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衣:貴州播州人,現居播州。
一
江老大很感謝那個夜里酩酊大醉的人,若不是那人喝了燒酒,把自己醉倒在板凳上,任人喊叫,也醒不過來,他哪里有機會開上靈車呢?不過,也得感謝那引薦人,若不是引薦人給他洗了腦,恐怕就算是再次遠行出門打工掙點零碎錢,他估計也不想來開靈車。畢竟在他舊有的觀念里,給死人開車,哪里有給活人開車爽快呢?活人有個笑談,死人,板著個臉,怪嚇人的,說不定,還有詐尸的,一個翻身起來,問你兩句,你不嚇死,那就怪了。最后,他決定來開靈車,不知是看淡了生死,還是看破了生活。反正,他來了,還干得樂呵著。
引薦人說,你以為這種地方是想來就來的,來,還得講點關系和緣分,還加一點運氣。是的,江老大運氣不錯,關系也有點,至于緣分么,那就是和引薦人的緣分了,誰讓引薦人是他舅呢?這不就解決了關系和緣分的問題了。那運氣,就是夜里酩酊大醉的人給的,話說那人是前任靈車司機,醉得誤了拉尸時間,喪家舉報,討要個說法,說什么活人的時間可耽擱,可死人不會說話,耽擱了時間,今后有這樣那樣的不順,定是說不清楚的。這事確實不好辦,若是活人,給點錢,給點好聽話,興許就過去了??伤廊?,怎么給錢?怎么說好聽話?給錢,死人沒了用處,倒是給點錢紙,燒了灰,興許在所謂的另一個世界還能用上一用。好聽話,說了也聽不見,就算是聽見,也不表態,這可如何是好。沒辦法,找了先生看時間,并囑咐靈車司機,定不要再誤了拉尸時間。夜里酩酊大醉的靈車司機無緣再拉死人,空出的位置需人填補。
你還別看,就一靈車司機的活,都有人搶著干,塞個自己人進去??磥恚畈缓谜?,錢也不好賺,有一個長期活,睡覺都要香一些。江老大和他舅的緣分,全仗了狗屎運氣好,也可以說是撿了漏。這話怎么說呢?活本也有了其他人,舉薦的人來頭大,沒人敢搶,只能應承讓人來。來了,臨了,一看,開不了這車。怎么就開不了這車了呢?哎,說起來是個笑話,不過,的確也是一個笑話。本是安心來當靈車司機,以為萬無一失,不曾想,平日里沒關注,靈車是個什么樣的車。
說說靈車吧,靈車不是一般的小車,也不是一般的大車,靈車就是一倒大不細的車,小車C照開不了,大車B照以上均可開,可真正的大車司機又不愿開。為啥,大車司機開大掛車,開油罐車,開大拖車,往方向盤那一坐,威風。就如我六弟一樣,干什么事都上手慢,但開車,那樣子,那氣勢,威風,誰都上不去的坡,誰都轉不過的彎,他一來,坡上了,彎過了。這也許就是術業有專攻吧,或者也可這樣說,老天是公平的,派你來到人世,總要給你安排一個活,這個活是你擅長的,也是你樂意的。靈車就是依維柯,只是醫院的依維柯用來裝病人,殯儀館的依維柯用來裝死人罷了。帶來的人拿出駕照,江老大舅笑了,這事黃了,駕照夠不上開,要增駕再來,靈車哪里等得起,或者說靈車里的死人哪里等得起。
江大老舅想到了他,想著他有駕照不說,還因是心疼自己姐姐。姐姐生了江老大,江老二,兩兒子,沒個閨女,不貼心,就算貼心,哪比得過閨女。江老二遠在云南,一年難得見上一回,見上一回,也因各種原因,搞出一些不愉快。要么就是天天酒局,陪在姐姐身邊時間少,且搞不好,江老二和江老大還要干上一架,更是讓姐姐焦慮到了極點。嘴巴說干了,肺都說穿了,心都說碎了,江老二、江老大,該摔杯子還摔杯子,該打架還是打架,該暴粗口還是暴粗口。追究其鬧架原因,說起來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但按在每一個人身上,都該是有了情緒的。
