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黔森鄉土敘事的傳承與新變

王棋君：貴州銅仁人，現居銅仁。

顏同林：湖南漣源人，現居貴陽。

貴州在歷史地理上處于西南腹地，在經濟上處于欠發達地區，在文化上處于弱勢地位。貴州地貌環境和氣候特征并不是適合農業生產的較佳條件，地形以山地為主，據公開資料顯示，貴州92.5%的面積為山地和丘陵，且氣候不穩定，凝凍、冰雹、干旱交錯來臨，使得貴州的農業并不發達。再加上近代以來濫砍濫伐現象嚴重，許多地方已經出現了石漠化的現象，這些惡劣的農業條件讓貴州民眾的生活質量難以保障，鄉土貴州積貧積弱的特征明顯。

貴州鄉土文學植根于鄉土貴州，從“五四”時期開始就受到關注，經歷幾代作家的變遷，雖然形式上有所變動，但內在的傳統與精神仍然存在。溫儒敏在論及文學傳統演變時說道：“作為歷史產兒的傳統，也要通過一代又一代不斷的‘敘述’來想象、提煉與建構?！盵1]文學傳統需要賡續，貴州文學傳統也需要傳承，貴州當代作家中的歐陽黔森創作出大量的鄉土文學作品，體現出的人文精神與前幾代作家的影響是分不開的。艾略特評價詩人時說：“他的作品中，不僅最好的部分，就是最個人的部分也是他前輩詩人最有力地表明他們的不朽的地方?！盵2]任何作家都需借助前輩之力，承接和革新文學傳統，才能創作出偉大的作品，歐陽黔森也同樣如此，他對貴州鄉土有著復雜的情感，一方面，他們與“五四”時期知識分子一樣有著強烈的責任感，胸懷啟蒙精神和精英意識，從文化、生存、時代精神等方面對鄉土進行觀照。另一方面，不同于五四時期對鄉土愚昧農民的批判，也不同于沈從文那樣對于偏遠“邊城”的贊頌，他對于鄉土的感情是復雜變化的，與前輩蹇先艾、何士光的鄉土敘事中所展現出來的態度不同，不再單純地致力于邊遠地區原始生命力表達，而是站在人類與社會的立場，執著于獨特的內心體驗，敘述著對鄉土的深厚情感。

一、貴州作家鄉土敘事及其傳統

1935年，魯迅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作序，其中提及“鄉土文學”的說法，學界通常以此作為論述“鄉土文學”的標準，事實上魯迅也并未給鄉土文學一個具體的定義，他這樣說：“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許欽文自名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為《故鄉》，也就是在不知不覺中自招為鄉土文學的作者，不過在還未開始寫鄉土文學之前，他卻已被故鄉所放逐，生活驅逐他到異地去了”[3]。在此基礎上，魯迅又不斷地強調蹇先艾抒寫的是“老遠的貴州”，因此早期魯迅的鄉土文學內涵實際上主要是指抒寫遙遠的故鄉，并在這抒寫的過程中表現出濃郁的鄉愁。

