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家監察思想論析

摘 要：先秦儒家監察思想與其仁政思想密切相關，不僅包括與民同樂的內在要求，而且認識到權力制約、體察民意是實現與民同樂的必要保證。先秦儒家監察思想旨在通過建立統一、權威的準則以約束統治者的權力；通過暢通民意表達渠道為制定政策提供依據；通過選賢任能使吏治清明，健全社會治理。總的來說，先秦儒家以禮為根本依據，以監察制度為輔的頂層設計在限制官僚權力、規范社會體系的同時強化對個體的道德要求，從而使內圣外王具有實現的可能。

關鍵詞：先秦儒家；監察思想；與民同樂；權力制約

中圖分類號：B222" " " 文獻標識碼：A" " " "文章編號：1674-5450（2025）02-0019-07

《說文解字》中，“監”字意為“臨下也”[1]167。“察”字意為“覆也。從宀、祭。臣鉉等曰：祭祀必天質明。明，察也。故從祭”[1]147。“監察”包含了自上而下明察之意。早在我國先秦時期，監察制度便已萌芽、發展，中國監察制度最早的發端應該是四千多年前的原始公社末期所創建的民主監察制度。至夏、商、周（西周）進入階級社會的奴隸制國家開始，產生了帶有國家性質的監察機構[2]10。通過建立起自上而下的監察制度，君主可以對官員權力加以約束，保障政治秩序與權力的集中；同時監察制度也包含了自下而上進行規諫的內容，從而對君主權力形成一定的制約。弗朗斯瓦·魁奈（Francois Ques-

nay）曾對我國古代的監察制度給予盛贊，他指出通過監察官員與監察機構設置，使監察制度能夠有效地付諸實踐，這種制度首先是對皇帝權力的約束，使之必須面對自己的錯誤并及時糾正，“勸諫皇帝的風氣，一直受到中國法律的鼓勵，監察機構和高級官吏們總是直率和勇敢地進行勸諫。他們真誠而大膽地告誡皇帝：使用權力要有所節制，這是加強而不是削弱他的權力；如果他所頒布的這種或那種法令違背百姓的利益，他應當取消這些法令或者對它們加以修改”[3]84。同時，監察制度也有效地約束各級官員，使之更加認真地履行自己的職責，“所有官吏還進一步受由朝廷派往每個省的巡視官員即考吏肅的約束，官吏們對這些巡視官員是如此普遍地表示敬畏，曾有句格言述說如同‘老鼠見了貓’。這不是沒理由的，因為這些監察官員有權建議免去所有那些犯罪的官吏的官職并剝奪他們的權位”[3]96。在監察體系之下，中央與地方的權力能夠得到有效約束，實現一種權力的平衡，這賦予了各級行政機關自我糾錯的能力，從而使國家始終保持良好的運行與發展。

早在先秦時期，我國的思想家們就認識到基于理想的政治理念與社會藍圖設計監察制度并建立起有效的監察體系是實現理想政治的重要途徑，這涉及統一準則的確立、合理的頂層設計、具體的機構設置、人員的選拔等。例如，墨子就指出統一、明確的法則是良好政治的基本前提，“子墨子曰：天下從事者不可以無法儀。無法儀而其事能成者，無有也。雖至士之為將相者皆有法。雖至百工從事者亦皆有法”[4]20。僅僅有統一的準則還不足以實現善治，墨子認為良法必法于天，強調準則的合理性，“天之行廣而無私，其施厚而不德，其明久而不衰，故圣王法之”[4]22。只有無私仁愛之法才可以作為社會的統一準則，而踐行這一準則需要相應的行政機構保證施行，由此，墨子提出了“尚同”思想，“夫明乎天下之所以亂者，生于無政長。是故選天下之賢可者，立以為天子。天子立，以其力為未足，又選擇天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三公。天子三公既以立，以天下為博大，遠國異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辯，不可一二而明知，故畫分萬國，立諸侯國君。諸侯國君既已立，以其力為未足，又選擇其國之賢可者，置立之以為正長”[4]74。通過自天子而至于里長、鄉長的行政機構，使政令層層下達于百姓，并使百姓學習君主與正長之善言善行，從而實現教化的目的，“去若不善言，學天子之善言；去若不善行，學天子之善行”[4]75。需要注意的是，墨子的“尚同”思想不是單純自上而下的，“上有過則規諫之，下有善則傍薦之”[4]74，從而對權力進行監督，對人才進行舉薦。