江老二抱怨母親對江老大過好,孩子,孩子哐了,飯,飯煮來吃了,家里的大米大蒜小蔥小菜,也幫著種了,種了收成了,江老大吃了現成,還假裝一天當了村主任忙得腳不沾地,我看就是懶,就是依賴。關鍵是母親的一套房被占賠了錢,一人一半,這就不該一人一半。為什么,江老大的孩子母親哐了,飯母親煮了,地母親種了,這些折算成錢,那江老大得到的房款錢是不是就該少一些。江老二遠在云南,媳婦是云南的,姑娘是云南養大的,兒子是云南養大的,母親沒給哐過娃,沒給煮過飯,這折算起來,是不是便宜讓江老大占去了。反正一句話,兩兄弟只怕不見面,見面就掐,你看不慣我,我也看不慣你。索性,江老大帶著媳婦去了浙江,過上了打工生活,等掙了錢,再帶孩子出去,免得隔母親近了,惹怒江老二閑話多。這就苦了母親,也就苦了江老大舅的姐姐。
姐姐年過六旬,帶個孫子,孫子跑,姐姐跟著跑,跑不過,孫子一腳叉進下井蓋,另一只腳也叉進下井蓋,卡住了,身體上半部在井蓋外,身體下半部懸空井蓋。姐姐嚇白了臉,嚇冷了血,一手提起孫子,有驚無險。姐姐吼罵作用不大,孫子不聽,只顧自己一天動來動去,消耗能量,要不然夜里如何睡得著??山憬愕捏w力哪是孫子的對手,一天總是忙得不是背痛,就是腳痛,不是腳痛,就是腰疼,三晃兩晃,腳上長了增生,動了手術,走起來稍微好些,可上坡爬坎,下河走樓梯,還是不順溜,總是感覺腳不靈活,硬邦邦,再追跑耍的孫子就難上加難。孫子跑得飛快,差一顆米就撞上了三輪車,三輪車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子,很是生氣,手剎扯得咕咕地響,見孩子一張慘白臉側立一旁,氣得半死,破口大罵。姐姐扯過孫子,屁股上狠狠兩大巴掌,孫子惡狠狠瞪姐姐,有種,你再打我,我就要還手的架勢。姐姐也兇起來,吼道,你瞪,你再瞪,把眼睛給你摳了。孫子手叉腰,一副吃人模樣,說,你又不是我爸,也不是我媽,不要你管。吼完,氣哼哼又跑起來。
姐姐跟江老大舅說起這些事,心是懸的,生怕帶孫子帶出了好歹。畢竟姐姐在帶孩子這件事上,出過一次差錯。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姐姐表妹愛上一男人,和男人好上,未結婚就有了娃,生了娃兩人卻開始扯皮,扯著皮,娃就沒了放處。那時,姐姐正好也生了娃,有奶。表妹求助姐姐,姐姐想著反正帶一個娃也是帶,帶兩個娃也是帶,年輕,體力有,精力有,一天活泛得很,也就答應了表妹。孩子帶得很好,順著門前的八月桂一起長,出落得乖巧聽話,皮膚白白,身體瘦瘦,頭發黑黑,和表妹一樣長了一張美人臉。姐姐很喜歡這孩子,養著養著,甚至覺得這孩子就是自己的姑娘了,心疼得很。可哪里知道,等姐姐一天從地里回來,姑娘感冒發燒,吃了藥,捂了被子,夜里出了一通汗,天亮,卻喊不應姑娘,一摸,人都冰了。喊來醫生,說,斷氣了,埋了吧。姐姐心有余悸,不知怎的姑娘就死了,死得莫名其妙。還好,表妹并未為難,傷心一陣,也就過了。江老大舅聽姐姐這么說,也不知如何安慰,想幫,衣袖不夠長,只能陪姐姐一起嘆氣。
姐夫身體也不好,常年藥不離身。一日夜里,身體痛得在地上打滾,姐姐無助,打了電話給江老大舅。去了醫院,檢查,說,腎結石,動了手術養段就好??山惴蜿竦煤?,不聽醫生安排,也不聽姐安排。若不是江老大舅大聲吼了那么一句,說,半夜痛,折磨別人。姐夫才動了惻隱之心,動了手術,可脾氣還是犟。后又整日咳嗽,白日咳,夜里咳,像風簸一樣,沒個停下的時候,繼續咳下去,是不是得把肺咳出來,還是把命給咳搭上,說不清楚。說來,姐夫本是一個實在人,年輕時,當了兵,見了不少硝煙,聽了不少炮聲,算是見過生死,知命可貴之人。退伍回家,尋了工作,做了保安,收入不高,但總比光領退伍金多了一份收入,姐姐此時也尋了一份保潔工作,又多了一份收入,合計起來,兩人過日子該是沒了問題。經年累月,兩人省著開銷,總算把日子過得亮堂起來??山惴騾s一日咳比一日兇,姐姐告知江老大舅,讓舅轉話給兒子們,空了帶他們爸去看一看。
