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茶事

紀遺

北京地區非遺項目門類豐富，具有多民族、多地域文化交流交融的特色，又兼容并包南北方文化特質。希望通過這一欄目的開辟，使廣大讀者能夠感受到流傳在民眾中口耳相傳的民間傳說、精彩絕倫的傳統技藝、美輪美奐的傳統舞蹈、精雕細琢的手工藝品中那一份厚重的歷史文化內涵。

中國人的茶習俗歷史悠久，2011年，浙江省杭州市余杭區申報的《徑山茶宴》經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批準列入第三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2022年“中國傳統制茶技藝及其相關習俗”項目正式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其中“徑山茶宴”是重要組成部分，這對我們研究北京茶事和茶文化有著極好的借鑒作用。2024年，北京延慶區民俗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禪苑茶事》進入區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這無疑是對增加北京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類型的一大貢獻，是對北京有歷史以來茶文化活態存系的一種保護。延慶文旅將開展“周末到延慶找茶”活動。

明清以來，北京的茶事非常盛行，宮廷茶事、民間茶事、禪苑茶事各具禮儀及規制，也因它衍生出了滋潤精神世界的諸多文化和民俗事項。茶事在不同場合漸漸成為一種社會禮俗，且茶文化空間多樣。關于北京茶事，我認為主要涉及四個方面，一是宮廷茶事，二是禪苑茶事，三是民間茶事，四是茶政與茶商對茶文化的推動。

每至山房必煮茶，筠爐瓷碗稱清嘉

宮廷茶事在清史和許多史料中都有記錄，“紫禁城是明清兩代皇宮，宮中帝后妃嬪日常用茶，主要為產茶各省貢茶，收貯于宮內茶庫……而宮廷茶事活動不僅繁多，且直接與宮廷的文事、教化、禮儀相結合，具有獨特深厚的含義。”清宮茶事活動場所主要是在紫禁城乾清宮、文華殿。在文華殿，每每宣講人講畢《四書》《五經》后，皇帝給予講官和與會官員賜座、賜茶，此時茶的作用是“開化儒因”；此外，皇帝到孔廟和國子監舉行“視學禮”時，也對百官賜茶，茶事所傳達的茶文化與中國的傳統文化和儒學相互交融。乾隆寫過千余首與茶相關的御制詩文，并舉行各類茶宴。

重華宮也是紫禁城內舉辦茶事活動的大型場所之一，每年都要有一次隆重的茶宴。宮廷內大型茶宴活動在我國宋代已開始，追溯茶宴歷史，我國唐代即有。清代宮廷茶事，主要包括尊孔、視學、經筵、詩會、文事、祝壽、慶典等。諸多禮儀規制中，對于茶事活動所使用的茶，也有一定的規制，如清代的“千叟宴”禮儀中，有“進茶”和“賜茶”程序，所使用的茶均為紅奶茶。

茶文化廣泛滲透于清代社會的各個階層。《清稗類鈔》中出現多次皇帝“賜茶”之事，如：

“食畢賜茶，各行一叩首禮。上還官，諸臣以次退出。是晚，各賜糕糍酏，各攜歸邸。”

“乾隆初，歷年于上元前后五日，觀煙火于西苑西南門內之山高水長樓……申刻，內務府司員設御座于樓門外，宗室外藩王貝勒，及一品武大臣，南書房、上書房、軍機大臣，以及外國使臣等，咸分翼入座。圃前設火樹，棚外圍以藥欄。上入座，賜茶畢，各營角伎及僸佅兜離之戲……”

“乾隆中，元旦后三日，欽點王公大臣之能詩者，曲宴于重華宮，演劇賜茶，命仿柏梁體聯句，以記其盛。復當席御制詩二章，命諸臣和之，歲以為常。”

“茶”是皇帝賞臣封賜的重要物品之一，是政權階層對茶文化的認可和推廣，是社會經濟發展的渠道之一。以農為本的中國，清代相關政策中涉及到對茶文化的普及，如：“……又諭準主事蕭文昭請設各省茶務學堂、蠶桑學堂，著各督撫迅速籌辦。”