法家認為，監察制度的基礎在于統一、權威的法度，任用君主信任的人為官，公正地論功察罪，做到賞罰分明，保證法度的貫徹執行，而不是設立冗余的監察機構、任用過多的監察官員，這是因為“今恃多官眾吏，官立丞監。夫置丞立監者，且以禁人之為利也，而丞監亦欲為利，則何以相禁。故恃丞監而治者，僅存之治也。通數者不然也，別其勢，難其道。故曰：其勢難匿者，雖跖不為非焉”[5]134。商鞅認識到負責監察的官員也可能利用監察之權謀取私利，如果只是簡單地再設置高一級的監察官員并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造成人員冗余，甚至形成難以約束的利益集團，因此監察制度的完善關鍵在于通過統一的、權威的法度分散制衡官員的職權，避免官僚職權過于集中，才能發揮監察制度的作用。

先秦儒家的監察思想與其社會理想和政治治理體系設計密切相關。儒家認為，理想的政治離不開統一的、合理的準則，是故圣人仰觀天文、俯察地理以制禮，并以禮為基礎明確了個體的社會身份與權責，以道德修養和教化、刑賞作為手段，為權力的監督與制約提供了依據和保障。但是，儒家更加重視理想政治對于人之性情的滿足，仁政的核心要義在于與民同樂。因此，要暢通民意表達渠道，使統治者能夠更為直接地了解民情，并以百姓心為心，作為制定政策的根本導向。同時，還要明確各級官員職責，加強對官員的選拔與考核，使賢者居其位，作為聯結中央與百姓的橋梁，從而保證中央政策貫徹實施與實現民生福祉。

一、德位相副：作為監察基礎的權責規范

儒家的政治制度設計以建立仁愛和諧的共同體為目標，以具體的權責分配為內容，將明確統治者責任、約束統治者權力作為政治治理的根本前提，以自上而下的監察作為保障政治運行的重要手段，形成了較為完整的制度體系。儒家以君權作為該制度體系的根本保障，并將尊重民意上升到自然法的層面以約束君權，保障治理體系與治理目標的一致性。

儒家的理想社會是天下為公的大同社會，“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6]582。在這樣的社會中，以賢能之人作為領導，“天子之位，傳賢而不傳子也。選賢使能，諸侯國不傳世，惟賢能者則選而用之”[6]582。使社會分工明確，人人各司其職，互不侵擾，“士、農、工、商各安其業也”[6]583。內無怨女，外無曠夫，沒有不足之慮、匱乏之患，而有親親和睦之風，因此社會安定，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儒家認為，要實現這樣的理想社會，必須制定一套完善的準則——禮。

荀子認為，“人之生，不能無群，群而無分則爭，爭則亂，亂則窮矣。故無分者，人之大害也；有分者，天下之本利也；而人君者，所以管分之樞要也”[7]212。只有明確身份與職責，使賢人在位，德位相符，人人各安其分、各司其職，才能使社會有序，進而實現安民意、保民生、養民欲，而這也是禮之所由生，“禮者，貴賤有等，長幼有差，貧富輕重皆有稱者也”[7]210。治亂始于“明分”。通過禮，社會與家庭身份得以明確，同時與身份相關的職責也得到規范，基于血緣倫理的宗法制度從而形成。在禮制的規約之下，“德必稱位，位必稱祿，祿必稱用，由士以上則必以禮樂節之，眾庶百姓則必以法數制之”[7]211。當統一的準則形成之后，以德作為考察統治者的依據、以禮作為考察百姓的依據，然后通過賞行罰威保障法度的實施：以禮法約束統治者的權力，仁厚待民、裕民輕賦則賞；德不能垂范、智不能治國，斂民財、奪民時則罰。當統治者的權力得到約束，百姓才能親上而不背，認同法度、接受教化，各出其力、各勝其事，以足其衣食用度，做到“朝無幸位，民無幸生”[7]211，從而為監察的實施提供了依據。需要注意的是，儒家禮法制度規范身份與職責的主要目的在于限制統治者的權力，“國君死社稷，大夫死眾，士死制”[6]125。上自君主，下至官僚，各有其責，既食其祿，當忠于其事，否則當以死謝之，“愚謂國君守社稷者也，故社稷亡則死之；大夫為君帥師眾者也，故師眾亡則死之；士為君守法制者也，故法制見奪則死之”[6]126。只有限制統治者的權力才能避免整個國家治理體系中出現上下權力的失衡，避免由此產生的貧富差距過大、社會不公加劇、百姓負擔過重等問題，從而使國家穩定。