蹇先艾是現代文學史上貴州鄉土小說最早的一代作家，魯迅在論及鄉土小說時也以蹇先艾來舉例，并歸納出鄉土文學“遠”“簡”“愁”幾大特點，從魯迅對蹇先艾的評價可知一斑：“雖然簡樸，或者如作者所自謙的‘幼稚’，但很少文飾，也足夠寫出他心曲的哀愁。他所描寫的范圍是狹小的，幾個平常人，一些瑣屑事，但如《水葬》，卻對我們展示了‘老遠的貴州’的鄉間習俗的冷酷，和出于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貴州很遠，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樣的?！盵4]由此見到，魯迅所說的的鄉土小說和我們今天對鄉土小說的定義不太一樣，按照他的這兩段話我們可以找到幾個關鍵的信息：一是鄉土小說是和遙遠的“故鄉”息息相關，比如蹇先艾寫的是故鄉貴州，裴文中寫的是故鄉榆關；二是寫遙遠故鄉的“鄉間習俗”，并在這鄉間習俗的過程中獲得了寫作的意義，這實質上暗含了鄉土寫作的文化意義，只不過這時的文化意義為批判的姿態；三是寫作手法不必過于復雜，崇尚簡樸的語言特點，重要的是要能夠在簡單的敘述中引發對故鄉的思愁。從這幾個方面考慮，同樣被《中國新文學大系》選錄的蹇先艾的《到家的晚上》并沒有被列入鄉土文學的范疇，《到家的晚上》雖然也是展現遙遠故鄉“T城”的衰敗景象，即使也透露出對故鄉的哀愁，但因為還是描寫城市，也因為缺乏“鄉間習俗”的因素，僅僅以蓀少爺的所見為線索寫出故鄉和家族的敗落也就不足以構成鄉土文學的要素，因此也沒有在序言中被提及。歸納起來，在魯迅的鄉土文學內涵中，既要包含著“遙遠”“故鄉”“鄉間”等地理位置的要素，又要包含“習俗”“人文”“人性”等文化要素，還要有作者對鄉土真情實感的流露，“魯迅提出的‘鄉愁’不是局限于一時一地的‘隱現’的思鄉病，而是對鄉土世界真實人生和鄉民苦難命運的真切關注，具有知識分子感時憂國的使命和責任感?！盵5]《水葬》恰好符合以上所有條件，桐村的原生態社會結構與規則，犯了規矩的人也不需要進行判決，由群眾進行刑罰在這里已經古已有之，“展示了貴州山區人民的生活場景以及這種生活場景之下守舊鄙陋的生活方式”[6]這樣的“鄉間習俗”到底是善是惡也值得探討，而看熱鬧的人群不顧擁擠地擠進擠出，又讓人仿佛看到魯迅《藥》中那些看客的麻木與冷漠，對人性進行著鞭笞，《水葬》的主人公駱毛既是一名小偷又能無畏生死，有著綠林的豪情與柔情，還有駱毛母親對兒子深深的母愛都在文中交織著，成為新文學史上鄉土文學的優秀代表作品，這些因素在貴州文學發展中得到傳承，當然也發生了改變，特別是當作家面對鄉土時的情感，會隨著時代的變遷而有所變化。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貴州鄉土文學作家有石果、何士光、石定、李寬定等，其中著名的鄉土文學作家是何士光，他的《鄉場上》《種包谷的老人》《遠行》都獲得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在當時“魯迅文學獎”還沒有面世的時候，這一獎項已經是短篇小說的最高榮譽了，也因為這三篇短篇小說，奠定了何士光在鄉土文學中的地位。時光流轉，改革以后的貴州再也不是那個“老遠的貴州”了，貴州逐漸向世人展現出它面對世界、逐步現代化的面貌。何士光的鄉土小說呈現出在改革開放中人民行為習慣的改變，反映了廣大農村在黨的政策的支持下，農民在經濟盤活以后挺直腰桿做人的社會縮影，當計劃經濟成為歷史而市場經濟帶給了農民生產積極性以后，他們的物質生活得以保障，從而人格也得到了獨立。何士光的《遠行》還被中國作協的張鍥說是“一如既往地歌頌了從精神上站立起來的農民”[7]，因此，說何士光的鄉土小說搭載著時代前進的春風，契合了主流意識形態的潮流，才在全國主流文壇上站穩了腳跟是合理的，朱永富說《鄉場上》“延續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寫作模式，繼承的是趙樹理、柳青的傳統?！盵8]因此對何士光這三篇小說的解讀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來看無可厚非，不過今天我們再回頭進行重新審視，會發現當初的評價有些將問題簡單化了。即便我們說何士光的《鄉場上》《種包谷的老人》《遠行》是其早期為了契合主流書寫而作，他后來還創作了一些具有思想轉向的鄉土小說，如《草青青》《薤露行》《蒿里行》《苦寒行》《青磚的樓房》等，特別是《蒿里行》，小說中的主人公黃耀祖是一個十足的惡人，不但長相丑陋，還惡性滿貫，他敲詐哄騙、挑撥離間、老奸巨猾，只要是壞事無一不做。而這類小說，雖然還在“鄉土”，卻已經不再契合主流宣傳精神了。即使是何士光早期的《鄉場上》《種包谷的老人》《遠行》三篇小說，在今天來看，何士光既沒有大喊口號，也沒有塑造光輝崇高的人物形象，從思想主題和敘事風格來看，仍然延續著蹇先艾鄉土文學的傳統。

這集中體現在對人物的刻畫上，何士光的《鄉場上》雖然是意在歌頌農村土地改革的益處，卻不像趙樹理的《小二黑結婚》、周立波的《暴風驟雨》、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等農村題材小說一樣，將筆力重在新舊人物的矛盾和沖突中，以突出土改過程中的人物在黨的領導下思想得到解放、行動上大膽抗爭的轉變過程，而是在日常的生活畫面中對鄉土民眾的性格進行刻畫，將私人領域“其中隱藏著豐富的公共權力”[9]表現出來，只不過在何士光這里，農民長期自卑形成的膽小又漠然的性格是其描寫的方面之一，小說中的關鍵人物有三個，一個是在鄉場上潑辣刁鉆的“貴婦人”羅二娘，她的丈夫是購銷站的會計，因在計劃經濟年代，所有的生存物質都是由購銷站進行售賣，因此人人都得避讓三分，再加上其霸道、蠻不講理的性格，讓她成為遠近聞名的潑婦。另一個人物恰恰和羅二娘的地位、性格相反，是任老大的妻子，因為丈夫只是一個窮酸的鄉村教師，既無經濟實力又無社會地位，即使面對別人的壓榨也顯得孱弱無力。這時，主人公馮幺爸作為事件的目擊者就顯得十分重要，他的內心在經過激烈的碰撞后，正義的浩然之氣終于占據了上風，他突然間由一個說話哆嗦的農民變成了口齒伶俐的演說家，將氣勢洶洶的羅二娘和陰陽怪氣的曹支書懟得說不上話來，不但幫助任老大一家還原了真相，也完成了自己人格的升華。“作品中的每一個人物都傾注了作者無盡的感情，寄寓了作者對美好的生活理想的向往。作者通過描寫‘梨花場’，塑造了朱老大、馮幺爸等一批豐滿的人物形象?？梢姡泥l土小說遵循了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這一創作原則。何士光筆下的典型環境是欺善怕惡、專橫跋扈的鄉場，典型人物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墒?，我們看見馮幺爸最后屹立在真相面前的同時也要看到，剛開始時馮幺爸的性格并不是如此，在剛開始被拉來作證時，他是打算和稀泥的，不但如此，即使任老大女人用一種近乎哀求的眼光看著他時，他還是結結巴巴，不敢道出真相，無論羅二娘和曹支書如何逼問，馮幺爸始終把腳換來換去，半天不吭一聲，非常躊躇不安。從小說的文學性來看，《鄉場上》能夠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是該小說既迎合了時代變革的政治呼聲，又對農民形象入木三分地進行了傳神的刻畫。