皇室貴族茶事規制講究，如端茶送客：“大吏之見客，除平行者外，既就坐，賓主問答，主若嫌客久坐，可先取茶碗以自送之口，賓亦隨之，而仆已連聲高呼‘送客’二字矣。俗謂‘端茶送客’。茶房先捧茶以待，迨主賓就坐，茶即上呈，主人為客送茶，客亦答送主人。”（《清稗類鈔》）

宮廷茶事建造專門的茶室，亦講究茶器，活計檔有記載，使用茶器以茶碗、茶鐘、蓋碗為主。

我來翠微陟其巔，

上有古剎名龍泉

茶禪同味，茶事是禪苑清規中儀軌之一，從南宋開始就有“寺必有茶，僧必善茗”之說，其中很多茗茶是由禪苑之人培植出來。趙樸初寫有“七碗受至味，一壺得真趣，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的詩句。高僧大德也多種茶、制茶，如虛云長老，已故中國佛教協會會長一誠長老等。

宮廷茶事對禪苑茶事產生著重大影響，宋真宗趙恒御筆題寫“敕賜梵天寺”，僧人答謝皇帝賜額，選上好茶葉供奉皇帝。歷史上也有皇帝直接賜茶給寺院主持的，如乾隆皇帝在潭柘寺行宮，賜茶餅給潭柘寺主持。

北京西北均是山巒，建有眾多廟宇，特別是京西一帶的西山八大處、香山、潭柘寺都有乾隆行宮。香界寺位于北京平坡山龍泉庵（又名龍王堂）西北，是八大處面積最大的一座寺院，六處香界寺的乾隆行宮距離五處的龍泉庵很近，龍泉庵有小榭可聽泉，整個院落被高大的古松遮蔽，夏日清涼微風習習，庵內有一石罅，泉水涓涓不絕，四時不枯，涼風從中生發，名為“甜水泉”。傳說乾隆來香界寺行宮的時候，茶事所用水，皆取自該水。龍泉庵留有清代鋤月老人所作的《甜水歌》：

我來翠微陟其巔，上有古剎名龍泉。

松柏郁郁布濃蔭，千尺百尺森參天。

蒼皮黛色四十圍，虬枝盤曲生風煙。

四時不放日光入，盛暑不熱風冷然。

誰鑿石罅瀉石髓，涓涓汩汩流清泉。

蓄以方池承以石，跳珠戛戛鳴琴弦。

汲來烹茶香且冽，調羹炊黍味彌鮮。

或曰飲之令人壽，揆之于理宜有焉。

笑我飲此嗜且貪，自夏徂秋常流連。

隆冬畏冷返廬舍，忽思此水口流涎。

輕塵十丈風怒吼，京師苦水鬻論斗。

安能移此一勺泉，甘美芳馨潤眾口。

京西叢林中多有代茶，清代宮廷茶宴也有著名的三清茶，是乾隆皇帝發明的將松實、梅花和佛手三種材料放入雪化后的水中烹煮，譽為宮廷三清茶。宮廷的代茶飲有多種，周文泉所編《慈禧光緒醫方選議》山楂樹葉子炒后代茶，山里的夏枯草、車前子、蒲公英、桑樹葉、菊花、柳葉等代茶飲等20多種，慈禧所飲用的有潤胃和中的代茶飲；清熱養陰代茶飲；清熱理氣代茶飲，清肝聰耳代茶飲；安神代茶飲等。德齡公主回憶錄中記載，慈禧喜歡花茶，使用玉泉山的水泡茶，不僅在宮里從早到晚離不開茶，出行時也有太監提著火爐和熱茶緊隨其后。這些代茶對禪苑的影響很大，一方面來自宮廷，一方面來自民間。

北京茶事對用水非常講究，乾隆把北京玉泉山的水稱為“天下第一泉”，并撰寫了《玉泉山天下第一泉記》的碑文。《冷廬雜識》記載，乾隆皇帝每次出游，都帶上一個銀斗，勘量各地的名泉，測出水的輕重，排出優劣，最終是北京的玉泉山水最輕，含雜質最少，定為宮廷御用水。

京西禪苑茶事中，僧人以諸多泉水用于烹茶，諸多民眾到西山一帶打了泉水帶回城內用于沏茶。西山的水清冽甜美，適宜茶事所用。乾隆在潭柘寺有五間專門的御茶房，作為行宮所用，茶事也是行宮中開銷的重要部分。《清稗類鈔》記載：“行宮之茶膳，月需三四千金，廚房百余人，茶飯皆在此數。”