僅僅通過規則的制定還不能保證由君主與官僚構成的統治集團忠于職事，更重要的是保證規則的有效施行。在儒家所設計的自上而下的治理體系中，一個國家的規則法度能否得到貫徹的關鍵在于君主，君主必須真正認同規則，使自己所好與所令相一致，規則才能真正得到君主權力的支撐，“堯舜帥天下以仁，而民從之；桀紂帥天下以暴，而民從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從”[8]9。這是因為在自上而下的治理體系中，一切權力集中于君主，官僚體系的權力來源于君主，當遵守規則成為獲得君主授權的唯一途徑時，行政官員必然將遵守規則作為獲得權力的重要途徑；反之，如果君主本身并不認同規則，并常常以特權干涉甚至破壞之，就會使一國的法度成為一紙空文，失去了效力，不僅無法維護社會秩序的穩定，也會使一切制度（包括監察制度在內）成為擺設，甚至成為當權者借以盤剝百姓的工具。當法度依據君主的權威而具有了權威性，并由君權作為擔保，由君主作為監察體系的最高負責人，官員的權力就得到了制約，而百姓則通過君主的好惡言行更為直觀地了解是非對錯的準則，進而效法之，“故君民者章好以示民俗，慎惡以御民之淫，則民不惑矣”[6]1326，從而使法度自中央推行于地方，建立起完善的制度體系。

在基于君權的制度體系中，官員的權力得到了自上而下的制約，但是儒家也認識到如果君主的權力得不到監督和制約，同樣會導致君權對法度的隨意破壞，因此儒家也從自然法的方面對君權進行了約束。首先，儒家設計了一個高于君主的存在——天，“天是統轄蒼穹的靈魂，他們又把蒼穹看作是大自然的造物主最為完美無瑕的杰作。……在那里，造物主的不變法則得到最為清晰的顯示”[3]56。同時，儒家將天意與民意相聯系，如《尚書》中明確指出：“天矜于民，民之所欲，天必從之。”[9]406“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9]412當君主無法滿足民之所欲，反而殘虐民，就失去了政權的合法性，“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8]221-222。通過借助于天——“大自然造物主最為完美無瑕的杰作”[3]56的權威，儒家以民為本的仁政成為自然秩序的一部分，儒家倫理道德也同時被賦予了自然法的地位。“自然法是永恒之法，不僅被稱為自然法，也被視為道德法則。其中包含道德品質，如正義、公平以及所有有利于和平與仁慈的思維習慣。”[10]140因此，雖然儒家關于約束君主權力的思想并未以成文法的形式對君主乃至于諸侯加以約束，但歷代君主都不得不標榜其對民意的尊重。

儒家強調統一、權威的規則在政治治理的重要地位，并通過禮對人們的身份與責任做出了規定，在進行權力約束的同時建立起賞罰的根本依據，為監察制度的施行提供了基本前提。為了保證規則的施行，儒家以君權作為支撐規則的最高權力，以君權約束官僚權力，教化百姓，從而使規則能夠自上而下得到貫徹，同時，為了避免君權無限，儒家以天作為制約君權的存在，從自然法的層面使君主關注民意、滿足民欲，使了解民情、暢通言路成為制度設計的應有之義。

二、與民同樂：體察民情與巡守制度

儒家將民意與天意相聯系，制約君主權力并確立制度設計與實踐的標準。儒家認為，合理的政策來自對民眾需求的尊重和滿足，其基礎在于與民同樂，前提在于暢通民意表達的渠道，并以監察作為保障政策實施的條件。統治者應盡可能與民眾保持直接的接觸和聯系，這樣才能了解國家治理的真實情況，更加有效地監督和考察官員。

儒家仁政思想強調以民為本，這就需要統治者必須充分了解民意，并以民意作為決策的根本依據。在《孟子·梁惠王》中，齊宣王伐燕獲勝，無法決斷是否應該將燕國納入齊國版圖，孟子認為，“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8]222-223。朱熹引趙注指出：“征伐之道，當順民心。民心悅，則天意得矣。”[8]223由此可見，儒家認為統治者所作決策只有本于民意，順應民之所好、棄絕民之所惡，才能保證決策的合理性、得到百姓的支持從而順利實施。因此，治理國家必須充分把握民意、滿足民之所欲。荀子通過闡釋禮的根本目的對此做了進一步的說明。