何士光的《遠行》中塑造了各種行業的人物，馮家三兄弟性格倔強，挑著七只大麻袋直往汽車里面擠；張老幺摔煙卷、飛身、抓窗、踏車輪一氣呵成；來貴嫂背著大背篼硬生生地要站在車廂里，卻被擠得背篼懸在車外；人們面臨有限的空間和不確定的結果都統統自私起來，并且沒有人認為自己的思想有問題，都覺得錯誤在他人一方。這些人物形象里或多或少還保留了蹇先艾筆下鄉民愚昧、蠻干、自私、麻木等粗鄙形象，“見出何士光對‘五四’文學傳統的自覺繼承”[10]，但與蹇先艾不同的是，何士光筆下的村民形象都在小說中發生改變，是發展與變化的。例如馮幺爸由開始的懦弱無能走向了勇于抗爭，《遠行》中混亂的場面最終也得到了解決，人們也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有人向司機吳老八道歉，有人自我檢討，還有人請他放寬氣度。最后，所有的人都面帶歉意對吳老八微笑。何士光筆下的農民，他們性格仍然具有早先鄉土的種種弱點，但是隨著事件的發展和情節的推動，他們的性格都發生著轉變，呈現出光明的尾巴。另外，在《種包谷的老人》中，何士光筆下的落溪坪還有一些沈從文《邊城》的影子，落溪坪遙遠寂靜、四周青山環抱，一共生活三十幾戶人家，這里小溪涓涓細流、銀杏樹高大茂密、梨樹里筑起鴉巢，竹林里掩著屋檐、人群稀疏，日子過得長久且安定。這里的人們心地善良，主動為他人著想，為人處世都有著一套樸素的原則。劉三老漢為了不讓別人吃虧主動要了半坡荒地來種玉米，其他村民也能理解這行為背后的良苦用心，任由他種植。劉三老漢重病中還牽掛著女兒的嫁妝，還信用社的貸款、送給后生鳥籠這些事情，而村民們也聚集來看望，并為之緊急奔走尋醫與尋親。這也說明了劉三老漢和村民們善良的本性和村子里樂于助人的風氣，落溪坪也成為一個風景秀麗、和睦友善、純真仁愛的世界，這世界雖然沒有沈從文《邊城》那樣靈動，也具有了桃花源似的書寫蹤跡。何士光筆下的鄉土延續了蹇先艾對人物性格的刻畫，將寫作者自身也融入這片厚重的鄉土，將鄉土人物原始的生命爆發力和現代社會結合，無論是鄉土的農民還是知識分子，“他們的身上同樣具有凡俗、卑微、愚昧甚至是麻木的鄉土人物共性?！盵11]作者不但看到鄉土中的人們在性格上存在著自私、麻木、冷漠、愚昧等性格缺陷，也有鄉野之間善良、勇敢、友愛等閃光點，不同的是，何士光吸收了沈從文鄉土文學的一部分思想，對鄉土如畫的風景、原始的生態、樸實的人情進行了發揮，將小說人物置于改革時代背景之下，將情節安排于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社會大變化、大發展的洪流之中，何士光的小說看似在寫微不足道的普通人物，“實際在寫梨花屯的‘上層’與‘底層’之間的一次意義重大的對決，以此指明社會與歷史發展的必然走向?！盵12]何士光用見微知著的手法完成了他獨特的鄉土文學創作，雖然當時許多學者都從其與官方話語重合的角度解讀，但其小說中鄉土文學的韻味以及白描式的敘述手法仍是其文學價值的真正所在。