姐夫犟牛一個,一個兒子也不想見。不想見是恨其不爭氣。江老大在家,種地地不肥,種田田不旺,養雞雞不壯,附近尋個臨時活,三天兩頭不是鬧架扯皮,就是你看我不上,我也看你不上,一句話,尖屁股,在哪里都坐不住。江老大舅馬著臉,數落一陣,管一段時日,過了,就原形畢露,再數落一陣,又原形畢露。也不知怎樣才能把日子過得像樣起來,人安穩起來,心暖起來。搞得兄弟不待見,父親也厭棄,媳婦也不熱絡。心里煩躁,酗酒成性,酗了酒,家里的鍋碗遭殃。酒過,又好人一個,聽話勤奮,如一只好不容易投身好家庭的小貓,對眼前的一針一線視若珍寶。姐姐說,要是哪兒都跟不喝酒時一樣,也好啊??山憬愎懿蛔?,說不讓喝酒,江老大答應好聽,可酒一端起,生活一過起,就忘了。姐夫也管不住,索性不管,隨便他去,最好是不見面,不知情況最好。
據說,這個江老大,婚姻不幸,但他的婚姻不幸,最終是姐姐的不幸。為何如此說,江老大結了婚,生了一個女兒。可不久,離婚,離婚理由從江老大含糊其辭的言談中得知,女方有了新人,過不慣與江老大一窮二白的日子。江老大無理由挽留,婚姻隨它去吧。按他的話說,女人是菜籽命,誰不想落在肥土里。從這可看出,江老大本人其實還是有著善良基因的,只是這基因還未開發有用武之處罷了。如今,他也算是前途渺茫,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打算,被時間推著走,過一年又一年。女兒歸了江老大,媳婦跟了別人。這帶女兒的事,落到了江老大舅姐姐頭上,本來就有帶娃陰影,帶起來自是小心又小心,也可以說是溺愛又溺愛,生怕再有個閃失,睡不著覺。孫女倒是乖巧,一天跟著姐,四處去跑,奶奶,奶奶喊得浪起來,讀書也是可以的,畫畫也是可以的,姐姐說,畫個人硬是像得很,畫只貓就跟真的一樣。常夸說,孫女肯定比江老大有出息。若是江老大也就這樣了,等孫女大了,養養自己,也是可以的。
二
江老大要是沒這有這么一點關系的舅,他那日子,該是怎么個過法呀,說不好。還是先說說姐夫的病吧。姐夫不去看病,一是江老大不爭氣,惹煩了他,他常說,死了還好些,免得看到他們煩。這個他們,則還有一個人,江老二。江老二和江老大是兩個完全不一的人。這樣說吧,江老大老實,憨厚,還有些笨拙的感覺。一張臉,長的,一雙眼,腫的,一張嘴,嗓門是大的,關鍵是一個年輕人,背還不如姐夫筆直,是筲箕背。江老二,就要稱展得多。大背頭,常年摩絲一抹,亮晃晃。一雙杏仁眼,好看,也不曉得,遺傳了誰,倒是姐夫眼睫毛長,濃密,興許是遺傳了姐夫。一張嘴,也是甜得慌,見了誰都是親人,親熱得別人全身暖烘烘。一身行頭,也是講究,雪白襯衣打底,青色西服一套,亮皮皮鞋一踏,再把手往頭上那么一抹,整個人,全身都是帥氣了。江老二一見江老大總會說一句話,打扮哈,一身亂糟糟,跟個老頭似的。江老大聽了,腫著眼泡說,別人怎么穿,是他自己的事,只要穿起舒服就行了,一天話硬是多。若是江老二再說一句,或者江老大再說一句,兩兄弟定是打起來。只是打起來,每年也就一兩次。