在儒家思想中，禮是社會治理的最根本法則，而其根本目的在于對人欲的滿足。荀子指出：“故禮者，養也。芻豢稻粱，五味調香，所以養口也；椒蘭芬苾，所以養鼻也；雕琢、刻鏤、黼黻、文章，所以養目也；鐘鼓、管磬，琴瑟、竽笙，所以養耳也；疏房、檖貌、越席、床笫、幾筵，所以養體也。故禮者，養也。”[7]409-410作為根本法則的禮，一是對人的基本感官欲望的滿足，是對生命的關注；二是禮以具象化的形式將抽象的道義展現出來，在喚起人們情感共鳴的同時通過對情感的節制將自然情感升華為道德情感。如在喪葬之禮中，“事親有隱而無犯，左右就養無方，服勤至死，致喪三年。事君有犯而無隱，左右就養有方，服勤至死，方喪三年。事師無犯無隱，左右就養無方，服勤至死，心喪三年”[6]165。之所以對親、君、師有致喪、方喪和心喪之別，在于親疏有別，“事親者致喪三年，情之至，義之盡者也。事師者心喪三年，其哀如父母而無服，情之至而義有不得盡者也。事君者方喪三年，其服如父母，而情有親疏，此義之至而情或有不至于其盡者也”[6]165。以情感之親疏作為制定倫常秩序的依據，進而將自然情感與倫常秩序相結合，既合乎性情又能避免欲過情縱所帶來的危害，從容于中道，從而真正實現情感的滿足。

需要注意的是，在儒家思想中，對情感的滿足不是局限于對統治者的滿足，而是依據倫常與社會身份對全體社會成員的滿足。在《孟子·梁惠王》中，孟子與齊宣王的對話能夠充分體現這一點。“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諸？’孟子對曰：‘于傳有之。’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猶以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蕘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于境，問國之大禁，然后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于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8]214-215孟子認為，作為統治者不能盡收天下之利，而應與民同樂，在利益分配上實現共享，不僅滿足自己的情感欲望，也要滿足百姓的情感欲望。因此，了解民之所欲是統治者進行決策、施行仁政的重要前提，而能夠認真聽取民聲的統治者才是合格的，如在《詩經·甘棠》中，召伯之所以深受百姓愛戴就在于他能親自了解百姓需求、解決百姓糾紛，“召伯聽男女之訟，不重煩勞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聽斷焉。國人被其德，說其化，思其人，敬其樹”[11]22。但是，僅依靠個別的統治者進行監察是遠遠不夠的，必須形成穩定的監察制度。

先秦時期，天子通過巡守制度對國家運轉進行監察管理，呂祖謙指出：“巡守之禮，乃維持政治，懾服人心之道。大抵人心久則易散，政治久則必缺，一次巡守，又提攝整頓一次，此新新不已之意。”[6]326在政治治理中，必然會產生種種問題，通過巡守制度，最高統治者可以了解治理中所產生的弊端，從而進行相應的改革，以凝聚民心，保持政治穩定。在巡守過程中，天子一方面要考察諸侯；另一方面要直接考察民情，“觀諸侯，問百年者就見之”[6]327。之所以選擇長者作為了解民意的主要對象，是因為“百年之人，所閱天下之義理多矣，就而見之，亦欲以訪問政治之得失，非徒敬老之文已也”[6]327。通過巡守制度，地方宗族長者代表百姓可以直接見到最高統治者，并被允許對政治治理表達自身的意見，表達百姓訴求，由此，使百姓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直接參與到統治者的決策過程之中。

除了直接從百姓那里了解民情，君主還設置相應的官員了解民之所欲，考察社會風氣，考察經濟情況，從而掌握更加全面的信息，“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命市納賈，以觀民之所好惡，志淫好辟；命典禮考時、月、定日，同律、禮、樂、制度、衣服，正之”[6]328，并以此作為賞罰官員的重要依據，“山川神祗有不舉者為不敬，不敬者君削以地；宗廟有不順者為不孝，不孝者君絀以爵；變禮易樂者為不從，不從者君流；革制度衣服者為畔，畔者君討；有功德于民者，加地進律”[6]328。君主的權力是禮法的權力支撐，同時也是約束官僚體系的最根本力量，通過巡守制度，君權與民意聯系在一起，使百姓通過君主在一定程度上制約上至諸侯下至地方官員的權力，使官僚體系有序地發揮政治治理和道德教化的職能，并在一定程度上注重百姓的利益，從而保證國家的凝聚力，避免地方勢力做大，削弱中央的力量。