二、歐陽黔森鄉土敘事在傳承中的新變

歐陽黔森是一位“60后”作家，與他同時代的貴州作家主要有冉正萬、王華、謝挺、戴冰，以及龍潛、楊打鐵、李鋼音、孟學祥、姜東霞、趙朝龍等人。多數貴州“60后”作家，在鄉土敘事上繼承了前輩們的優良傳統，包括對鄉土的啟蒙與美化，對城市異化的批判，對現代化進程程度不一的抵觸等。在這一代作家的寫作當中，貴州鄉土文學主要表現為兩個特征：一是以表現偏遠地區粗野、原始、愚昧、彪悍、善良、正直等民風的傳統，在這一批作家之中，羅漠、孟學祥、趙朝龍等作家有著明顯的地域性，他們著力塑造“遙遠的貴州”，刻畫著烏江和武陵山下原始生態的村民群像，對邊遠地區的人物形象書寫具有一定程式化特征；二是因為鄉土生活的寧靜、淳樸、自然被打破，進而憂慮現代化進程對鄉村自然、社會、文化的種種沖擊。貴州“60后”作家正是心中擁有著鄉土中淳樸安寧的情懷，對現代化、城市化造成的陣痛進行審視，其中蘊含著疏離、反叛、拒絕、對抗的情感。歐陽黔森、冉正萬、王華等作家致力于社會浪潮對鄉土自然與人文生態構成的影響。歐陽黔森的《水晶山谷》《莽昆侖》《絕地逢生》《梨花》《十八塊地》等小說具有顯而易見的生態意識、家園意識。冉正萬的《銀魚來》《紙房》《樹上的眼睛》《遠去他鄉》等小說聚焦于自然生態的同時更感嘆人文生態被現代文明沖擊得蕩然無存，民間文化的凋落與民間秩序的倒塌重擊著讀者的心靈，使人們的思想感受到震撼。王華的《家園》《雪豆》中的安沙和橋溪莊都是受到現代工業的侵襲而遭受毀滅性的破壞，筑水壩淹沒了安沙，修工廠污染了橋溪莊，現代化工業為鄉村帶來經濟利益的同時也嚴重損壞了當地的自然環境。

歐陽黔森、冉正萬、王華、孟學祥、羅漠、趙朝龍等都擅長鄉土敘事，其中一部分作品保持著蹇先艾小說中貴州鄉土社會原始、落后的特點，有些還較為典型，如羅漠的《黃月亮》《白月亮》《紅月亮》，都對古老的鄉村情有獨鐘，一瞬間將讀者拉回到遙遠的年代，其中的余大和丙子都被偏遠山區的村民濫用私刑導致死亡，村民們自私且殘忍，受害者即使受刑也“不反抗不躲避甚至連呻吟一聲也懶得張口”，正是“士可殺不可辱”的典型人物。吳恩澤這么評價道：“隨著物欲世界突飛猛進的發展，巫師時代終于凝固成了化石，作家繼承了他們的衣缽，憑借著自己靈敏到神經質的眼耳鼻舌身體驗著紅塵中的一切，然后用筆將倉頡創造的文字組合起來，描繪出一個個千差萬別的影子世界?！盵13]如果說蹇先艾的鄉土小說在20世紀是揭示了邊地另類的生態群像，在人性的認識上進行啟蒙的話，那是否可以說以歐陽黔森為代表的貴州“60后”鄉土作家繼承了蹇先艾的責任感，用塑造的鄉土世界與客觀世界進行著對抗，完成從自我到他人的啟蒙過程呢？方英敏認為“惟有接續自身傳統智慧的未竟事業”[14]才能實現“中國美學”的完善，在文學創作上自然也是如此，耕作在鄉土之間的趙朝龍，《祭江》中的五爹和五妹都是勇于擔責、臨危不懼的山民，《豹子溝》中的龍云個性耿直暴烈、敢作敢當，具有堅固的人生信念。《野鷹崖》中的野貓作為商人，受到金錢的腐蝕已是相當長的時間，山民們對神靈和自然的敬畏在他的內心中早就消逝，最終也因為妄圖販賣鷹膽而受到懲罰，縱觀趙朝龍的烏江系列小說，他一直從原始生命力和民族信仰的角度為現代人的歸宿尋找精神園地。除此而外，孟學祥的《麻風村的傳說》也是一部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劉錦華是一位心地善良、勇敢剛毅的英雄人物。無論是羅漠、趙朝龍還是孟學祥，他們都和歐陽黔森的《斷河》《武陵山人楊七郎》有相似之處，力圖用粗獷勇猛、正直陽剛的英氣反對當下社會陰柔的男性審美化取向。