宮廷茶文化與禪苑茶事相互影響，非物質文化遺產流布性特征，使茶文化在不同地域、不同群體交互融合。北京既有禪林人員的流動，也有各地官員、士大夫的匯集，形成了豐富的茶事活動。特別是人們認為得茶中三昧，能保持與生俱來的“真”天性，凝合了禪茶文化的核心。而趙州古佛“吃茶去”的公案，在我國流傳廣布，影響著宮廷、民間、禪苑茶事。

禪苑茶事，也稱為叢林茶事。禪茶文化在北京活態傳承，也源于北京的人文、地理環境，比如西山八大處，清代、民國十分盛行中秋登高賞菊、飲茶的習俗。《白云禪錄》多處寫到茶： “秋天，野菊花盛開。守端和弟子們采來野菊，和茶一起煮飲用。”

各類與茶事相關的人員云集北京，帶動了北京茶文化的發展，清末，我國著名的虛云長老來京期間得到皇帝的贈物。此外，“1952年9月17日，虛云和尚一行抵達北京，先住廣化寺，繼移住廣濟寺，西院……9月26日，北京市佛教界在廣濟寺舉行世界和平法會，迎接亞洲及太平洋區域和平會議召開，由虛云老和尚等主壇。”1953年6月3日，中國佛教協會成立，首任名譽會長中有虛云長老。

一誠長老也是一位在北京傳播叢林茶事的重要人物。

他實踐“農禪并重”，每年春季清明之后，雨水充沛，靈芽啟瑞的采茶時節，帶領僧眾采茶、炒茶、飲茶……他還將茶樹種植在河北保定趙州柏林禪寺問禪寮院內；1999年9月9日在北京云居山主持“房山石經回藏法會”。一誠長老2002年9月當選中國佛教協會新一任會長，同時擔任中國佛學院院長。2003年9月，一誠禪師為中國佛學院所在地北京法源寺方丈，將茶堂威儀、茶藝技法，通過僧堂生活口耳相傳、代相傳習下來。

悟凡，自2006年起任當時的中國佛教協會會長一誠長老文稿秘書，隨后為法源寺衣缽，他策劃、組織、主辦過中秋茶會、慶祝建黨九十周年茶會、冬至茶會等20余期禪茶會，旨在以茶為媒介，破除迷信，弘揚正信；倡導協調身心，和諧人與自然；他是我國目前叢林中研究茶事的重要人物，著有《叢林茶事》一書。

禪苑舉辦適宜民眾參與的茶事，有利于社會穩定和團結民眾，增強中華優秀文化的傳承和樹立文化自信。習近平總書記說：“要統籌做好茶文化、茶產業、茶科技這篇大文章，堅持綠色發展方向，強化品牌意識，優化營銷流通環境，打牢鄉村振興的產業基礎。要深入推進科技特派員制度，讓廣大科技特派員把論文寫在田野大地上。”

早晨開門七件事兒，

柴米油鹽醬醋茶

京城有句老話，“早晨開門七件事兒，柴米油鹽醬醋茶。”茶深入到社會各階層人們的生活與社交中。講究禮數的北京人十分看重茶的禮儀，清代宮廷茶的禮宴，文人高士的茶會，叢林禪院的茶事，民間眾生的茶俗，人們通過茶提煉生活的藝術、體味心性的感悟、進行情感的抒懷，這使茶在不同的地域形成了獨特的茶文化，即茶的人文精神。

北京茶事所用茶有不同季節的茶葉，民間廣泛使用代茶，如：黃芩、菊花、萱草花、金雀花……均可做茶事之用。

北京京西、京北地區因山多，產黃芩，比如延慶，延慶黃芩在歷史上以藥材作為貢品。清光緒七年（1881年）《延慶州志》記載，延慶物產“藥類”排在第一位的是“黃芩”。

延慶黃芩是每年上交朝廷的“土貢”之一。《延慶州志》記載：“每年甘草一百五十斤，黃芩一百五十斤……”《大清會典》記載：“民以采捕為業，而衣食之源在焉，歲貢黃芩。延慶州、原額黃芩等藥七百斤。保安州、原額黃芩等藥七百斤。”《延慶州志》“花類”：“菊……六月菊……吳絲菊……金雀花……萱草花……”