江老二遠在云南,找了一個苗族媳婦,用姐姐的話說,跟畫上的人一樣。見過,媳婦的確漂亮,關鍵是說一口云南話,聽不懂。那眼睛亮得好像裝了一輪滿月,一看人,楚楚動人,不知江老二用了什么迷魂法法混得這么一個媳婦。長期蹲守媳婦家,儼然成了上門女婿,回家是難能可貴的,守在姐姐姐夫身邊更是遙不可及。老丈人丈母娘倒是歡喜江老二,說,只要不回貴州,就算耍,也可養他一輩子。問其原因,哦,明白了。媳婦是一獨姑娘,老丈人家是安了心找一上門女婿,江老二也是安心做上門女婿。反正自己那個家,還有一個哥,雖然哥,也就所謂的江老大,不咋樣。但畢竟是哥,有他在家,看管著父母就可了。自己在外,無論是飄蕩,還是所謂的居家過日子,還是其他,就這樣吧。反正生活都是吃一天飯,睡一天覺,再吃一天飯,睡一天覺,很好。且江老二從小就不歸家,老愛往外面跑,還說,今后絕對不找貴州媳婦,定要去了遠處,找個遠點的,有意思。江老二的這一想法,也許是源于遠香近臭的想法吧,也許也是一種對愛情在遠方才浪漫的一種追求吧。無論是哪一種,江老二,在云南住慣了,也說上一口有意思的云南苗家話。
耍慣了的人,是不愛動的,這個動,是指所謂的出門找點力氣錢,不說養家糊口,只說養了自己那張嘴。江老二整日在東家走一趟,西家躥一哈,耍得心里起了疹子。人不找點事做,終日耍,也不是個事,終日耍,人要脫離社會,要脫離朋友。老丈人家再有百畝土地,再有上億家產,畢竟過得是伸手日子。且老丈人家也無百畝土地,更無上億家產,只是一普通苗家,有那么一棟房,有那么一些地,有那么一愛勞動的習慣。
割橡膠時節,媳婦,老丈人,丈母娘,一家三口戴了手套,背了背簍,戴了帽子,拿了鐮刀,跟著大部隊前去割橡膠。天熱,汗順著帽檐一直滾,滾到眼睛里,滾到嘴巴里,滾到脖子里,滾到身體里,全身汗透了,但手上不停,繼續割著。收玉米了,照樣戴了大草帽,背了背簍,跟著大部隊掰玉米了。云南的玉米和我們貴州不一樣。怎么不一樣?貴州玉米大,越大越好,農民越高興,產量高,豬吃,長膘,酵酒,酒多,喂鴨,體肥蛋大,喂雞,雞壯毛亮,喂鵝,那就更是體碩嗓亮了。就算糯玉米,也是大,這幾年糯玉米的糯少了些,不如過去,人吃,也無過去那種糯香感覺,吃了一半,棄之一旁。云南玉米就不同了,小,越小越糯,人吃,香死個人。
一年,媳婦給江老二舅寄了兩盒云南小玉米,打開一看,笑岔氣了,說,這玉米,跟個大拇指似的,奶娃吃差不多。心理還犯酸,覺云南媳婦小氣,啥東西不可寄,云南那么多特產,有意思的玩意,就專挑玉米寄來,這玉米有我們貴州的玉米大嗎?看來,云南的確是老火,地里生個玉米都瘦小成那樣,怪不得江老二媳婦雖好看,可那身板,身高,小得好像這玉米一樣,風一吹,估計是要倒的,也不知江老二怎么想的,找這么一個瘦小伶仃的媳婦。哎,不過,話又說回來,媳婦雖瘦小,但有力氣,干活不挑,有什么干什么。只是這玉米?江老二讓舅吃了再說。一吃,喲,這玉米,不同,糯,糯,跟小時候母親煮的糯玉米一樣。這玉米在云南賣不動,在云南之外,可是暢銷品。江老二媳婦,租了地,和母親,父親,一年四季種玉米,賣玉米,日子也可以說過得很逍遙。江老二身在此家,卻閑了手。去了地里,干上一陣,累了,癱下,睡會,一天就過去了。第二日叫喊,江老二是死活都不去了,說,我有大生意,你們去種玉米吧。
不知江老二的大生意是什么生意,一會兜里空空,一會又能如變魔術一樣變出一些錢,交到媳婦手里。媳婦接過錢,總會問,你這錢哪里來的?江老二虎著臉,說,管我哪里來的,你收好就是。一臉我沒吃白飯的樣子,媳婦也就不再追問,但心里明白,江老二這錢定不是靠力氣找來的。他的錢,該是應了貴州人說的,跳亂壇得來的。這跳亂壇,也就是所謂的不務正業,雖不是偷,也不是搶,但有如行騙,騙總是不好的,遲早是要被抓進去的。媳婦管不住,也勸不住,任由江老二自我選擇生活的路。老丈人丈母娘也只能說說,江老二答應得好聽,說什么,請父母大人放心,定不是什么壞生意,說完呵呵呵地笑,還不時扶著丈母娘的手臂搖晃兩下,那感覺,樣子,的確是親兒子的作態,也是一個甜嘴人的樣子。