不過，在承接啟蒙思想的同時，“歷史本身卻使其客觀性不能長存”[15]，這一代貴州作家的鄉土意識也隨著時代發展出現舊的消亡與新的發生，歐陽黔森的鄉土文學創作出現了新的轉向，不再如蹇先艾那樣感嘆鄉土的落后，也不像何士光《鄉場上》那樣緊跟時代政策，而是在鄉土中發現新的生機：歐陽黔森長于關注鄉土社會時刻發生的變化，如《斷河》的時間線橫跨新中國成立前后，體現出鄉土社會由混亂走向有序的不同時代。這一時期，貴州其他同時代作家也有這種傾向，如冉正萬的《銀魚來》用幾代人的命運體現出鄉土社會結構的改變；王華的《花河》用白芍的一生展現出女性在社會變遷中的悲劇命運；即使是和蹇先艾寫作手法較為相似的羅漠，小說最后體現的思想也發生了改變。羅漠的《黃月亮》有著和蹇先艾《水葬》類似的敘事結構，主人公都是生活在一個不知名的遙遠山寨中，這里的人們猶如生活在深山的原始部落中一樣，國家法律對他們來說遙不可及，他們有一套自行的規則遵守，并且，主人公都犯下了村寨里不可饒恕的罪行?！端帷分械鸟樏噶吮I竊罪，《黃月亮》中的余大犯了強奸罪，在村子里他們都遭受了村民集體對他們的私刑，在遭受私刑時都表現出堅強和無所畏懼的精神，最后都是以主人公的死亡作為結局。不同的地方在于，《水葬》中駱毛直接被村民淹死了，《黃月亮》中的余大則被主要施暴者蒙大的兒子蒙毛給暫時留住了性命。在族人們想要把余大“活活整死”的時候，蒙毛說出了這樣的話：“你們這么想不行，國家還有法律哩?！薄鞍阉懒?，錯又在我們這邊了，大家都脫不了爪爪。”因為“讀過兩年書，懂些道理”，蒙毛阻止了族人打死余大，又阻止了蒙大去強奸余丫，在這一個寨子里，正是因為讀過書的蒙毛，代表著接受了現代文明的個體對原始鄉土的影響。這時再轉過頭來看羅漠在小說中的景物描寫：“那晚的月亮生了銹一般，月色慘淡昏黃，山影鬼魅似的神秘莫測。”又或是《白月亮》中河谷的情形：“有幾團云游過來，在峽谷上空就懶得動，遮了太陽的陰影留在河上，顯出那一片山河更加的幽邃和神秘?！边@里的山幽靜而陰森、蒼涼而壓抑，人們和大山之間出現了割裂，大山站在人的對面讓人懼怕，讓人試圖逃離，去尋找現代文明。

隨著時代多元化的發展，“傳統”的內涵也在發生著變化，愛德華·希爾斯在他的《論傳統》中提出“傳統”會隨著內部和外部因素的影響而發生變化，“它內含著接受變化的潛力；并促發人們去改變他。”[16]貴州鄉土文學的傳統也在歷史長河中發生了一些變化，和貴州前輩作家相比，歐陽黔森小說的主題和風格呈多樣化，其鄉土敘事不再局限于對邊遠貴州形象的刻畫，他寫作的地理場域從原始古樸的山地村落已轉換到當代農村與山地風景，并“深入到個體的精神內部”[17]塑造出鄉土的英雄與平凡之人，突出表現為在獨特的喀斯特地貌下保留著的鄉土民俗集中書寫，表達作者對鄉土文化熱愛的同時也對鄉土變化和人性復雜予以揭示。

貴州是一個以喀斯特地形為主的省份，“貴州喀斯特面積達13 萬平方公里，占全省土地總面積的73.8%，從行政區劃上看，貴州95%的縣（ 市）有喀斯特分布，而分布面積占所在縣（ 市）土地面積70% 以上的縣市有42個，占全省總縣市數的49%。”[18]喀斯特地貌以碳酸鹽巖石層為主，這種巖石硬度高、易風化，使得土地支離破碎，對外力破壞的抵抗力較弱，在常年的環境演變中石林繁多，奇峰怪石也是常見現象，但利于耕地的平地或盆地很少，貴州土地資源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說法，加之貴州土地石漠化嚴重，使得貴州農業發展的生態急需治理。這樣的地貌環境使得歐陽黔森的鄉土敘事中對地形地貌的直接描寫以及對鄉土經濟、人文的影響有比較多的著墨之處，他以現代知識為基礎，在對貴州地質環境的寫作中表現出復雜的態度，既有對現代化的抗拒又有對現代化的依賴，抗拒的是現代化對自然生態的破壞，依賴的是恢復生態必須依靠現代化的科學和知識，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對這片土地有著深厚感情的眷戀。

歐陽黔森青年時期做過八年時間的地質隊員，他的作品中常有地質工作的背景出現，《白多黑少》《水晶山谷》《莽昆侖》《穿山歲月》《非愛時間》等都與地質生活密切相關，除了《莽昆侖》外，其他作品都具有相當濃厚的貴州地質工作背景?！端焦取分杏写罅筷P于玉石、化石的描寫，“七色谷”中石頭色彩斑斕，有的似透明的碧玉，有的如晶瑩的寶石，陽光灑在山谷中顯得似夢似真，如七色彩虹鋪滿山谷，這些自然環境的寫作有的是為了突出人與景的一致性，如《遠方月皎潔》中七色谷猶如幻境一般，杜鵑花有紅、黃、紫、藍多種顏色，石頭也是紅一層紫一層綠一層，峽谷的五彩斑斕實質上正對應著小說中盧春蘭的倩麗姣好，是“我”贊嘆了景物后就要贊美她的前奏。有的是為了引起對生態保護的重視，如《水晶山谷》中就是對比了七色谷遭受破壞前后的狀況引發讀者的嘆息與保護欲。還有的為了更突出貴州的地域性與獨特性，如小說《穿山歲月》中的五馬回頭溝是一條河流，岸邊的各色杜鵑花爭相開放，如火如云般絢爛。還有棉絮嶺之所以得名，也是因為視覺落差形成的，從梵凈山主峰紅云金頂往下看，好似白茫茫的一片棉花海，因此得名棉絮嶺。這些地方有如此美景，雖然和植被有關系，但若是沒有貴州山地地形的構架，也是難成如此的。