需要注意的是，巡守制度在現實施行之中存在較為明顯的問題，天子巡守往往耗時很久，長期不在中央也會耽誤政事，呂思勉指出：“然則所謂巡守者，邦畿之大，不過齊之先君，猶能行之，過此以往，則不可知矣。安得如《堯典》所云，一歲之中，驅馳萬里乎？”[12]350在周朝，巡守制度則只是虛而擬之而無法切實實現。因此，需要完善間接的意見表達機制，通過系統的行政體系與稱職的官員保障這一機制的運行。

三、博采眾議：輿論監督與官員選拔

在監察制度的設計中，儒家同樣重視間接意見表達機制的完善。一方面，設立專門負責保障民生、了解民意的官員和機構，使君主能夠盡可能全面地了解到國家的治理情況、盡可能廣泛地聽取到民眾的意見，從而為官員選拔提供真實有效的依據；另一方面，儒家強調統治者不應阻塞言路、壓制輿論，否則會導致社會矛盾激化、社會無法進步。

良好的社會治理有賴于健全的社會治理體系，而非君主事必躬親，這就需要建立系統而完善的行政體系，使官員各司其職，在監察方面亦是如此。君主通過任命專門的官員負責了解百姓需求，保障民生，引領社會風氣。《禮記·王制》記載：“司空執度，度地居民，山川沮澤，時四時，量地遠近，興事任力。凡使民，任老者之事，食壯者之食。”[6]358“司徒修六禮以節民性，明七教以興民德，齊八政以防淫，一道德以同俗，養耆老以致孝，恤孤獨以逮不足，上賢以崇德，簡不肖以絀惡。”[6]361司空主要負責民生保障，考察宜居之地安置百姓，根據百姓所能安排生產，既滿足百姓基本物質需要，又避免勞民；司徒主要負責教化百姓，這種教化并非高高在上的說教，而是在充分了解民性的基礎上率民以先，躬行道德，彰明禮義，而后舉賢而去不德，從而使風俗和美，民心淳淳。通過監察了解民之所需，在滿足百姓物質需要的基礎上教之以禮義，從而凝聚人心、保證共同體的穩固。同時儒家認識到監察之權與獎懲之權必須相互獨立，不可統于一人或一個機構，不然就會造成官員職權集中，使官員能夠借監察之名與民爭利，比如孟子指出理想的“王政”就包括“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8]218。所謂“譏而不征”，是指“關市之吏，察異服異言之人，而不征商賈之稅也”[8]219。監察只是治理手段，最終目的是保障民生，尤其要避免掌握行政權力的行政人員利用職權與民爭利，但僅依賴君主監督來約束行政人員的權力還是不夠的，必須賦予百姓一定的監督權力，這種權力主要體現在輿論監督之中。

早在黃帝時期就已經出現聽取民眾意見、了解輿論的機構，“黃帝立明臺之議者，上觀于賢也；堯有衢室之問者，下聽于人也；舜有告善之旌，而主不蔽也；禹立建鼓于朝，而備訊唉；湯有總街之庭，以觀人誹也；武王有靈臺之復，而賢者進也。此古圣帝明王所以有而勿失，得而勿忘者也”[13]370。儒家認為，理想的統治者并不是和神明一樣全知全能的存在，而是具有深刻洞察力和判斷力的明智的人，而這種洞察力和判斷力來自盡可能廣泛地聽取他人的意見，并依禮進行抉擇，以做出正確的決策。《中庸》說：“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為舜乎！”[8]20朱熹注曰：“舜之所以為大知者，以其不自用而取諸人也。邇言者，淺近之言，猶必察焉，其無遺善可知。”[8]20因此，統治者必須廣泛地聽取意見，而不是獨斷專行。