等江老二過年帶了媳婦,回了貴州,姐姐姐夫總是要問問江老二在云南的情況,媳婦老實告知,姐姐無話可說,吼不住,談不聽,姐夫氣得也無話可說,但又縫過年時節,媳婦老遠一趟回來,總不能過年時節就打罵江老二。也只能等過完年,尋個機會,說叨說叨江老二。尋了機會,說了,江老二不聽,面孔與在云南兩樣,好像姐夫是后爸,兩大嗓子一嚷,父親兒子各自背過臉去,姐夫氣得真想讓江老二滾,但沒讓他滾,自己滾,不見最干凈。
這就是姐夫不愿見江老大、江老二的原因,現在身體生著病,心里也硬著,若是可以拖過去,姐夫肯定是要拖的??山憬阍趺茨茏屗夏??若是一拖,去了另一個地方,這日子,過起來就慘了,遂告訴江老大舅,讓江老大江老二空了帶姐夫去看病。姐夫這次犟不起了,咳得說不出話,也咳出了血,憂著是大病了,反正都要死了,死,要死個明白,去醫院檢查,看到底是個什么鬼病。江老大開的車,江老二陪著,去了重慶醫院。來來回回折騰一周,總算是把病看準了,死不了,吃藥,治肺,催痰,不飲酒不抽煙,保命,既可活長一些。
至于病么,簡單,但也老火,食物殘渣進了肺部,進去的時間不是一時半會,在病人不知情的情況下進去的。醫生懷疑說,是不是喝醉了酒,夜里想嘔吐,沒起得來身,嘔吐物倒流入了肺部,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但前一個原因估計要大一些。江老大啞口了,江老二也啞口了,一旁的姐姐掉著眼淚,也不搭話。是啊,姐夫這病,的確是夜里喝了酒,醉了,睡了,嘔吐物倒流進了肺部。這酒非姐夫想喝,但這天底下,酒又是一個好東西,這好東西,讓好多人貪戀上,愛上,有人說,愁了喝一杯,高興了,喝一杯,找著各種理由喝一杯。姐夫這是愁了,兩個兒子,都快人到中年,卻還是不成才,不愁怎么可能??!
他這一愁,得了病,也許隔個三五天,三五年去了,可姐?江老大舅心里憂的還是姐姐。姐姐的任務還重啊,江老大的女兒?哎,怎么說呀,先前還是一乖巧聽話的姑娘,看哪兒哪兒都順眼,如今,看哪兒覺得哪里都是隱患。穿個衣服,大得如套子里的人,說是流行,穿個褲子,看不到褲子,只見兩條大腿,問褲子呢?說,褲子有什么好穿的。畫個口紅,大紅,眉毛,全部拔了,重新畫,想怎么畫就怎么畫,鼻子,用學費隆高了,就差割雙眼皮了。姐不是氣了,是哭了,為這姑娘,哭了好幾次,也打電話好幾次給江老大舅。孩子不歸家了,江老大打孩子了,姐都打了電話,說不清楚的家常事,亂成一鍋粥。江老大舅覺這些事比一個國家的事還亂,還糟糕,真想幾巴掌打了大的(江老大、江老二),再打小的(江老大女兒),可他是舅,怎能動手呀,充其量語氣重點,嗓門大些,眼睛瞪得圓一些,苦口婆心些。唉,若不是想著姐姐,誰一天瘋了,去管這些臭事,工作都忙不贏,難得去管一笸籮家庭瑣事。但不管不行哈,江老大舅沒了父母,他就是當家的。姐姐有了難,不幫忙,心里哪里過得去呀。一天,姑娘徹底失蹤,找了學校,找了姑娘親媽,都不見。打電話不接,發信息不回,好像人間蒸發。報了警,找不到,是死是活不知。姐姐又哭了,這命是開玩笑?兒不爭氣,孫子不爭氣,這家是要還是不要。江老大找了二門,也生了娃,大姑娘不錯,可小兒子,那個淘呀,姐姐整天追著跑,也跑不過呀。等吧,只有等,等一等姑娘也許就回來了,等一等,姐夫的病興許就好了,等一等,興許小孫子就不淘了,不過,等一等,興許自己也沒了。