喀斯特地形不但造就了貴州山地的奇異美麗，還塑造了貴州山巒的險峻雄偉，這在貴州山地描寫中也比較常見。歐陽黔森獨特的地質隊員生活為他的寫作提供了不少素材，《穿山歲月》中，自然保護區中的森林茂密，其中許多擁有美麗景色的地方也充滿了危險，越雄偉也就越險峻，越本真也就越偏遠。貴州高原上的武陵山脈上縱橫交錯著許多峽谷，從很多地方的命名就能看出其不拘一格，例如梵凈山腳下的老鷹崖和五馬回頭溝這兩個地方緊緊挨在一起，落差巨大，險峻無比，同時又美輪美奐，叫人流連忘返。又如《非愛時間》里說到貴州在剛解放時期匪徒為患，而土匪賴以生存的條件之一就是“這兒山連著山，是山中有山，洞連著洞，是洞中有洞。這山的神秘和洞的奇魅是可以讓土匪奇跡般消失又幽靈般出現的?！盵19]這就是貴州獨特的喀斯特地貌形成的天然容身之所，因為道路艱險而有著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這些溶洞與山壁的結合在貴州廣袤的大地上具有普遍性，而這種地貌有多寬廣呢？小說里說道：“紅土高原東有武陵山脈，雄偉、壯麗、神秘而幽遠。它是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版圖中最適合生命生長的高原?！盵20]在喀斯特地貌中生活的作家，其寫作自然會帶有從小就熟悉的環境的影子。喀斯特地形雖然有著令人沉醉的美景，但由于容易受到風化的影響，導致土壤石漠化、土地貧瘠化，這一特征使得地質特征和當地經濟特征聯系到一起，并左右人物的世俗生活的命運。歐陽黔森的《絕地逢生》就是發生在石漠化地區的故事，小說圍繞著盤江村蒙幺爸、祿玉竹、韋號麗他們治理石漠化地區的故事進行，將地方的落后與土質的沙化對應起來，寫出了盤江地區歷史上缺水缺糧的狀況，也展現出在黨的領導下這一地區發生的轉變。

小說的環境描寫，無論作家呈現出的是一種現代性意識還是反現代性意識，本質上都是因為現代文明已經滲入到邊遠鄉村的結果。在這樣的社會結構中，已經找不到蹇先艾筆下那種封閉、不受外來文明影響的純粹原始鄉土了。歐陽黔森筆下的鄉土或多或少地受到現代性的侵染，無論這種結構是好是壞，都形成了他們鄉土風景書寫的獨特特征。在鄉土敘事的批判與啟蒙的文學功能上，歐陽黔森與前輩們是一脈相承的，與蹇先艾寫作手法和表達方式有相似之處：或者制造時間與空間上的距離感，描繪原始古樸、殘忍粗野但井然有序的原始村落；或者借用地質學知識，描寫人類對大自然的破壞，達到批判工業化的目的；或者通過分析金錢至上觀念，人性墮落、毀滅現象，去呼喚精神的蘇醒和純真的社會，進一步達到對民眾的批判與啟蒙目的。同時，他的鄉土敘事又和蹇先艾、何士光等作家有許多不同的特征，例如時代氣息濃厚、敘事手法多變、表現主題多樣化、西方現代派技巧與思想痕跡等。特別是經歷西方文學思潮席卷而來的浪潮以后，歐陽黔森筆下的鄉土不再是蹇先艾所記錄的孤立的某個村莊，也不是何士光筆下落溪坪時代的“桃花源”，而是一個與整個中國社會甚至世界潮流聯系在一起的具體的生活場地，是一種與生態美學相關的思想轉變。他們以人與自然的平衡為主題，以人類精神為價值考量，“審視現代性過程帶來的自然生態與主體存在的‘異化’問題”[21]，對人、自然、社會的關系進行重新審視。

歐陽黔森小說中“十八塊地”“三個雞村”的村民大多熱情而善良，在《十八塊地》中“我”和盧竹兒去姓唐的貧下中農家里去吃飯，即使生活物資十分緊缺，他還是以當時極其奢華的晚飯招待了這些革命同志；《梨花》中的主人公梨花出生于“三個雞村”，因勤奮苦學從師范大學畢業，在本科文憑還是優質資源的時代毅然選擇了回到鄉下教書，不但放棄了當鄉長的職務，還感動了前來扶貧的李老師，讓李老師也將自己的青春奉獻給了鄉村教育事業。然而當社會結構一旦被現代化進程沖破，人們的思維便很快發生變化，《水晶山谷》中田茂林帶動著村民對“七色谷”進行著不可再生的挖掘，《敲狗》中廚子冷血、自私、毫無信用的行為，《梨花》中的女人們進城打工后，在欲望的驅使下開始從事不光彩的職業，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控訴著農村原有的秩序正在被現代的欲望打破，鄉土中的人們思想正在被拜金主義腐蝕，批判著現代性造成人心不古的局面，啟發人們對于社會價值觀變化的思考。