《延慶的粗茶》一文介紹：“延慶做茶一般都在農歷五月初，這時的黃芩和其他可做茶的原料枝葉茂盛。五月端午吃粽子的習俗，其中有炮制茶葉習俗，講究在煮粽子的同時蒸茶葉，鍋里的粽子煮好了，口篦上放置的茶葉同時蒸熟。此蒸制方式主要是煮粽子鍋蒸熟的茶帶有濃濃的粽香氣，提升茶葉品質。

延慶人做老山串一般都是蒸制，做黃芩茶可蒸可炒，有的既蒸又炒。……老山串的原料由大黃芩、小黃芩、沙棘、石片柳等植物的嫩莖、葉、花和蘋果樹、棗樹等果樹的嫩葉構成，有時還放入大棗一起蒸，也有把大棗用炭火烤熟放入茶中的。”

北京地區門頭溝、房山、石景山、延慶等山區民眾自古以來多飲用野生茶，如黃芩茶、流蘇茶、菊花茶等，習俗保留至今，《京西黃芩茶制作技藝》已被列為北京市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

茶文化主體多元，民間禮品多送茶，乾隆也曾賞茶給英國使團，而茶事在北京的民俗活動中更為廣泛，在京西古香道上茶事活動內容十分豐富，也留下了很多實物，如茶棚碑。

建于明代的滿井茶棚，位于滿井村，該村歷史上曾經與板凳溝村、陳家溝村、雙泉寺村合稱“四合村”。茶棚建于水井的北側，三開間房子，茶棚北側墻上原有壁畫，因附近有四個村子稱“四合滿井茶棚”。京西密布的茶棚為春季踏青、中秋登高賞秋的游人提供了歇腳的地方。史料記載：“西直門而西北，有如山蔭道上，應接不暇，去城最近者為高梁橋，清明踏青多在此地。沿河高樓多茶肆，夏日游人多有至者……”自古以來，民眾有喝清明茶以明睛養目的習俗。

舊時老北京有專門的“火壺茶會”，常人春《紅白喜事》一文中介紹了紅白喜事的時候多是請一檔茶會，如“火壺茶會”。茶會主要有三種，其中“八方道”供奉觀世音菩薩，“后邊立有畫著折枝花卉的八扇屏，像前有三至五個葫蘆，擺在精雕細刻的硬木座上。”

北平的茶館曾經是白天找工作的人和夜晚聽書的人聚集之地，興盛時，北平的茶館有一千多處。茶豐富了北京的民間文學，如和茶相關的詩文、散文、歌謠等，比如《泡茶歌》：學泡茶很是有趣，我不覺一面泡茶，一面唱泡茶歌……也出版有大量的茶文化書籍，如1935年的兒童讀物《我們研究茶葉》。

清代商賈貿茶，

茶具器型繁多

茶為飲品，不可一日無，甚至一日多次飲用，這便是茶的消費市場，涉及到經濟受益。歷史上便有桑農改為茶農的事情，出現過農茶并重的種植結構。清代，我國茶業進入鼎盛時期，全國形成了以產茶著稱的區域和區域化市場，商業資本逐步轉化為產業資本，各地所產的名茶每年被采辦入京，鴉片戰爭后，大量茶葉外銷，很多地方有專供的御茶產地。

《茶膏——可以喝的古董》一文記載：“據考證公元1729年，曾經有一支神秘的馬隊冒雪進京，在行程三千多公里之后，把一件珍貴的禮品進貢給大清雍正帝。這件禮品就是800多年前南唐皇室貴族飲用的普洱茶葉制品——茶膏……后來乾隆皇帝找了中國最好的茶藝師進到宮廷，研發了186道制作茶膏的古老工藝，成為大清宮廷中最為神秘的工藝之一……1792年，茶膏還以國禮的身份飄洋過海，至今仍然珍藏在大英博物館。”政權階層的政策帶動了消費，催生了茶市場的繁榮和完善。

茶事的興盛，促進了茶具制造業的發展。北京茶事，涉及到多元文化的融合，期望北京茶事民俗能夠得到更好的挖掘、整理和活態傳承，其為北京文化的研究內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