三
江老大開上了靈車,第一天上班,心里抖毛。
一進大門,殯儀館三個大字醒目,明亮,告知你,這個地方是死人來的地方。在鄉下,死了人,自家堂屋一擺,請了先生,做了法事,各路親戚朋友前來,吃了酒,埋了人,壘了墳,算是完事。死了的人,是相知相熟,干了什么事,長了什么臉,死于何原因,有哪門子親戚,一清二楚,心里不懼。這殯儀館,就不一樣了。誰去了,誰走了,怎么個死法,長了什么臉,干過什么事,長了多少歲,不知,陌生的,心里懼。進了大門,空曠啊,那個空曠啊,好像來了一百輛車,也可停下,來了一萬人,也可容納下。
夜里,這樣的空曠,若還有幾只夜不眠的老鴰,叫上兩聲,心里不抖毛才怪。一側的花圈鋪子,紙扎鋪子,棺材鋪子,靜悄悄,不瞧,看不到人,走近,一人把個腦袋從柜臺下抬起來,著實嚇一跳。再走上一段,爬上臺階,臺階老長了,爬著爬著,好像要把自己爬到另一個地方去。這間屋里睡著一個人,那間屋里睡著一個人。哦,這地方不叫屋,叫靈堂,這間靈堂躺了一個人,那間靈堂躺了一個人,嚶嚶嗡嗡,嘰嘰哇哇,敲鑼的,打鼓的,吹牛的,哭喪的,走來走去的,跟趕場一樣,但卻無了趕場愉快的熱鬧,倒是多了幾分寒意的鬧中冷峻。
江老大周身的毛再一次抖立起來,心想,舅這工作,這關系,倒是沒有還好,這地方,埋汰。但舅威嚴,也懼,這么多年過來,舅關照,也是用了心,自己再不爭氣,再不起個帶頭作用,再不把是哥的作用發揮出來,這家過起來是有些難。江老大挺了挺腰桿,駝背改善了些,心里的懼也減少了些。走進辦公室,自報來路,總管引著江老大,去到了靈車前。說,就是這輛車,若是有喪家,你就開去拉來。靈車,表面看起來,沒什么特別的,和普通的車一樣,不過,也和普通車一樣。車后不是裝人的座位,是裝尸體的棺材。這棺材也是有所講究,不開靈車的人是不知的,以為這棺材是喪家抬上去的,不,是殯儀館本就準備好的。誰死了,來殯儀館,都用這棺材。
這棺材曾經鬧過不少靈異事件,有喪家死了親人,叫了靈車,靈車來了,抬了尸體,放進棺材。開著開著,少一個人的重量,靈車司機沒感覺,到了殯儀館,下車一開。靈車司機也好,喪家親人也好,面色全綠成一堆顏料,化都化不開。這人,去了哪里?難道人還未死,起來,跳了車,跑回了家?可明明斷了氣,難道靈車的顛簸,把斷了的氣給續上了?怪哉。關鍵是棺材也拖跑了,看來,這尸體,力氣夠本,不過,人在奔命前,力氣可大如天,拖走一副棺材算什么。話說回來,尸體不見,光是綠了臉色,沒用,得去找,沿路返回,找哈找,在一上坡路面找到,原來這棺材受不了地球引力,硬是要往地上去。也怪這棺材沒了固定,在靈車后斗,隨意擺動,把個尸體擺動得難受,索性和棺材合計,跳車得了。臉色綠成一堆顏料是小事,尸體弄丟了,才是大事,在哪里找一副一模一樣的尸體賠喪家,這,難辦,永遠辦不到,皮就永遠扯下去了。如今的靈車,棺材不再如此放,棺材上了滾珠,掐了卡子,可活動,也可定死,開門方向在車尾處,豎開,人是推著進去的,關好門,哐當一聲,再關好車門,哐當一聲,一下卡死,無論如何也發生不了丟尸事件。只是,這靈車的棺材,你睡了,他睡,他睡了,我睡,凡是來殯儀館投死的,都要睡上一段。也不曉得,這棺材是否附有千千萬萬游走的魂魄。也就是說,這靈車后斗,是不是附有千千萬萬游走的魂魄,細想,心定是懼,粗想,怕死人干啥,活人才可怕。
江老大的第一個客人,是一中年男人,死在河邊。江老大吃過晚飯,準備在空曠的大壩子走一走,消消食。電話來了,很是急促,拿出,一看,是總管打的,總管說,有一尸體,死在河邊,去拉來。江老大還有一絲興奮,雖開的是靈車,并不是去接新娘子,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僅僅是一死在河邊的中年男人,畢竟這是自己重新思考人生后的第一單工作,算是開啟了。