歐陽黔森的《水晶山谷》是一篇從標題到內容都充滿生態意識的中篇小說，偏僻的山谷雖然沒有被命名，卻十分美麗，主人公田茂林也是一位熱愛奇石的人，但當現代文明介入之后，“七色谷”被村民們掀翻得不堪入目，田茂林也成了生態破壞的罪魁禍首?！皻W陽黔森的作品反映出來的生態思想與歐美生態文學作家是一脈相承的，無論是他的《水晶山谷》還是《絕地逢生》，無論是批判還是歌頌，都鮮明地體現了人類的生態意識?！盵22]研究者的評價一語中的，指出了歐陽黔森鄉土敘事中現代人們對自然環境的破壞?？梢哉f，歐陽黔森的生態意識不局限于對生態美景的贊美，最重要的是要看到生態正在被破壞，人類越來越將自己推向絕地。

三、歐陽黔森鄉土敘事的鄉間人物譜系

歐陽黔森可以被稱作固守鄉土的人文主義者，他的創作以對當下山民精神狀態的揭示、鄉土自然與文化的再現見長，對于鄉間人物的刻畫長于“工拙”之筆，關注底層人物在鄉間的原始生活狀態。其文學作品中，致力于呼喚人們保持“童真”之心與“敬畏”之心，以使鄉村文明在城市現代化的過程中不失本心，在文化的碰撞中達成“和解”，沖淡現代化過程中帶來的虛榮、浮躁、冷漠等精神文明問題，這是他鄉土寫作的重要目的，因此在塑造鄉土自然風景與人文景觀時，清新秀麗的山川美景與自然和諧的村落生態成為他小說的典型環境，傳統的民族文化和神秘的鄉土習俗是他小說中人文精神的主要載體，鄉土也成為他試圖守望的精神家園。

歐陽黔森年輕時加入地質隊，常穿梭于鄉土與山巒之間，與鄉土具有著深厚的情感，正如同時代的貴州鄉土作家王華所說：“只有農村才能打開我的文學情懷，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工作也曾在農村。我有很多農民朋友，我對農村有一種親切與依戀。我熟悉他們，跟他們很親近?！盵23]歐陽黔森也是如此，鄉土是他生長的地方，也是他生存的地方，他對這些人有著天然的感情，無論他們身上有著多少缺點，始終無法割舍他們之間的聯系，他借助鄉土文學時刻提醒人們對自然保持著敬畏之心，緬懷失去的精神家園。在情感上，歐陽黔森鄉土小說的焦點在于人，人物的性格、遭遇、命運是他寫作中首先思考的問題，他對農民的秉性與行為方式非常了解，和前幾代貴州作家相比，他筆下的農民脫離了無知或者無畏的扁平化形象，轉而變得更有立體感，他既能看到家鄉老農善良、勤勞、堅韌的一面，又能看到他們愚昧、固執、斤斤計較、偏私利己的一面，但無論他們展現出來的是什么，作者均以悲憫之心來對待他們，表現出對他們愛恨交織的復雜情感。如《斷河》中的龍老大、《武陵山人楊七郎》中的楊七郎等。歐陽黔森對這些人物的塑造通常具有兩面性，有著勇敢、正義、善良等特性的同時又固執、愚昧、猶豫不決等缺點。其中，歐陽黔森的《斷河》最為顯著，展現出人性的多方面特征。

歐陽黔森往往從“性善書寫”入手，表達農村人民的淳樸。在他的小說中特別是偏遠山區的農民往往似遙遠的“邊城”，沒有復雜的心思，他們的心像出水芙蓉一樣的美，如剛開放的荷花一樣的純。如《梨花》中的主人公梨花正直又勇于擔當，《李花》中的李花開明又熱情，《奢香夫人》中奢香胸懷黎民、有膽有識，《絕地逢生》中的祿玉竹溫暖而正直，無私向家鄉奉獻，當有記者提問歐陽黔森為什么作品當中的人物形象往往都是善良的時，他回答：“人性的本能毫無疑問是惡……我的作品關注人性的善良，與其說是我太理想化，還不如說是我太憂慮了……作家是靈魂工程師，我們的靈魂充滿冷漠缺失溫度，又怎么能溫暖別人的心靈呢？”[24]歐陽黔森正是試圖通過性善書寫來喚醒人的良知，從而將人性中的惡慢慢從內心消失。正因為如此，歐陽黔森在小說人物的塑造中，并不僅僅只寫單一性格的人物，還比較重視具有善與惡雙重特質的人物。其小說《斷河》中的主人公老刀、老狼、龍老大都是這樣的人物，這些人基本沒有生命觀，我行我素、殘忍至極，同時他們又對武力有著崇拜，無畏死亡、勇敢直爽、信守承諾，他們將女人視為工具，動輒拳腳相加。文中多次寫老刀毆打梅朵，缺乏對女性最基本的尊重，而龍老大回到斷河以后，自知自己身邊有著諸多危險，便將自己的姐姐們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去，又顯出他對家庭女性的照顧。老刀、老狼的下一代惡人就是龍老大，他對權力有渴望，用武力讓原寨主退位，強制性地要求底層流民去設施并不完善的汞礦勞作，用汞礦收入換來槍支欺壓百姓，抵抗解放軍勸其進行歸化，最終身敗名裂、被解放軍槍斃。同時，這人的性格又有著另一面，他在八國聯軍攻打中國時依然背插大刀“進京勤王”，又顯示出他具有樸素的愛國情懷，對國家民族有著天然的責任感；當老刀要和他比刀時，他已經知道了老刀是殺死他親生父親的仇人，但他依然念在養育之恩，決然不和老刀對決；他用虐待的方式保護麻老九的人身安全，顯示出他還存有親情觀念，具有一絲善念。