輿論的作用不僅在于幫助統治者做出更為合理的決策，同時也是選拔官員的重要依據，在《孟子·梁惠王章句》中，孟子指出：“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后察之，見賢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見不可焉，然后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后察之；見可殺焉，然后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后可以為民父母。”[8]221選拔官員的根本依據既不在于“左右”“諸大夫”的好惡，也不在于君主自身的好惡，而是以最廣泛的民意作為根本依據，民之所好而好之，民之所惡而惡之，與民同欲才是理想的政治。無論是君主還是官僚體系都應真正做到代表民眾的意見，才具有合法性，所做出的決策才能真正滿足民之所欲。因此，儒家強調統治者絕不能剝奪民眾發表意見的權利。

周厲王時，專天下之利，以一國之利滿足一己之私。在《國語·周語》中記載：“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14]6-7堵塞言路，使民眾不敢批評統治者，并不會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反而會激化社會矛盾，使社會離散，國家離心，因為“相互一致的、結合到一起的信念是一個共同體特有的意志，在這里，我們應當將它理解成共同領會。它是一種特殊的社群力，也是一種相通的感受，由此，它就把一個整體里的各個成員團結到了一處”[15]95-96。當統治者閉目塞聽，不肯了解民意，就無法做到與民同欲，上下之間不會達成“共同領會”，國家這個共同體在事實上就已經瓦解了，所以防民之口的周厲王很快就被民眾所逐，“三年，乃相與畔，襲厲王。厲王出奔于彘”[16]181。不僅周代如此，在論及秦朝滅亡原因時，司馬遷亦指出：“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為戮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諫，智士不敢謀，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哀哉！”[16]350-351因此，儒家以“與民同樂”為要義的理想政治始終以重民意、聽民聲作為治理體系建構的關鍵。

四、結語

在儒家視域中，一個好的政治共同體是一種道德共同體，成員通過群體共享的倫理規范聯系在一起，展現出一種君民親愛、同感共情的主體間性。這個政治—道德共同體得以有效運轉的基石是為政者“仁政愛民”的責任心[17]。而監察制度是建立這一共同體的重要保證。先秦儒家以君權作為監察制度的權力保障，以禮法所規定的身份與權責分配為主要依據，以約束官員權力作為監察的主要內容，以體察民意、滿足民之所欲為根本目的，從而建立起相對完善的行政體系。但是，先秦儒家的監察思想之中亦存在著矛盾，一方面，儒家認為民意必須借助于君權才能形成對官僚權力的制約，因此必須保證君權的至高無上；另一方面，儒家也意識到如果君權過大，同樣會導致權力過于集中，使權力體系出現失衡。為了解決這一矛盾，儒家通過制禮明確自然法中所包含的基本權責內容，從觀念上對君主形成制約，將理想政治與賢人政治結合起來，雖然在歷史實踐中并未完全實現對統治者權力的有效制度制約，但儒家明確了監察的基本內涵，認識到以民為本與制約統治者權力和保障民眾權利的關系，是我國政治理念的重要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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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f the View of Inspection of Pre-Qin Confucianism

Tan Gongzhe1， Wang Yihang2

（1.College of Marxism，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 Shenyang Liaoning 110034;

2.College of Marxism， Shenyang Aerospace University， Shenyang Liaoning 110136）

Abstract：The pre-Qin Confucian supervision thought is closely related to its thought of benevolent government， including not only the internal requirements of sharing with the people， but also realizes that power restriction and observation of public opinion are the necessary guarantee to the sharing with the people. Through the consolidated and authoritative rules， the power of the rulers could be restricted; through the channels of public opinion， rulers could find the premises of making policy; through the officials selection， the social governance could be better. In a word， the top-level design of Confucianism in the pre-Qin Dynasty was based on the ritual system and the supervision system， restricts the bureaucratic power and standardizes the social system， and strengthens the moral requirements for individuals， thus making it possible to achieve the inner sageliness and outer kinglinesss.

Key words：pre-Qin Confucianism; supervision thought; share joy with the people; power restriction

【責任編輯：趙 踐" " 責任校對：劉北蘆】

收稿日期： 2024-10-09

基金項目： 遼寧省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L22BSZ081）；遼寧大學亞洲研究中心資助項目（Y2023128）

作者簡介： 譚功哲，男，遼寧沈陽人，沈陽師范大學講師，哲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哲學研究；通信作者：王一航，女，遼寧沈陽人，沈陽航空航天大學中國近現代史基本問題研究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