到了河邊,人多,圍成一圈。有女人在哭,也有孩子在哭,看來,這中年男人是家里的勞動力,死在河邊,是跳了河,還是墜了河,還是被人推下河。江老大有抑制不住的知曉欲,想這人死得蹊蹺,不在別處死,偏偏死在夜里的河邊,怪了。還未等江老大思考清楚,總管喊道,去,搭把手,把尸體抬進靈車。江老大來不及思考,聽了話,抬了尸。方才知,這人,被電打,水逮了去。怎么說呢?這是秧苗灌水季,吃水厲害,光是靠天吃水,定是不行,得人工抽水。抽水得用抽水泵,抽水泵得用電,都抽了好幾個晚上,輪流著各莊稼戶抽。今夜輪到他家,去看水,結果,誰知,是天要收了他。水泵漏電,一腳踏上去,一個跟斗一摔,去了。尸體在水里泡得漲漲的,堵了水,才發現人沒了。江老大斜著臉,別著頭,沒敢把尸體的臉印在眼里,怕印了進去,夜里睡不著。只看到哭的女孩不過十二三歲左右,哭得兩個眼沒了形。
江老大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激靈一下,這女孩,哭得。自己也有兩個女兒,大女兒不知去向,不知是故意躲著這個家,還是被壞人拐了去,還是做了夜鬼,說不清楚,理不清楚。這些,和自己失敗的婚姻多少是有關系的,和隔代教育也是有一定關系的。大女兒一直由母親帶著,可母親畢竟是大女兒奶奶,哪里能替代自己父親的身份,和大女兒母親的身份呢?對于大女兒,也只是給了她來到人世間的一副軀體,對她的成長,對她的關愛,好像少了些。但自己也是一頭忙碌的大黃蜂,一天不是這里蜇一下人,就是那里蜇一下人,管得了誰呀,自保就不錯了。還有二老婆生的小女兒,倒是聽話,但也覺得對不住女兒。小時,貪玩,見了三輪車,爬上去,腳一踩,三輪車走了,小女兒下額得了一個洞。這洞,如今好了,但疤痕明顯,如一枚橫向平放的羽毛一般,躺在女兒的下額處。哎,女兒家,再乖,有了這疤痕,也終是缺陷。若,若,這看水的男人是自己,那女兒們是不是也把眼睛哭成沒了形。想想,這死與生之間距離太短。女孩出現在他身邊,給了他一包煙,說,這是母親給的。江老大推辭,說,哪能要煙?女孩給了煙,轉身走了。江老大剛還浪潮傷感的心,恢復了平靜。在接下來的拉尸過程中,有人給了煙,江老大收了,對舅的關系又開始了感謝。
江老大再去拉人,是一周末早上,該他休息,賴著床。電話響得依然急促,真的是死了人十萬火急。依然是總管打來的,說,趕緊起,去拉尸體。江老大微睜著腫泡眼,問,今天不是我的班??偣苷f,知道,另一個靈車司機老丈人死了,沒人開,你應急一下。江老大起床,穿衣,磨磨蹭蹭搞了一陣兒,去了殯儀館,上了靈車,直奔拉尸地點而去。雖拉尸有那么一包煙,但連續數日早晚值班,也是夠嗆的。殯儀館的靈車司機,和醫院的小護士一樣,只是小護士三班倒,這靈車司機是通班上,一人一周的早晚班,不可離開,睡,也在殯儀館睡。江老大第一天在館里睡,是無論如何也睡不下去。和一群死人睡在同一個地方,心里咯硬著。房間的燈不太亮,亮了好像對不起那些靈堂睡著的人,這不是夜場,夜場可亮,可暗,亮是為調節氣氛,暗也是調節氣氛,殯儀館的亮就那種昏昏沉沉,和這塊地域所辦著的事,氣氛剛好融合。江老大老開著燈,眼睛疲得打了架,恐懼實在熬不過瞌睡,睡了過去。剛睡過去,一陣風來,樹影晃了幾下,電燈也晃了幾下。身體一陣痙攣,醒了,心臟跳得快,還以為是哪個冤死鬼前來找人聊天,訴訴苦。出了一通汗,喝了半缸水,涼快了,往窗前一站,窗外除了月亮,除了喪家兩姊妹打瞌睡點著的頭,再無其他。江老大哼了一聲,對自己說,唉,一大男人,還不如兩個女人,真夠窩囊。轉過身去,橫躺床上,睡了。
