不妨以宋仁宗時期的“冷清冒充皇子案”來加以探討。宋仁宗在位長達40余年,名臣如云、政績頗多,然而仁宗卻沒有子嗣。于是,民間有膽大妄為之人想抓住這一“機遇”,通過冒充皇子來繼承大統。
皇祐元年(公元1049年),開封府迎來一個神秘之客,名為冷清,其自稱流落民間的皇子。
面對如此大事,開封府上下極為重視。但是,經過開封府內的多次審查,仍沒能完全證明冷清的身份,于是權知開封府錢明逸就想圓滑解決,讓冷清前往汝州編管,借以緩沖,靜待時變。但此舉遭到府內推官韓絳的反對。韓絳認為,此事應該及時上報中央。
按照宋代司法規定,只有開封府內的審查官與判決官共同簽署,此案才能通過,所以在爭執之下,案件只能提交給中央進一步復核。
“冷清案”事關重大,故而經由大理寺復核后直接轉交御史臺討論,臺諫官趙概與包拯一同奉旨重新審理此案。心思縝密的包拯親自前往開封府軍巡院查看卷宗,然后派人尋訪冷清的親朋故人,發現冷清所言前后不一,屬招搖撞騙之徒。
正是“鞫讞分司”,使得開封府內存在不同見解;正是共同簽署方能生效,使得存疑的案件提交中央;也正是司法審核重視證據,使得案件的原貌浮出水面,幕后的真正黑手受到嚴厲的制裁。

宋代司法的辦案原則是科學性與教化性相結合,體現為重視證據、疑罪從無、從輕從贖。“阿云之獄”案是一場發生在宋神宗時期的重大司法爭議,不僅涉及地方至朝堂眾多官員,就連皇帝也親自下場多方調和,可以說是窺探宋代辦案原則的絕佳例證。
熙寧元年(公元1068年),登州(今山東境內)傳來一宗大案:一個叫阿云的女子,在母親去世的守孝期間,被家人訂下婚約,準備許配給男子韋某,阿云不滿于婚約,便趁韋某不備,持刀刺傷了他,雖沒有危及性命,但斷了韋某一指。
登州知州在認真調查案件情況后,提交中央復核。此時阿云的作案動機、作案過程均有清晰記錄,案件證據相對完備。
審刑院和大理寺查閱卷宗后,認為母喪時婚配嚴重違反道德教化,加之謀殺一事,認為應當對阿云處以極刑。但隨后新上任的大理寺卿許遵則反對,他認為阿云因事而謀殺,且有自首表現,應當減刑二等。由于此時中央審查機構間意見不統一,于是神宗下令重臣王安石與司馬光一同討論。誰知王安石支持許遵的意見,司馬光則支持審刑院與大理寺的意見,矛盾未能解決。
一番爭執之下,御史臺提議再度復核,神宗只得又下令翰林學士與知制誥數人一同再議。然而,因牽扯官員派別、意氣之爭,討論多有反復,最終,神宗作出裁決,從輕判處阿云,處以流放之刑。
從結果來看,神宗采納的司法解釋是,因母喪期間不能實行婚配,所以阿云訂婚的關系不成立,不能視作殺夫,而是一般的刑事案件,加之阿云犯罪動機與事實清晰,且有自首表現,故而重視證據與從輕從贖兼具,依照死刑減二等的法律規定予以寬大處理。
可見,宋代的司法程序與司法原則立足于審查與判決的分工,立足于改變屈打成招的慣例,立足于實現充分討論的公正,所以在理念與體系上,宋代司法堪稱古代司法之光。但正如《清明上河圖密碼》所揭示的復雜景象,哲宗、徽宗、欽宗三朝已然是黨爭不斷,司法領域的各級執行者們或留意政治,或一心貪腐,欺壓百姓,或玩忽職守,有心堅守司法原則、道德底線的官吏已經少之又少,這或許就是后人不斷推崇包拯清正廉明、剛正不阿的原因所在。
(摘自《國家人文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