等靈車開到,房子周圍圍了一圈人,警察把守,拉了封鎖線,消防救生氣囊床還在地上,120的車也趕到了。警察讓進了醫生,醫生進入圈里,蹲下,搗鼓半天,站起,離開,對家屬說,沒氣了。醫生離開,靈車上陣,江老大拿出裝尸袋,隨警察一同進入出事現場。我的乖乖,江老大沒包得住,胃里的那包消化殆盡的食物,往邊上一別頭,打了幾個干嘔。警察見狀,說,第一次見這樣沒用的靈車司機,什么樣的死人沒見過,還打干嘔。是啊,這人啊,來時一條路,去是千條路。有人死于老了,有人死于病了,有人死于被蛇咬了,有人死于狗咬了,有人死于被老鼠咬了,更有人死于被野豬咬了;有人死,卻是跳了樓,跳了水,跳了崖,跳了坑,出了車禍,吃了敵敵畏,開了煤氣罐,割了腕;有人死,卻是被人捅了胸,被人敲了頭,被人挖了腎,被人割了頭,被人砍了四肢。反正一句話,干了這一行,特別是成了殯儀館的一員,千奇百怪的死人,哪一種沒見過,哪一種稀奇古怪的死人故事沒聽過,還打干嘔,看來,這靈車司機是新來的。警察瞥了一眼,問,新來的?江老大守住嘴里的氣泡,半清楚半模糊地說,不算,都來了個把月了。個把月了,江老大今天見了最慘的尸體。
尸體是一男性,剛滿十八歲。死因,簡單明了,直接粗暴,跳樓,沒人推,沒人恐嚇,自個跳的。有幾種不同版本,說是男孩十八,耍了女朋友,想去女朋友那里耍,可囊中羞澀,去不了。問母親要錢,母親見過女娃,覺得不怎樣,且讀書期間耍的朋友,都是搞著玩的,玩,不用錢玩,可以,用錢,沒有。母親沒給錢,出了門,還未到樓下,男孩就跑上頂樓,作勢往下跳,等了近兩個小時,沒跳,后,不知怎的,救助人員拉住他的手卻松開,男孩如一張葉片一樣從三十二樓往下墜,墜啊墜,哐當一聲,砸地上,沒砸在消防氣囊床上,去了。也有人說,男孩成績不理想,學習壓力大,似患有抑郁癥,馬上復學,承受不住,尋了跳樓這一死法。男孩的死,好多人看到了,有人說,唉,無論何種原因,死都敢選擇,怎么就不敢選擇活下去呢?有人也說,這種孩子,長大了也無出息,就讓他去吧,長大了,結婚了,有孩子了,再尋個短見,害了孩子老婆,如今去了,一個人,干脆利落。父母就不該傷心,這樣的孩子是養不大的,養大了也是無用的,就算是前世的要債鬼吧。
尸體臉朝地,背朝天,腿成弓子步,手,手是壓在胸前,還是縮在衣袖里,反正手所處位置不明,只見頭不遠處,有血肉模糊一團東西。江老大鋪開裝尸袋,繞過血漬,準備和警察一起把尸體裝進去,可,江老大又打了一次干嘔,且擠出了眼淚……
尸體裝上了靈車,江老大沒再打干嘔,但臉色卻變得鐵青,那鐵青好似昨夜被鬼壓了床,沒睡醒似的。警察與他搭話,他沒應,只顧把尸體收拾規整,鎖好車門,爬上靈車,啟動,開往殯儀館??偣芘c他搭話,他也不應。下了車,蹲在地上,埋頭痛哭。為什么哭?是為男孩的慘狀?不知。只知有些人長大,只需一瞬間,有些人長大,需要一輩子。也許,江老大,在這一瞬間有了變化,也許也是殯儀館,是一個讓人可頓悟的地方??幢M了生死,看透了人生,好好活著,好好過著,哪些不好?非要和父親作對,非要和兄弟爭個高低,非要讓母親焦慮,非要孩子們四分五裂?何必呢?江老大拿起電話,打給父親,說,爸,你好好養病吧。打給母親,說,媽,想吃什么,周末我買來。打給江老二,說,老二,回來,我們喝臺酒。最后,打給老舅,說,老舅,我,我以后不再收香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