作為英雄人物的對立面，反面人物也是他小說中重要的存在，他們不但對正面人物有著襯托的作用，還能夠從他們的變化使讀者感受情節帶來的驚喜。歐陽黔森的《絕地逢生》除了塑造出蒙幺爸、祿玉竹、韋號麗等這樣具有正義感的人，也刻畫了很多處于反面人物形象。王結巴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好吃懶做、妄想不勞而獲，蒙幺爸看他家庭情況特殊，給他特批糧食是為了讓他懷孕的妻子能有吃的，他卻拿去賭博輸掉，讓作為孕婦的妻子饑餓，導致生孩子時一點兒力氣也沒有，最終死于非命。政府派的扶貧小組按照黨的政策讓他們養豬，并免費發放種豬，王結巴卻將小種豬殺掉吃了。在將所有能夠吃的都消耗完以后，他還去村民們的集體倉庫進行偷盜，并失手燒掉了整個糧倉，讓全體村民面臨饑餓的危險。如果王結巴的形象就停留在這里，那他必將是讀者十分憎惡的人物。然而他又具有是非觀念并勇于擔當、全力報恩，他殺掉政府送的種豬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給蒙幺爸送去，因為蒙幺爸多次幫助他；他偷糧食是因為牛娃太餓而他已經沒臉再向他人尋求幫助；在失手燒掉倉庫以后他想自殺謝罪，被人救了以后主動自首。出獄以后，王結巴隱姓埋名靠自己的雙手掙了一些錢財，但他并沒有自己享受，而是借用蒙二棍的關系，將自己的所有都用來支持盤江村的發展?！督^地逢生》里的黃強富也是這樣的人物，他為了自己能夠娶妻竟然在自己的親妹妹身上打主意，他暗中和別人勾兌，將黃九妹嫁給一個肺結核患者。當黃九妹的癆病丈夫死了以后，黃九妹被婆家趕了出去，而這時的黃強富也不愿收留這個無家可歸的妹妹，連勻一份土地給黃九妹種口糧都拒絕了。當他的岳父來到盤江村時，他通過挖苦、嘲諷等語言使老人生氣，就是為了不讓他這個岳父占他一點兒便宜。看到蒙二棍收花椒，他為了能夠收回扣就另找金主，不顧全體村民的利益，黃強富的行徑比王結巴更加惡劣，全然一副冷漠利己、不記恩德的反面人物臉譜，但也正是這樣一個人，在得知王結巴隱藏姓名為村里獻出了所有財產后也被感動得非常具有積極性，他主動邀請王結巴吃飯，改正了以前吝嗇的習慣，并表示要為盤江村的發展作貢獻。歐陽黔森筆下的鄉土人物既有光明的、無私奉獻的、胸懷民眾的正面人物形象，也有自私自利、損人利己、心胸狹窄的反面人物形象，體現出作家對鄉土的熟悉與同情之情。

歐陽黔森的《非愛時間》以一起下鄉的九個知青為主要敘述對象，以主要人物“瞎子”傳言被雙規為伏筆，對他周圍人們所作所為進行刻畫。這些曾經一起下鄉的人們現在早已分成兩個圈子，一個是有行政級別的圈子，一個是沒有行政級別的圈子，這時候就可以看出兩者的區別。沒有行政級別的聚在一起把他當作酒后的談資，似乎還有點幸災樂禍，完了吃飽喝足各自回家；有行政級別的人們坐在一起卻誰都不愿意先提起話題，因為誰都不愿先接手這燙手的山芋給自己找麻煩，不但如此，作為曾經和“瞎子”關系最為緊密的司馬林在看見“瞎子”打來電話以后嚇得趕緊關了手機，非常害怕別人知道他和一個正被雙規的人有任何關系。作為“瞎子”二奶的王麗莎也在他消失期間趁火打劫，以懷孕為理由向高起他們不斷要錢，且演技的精湛程度堪比國家一級演員，讓高起都感動得鼻子酸楚。只有蔣菊榮這個曾經一直對“瞎子”照顧有加的女人，既真心關心他的安危，又保持原則性和紀律性，在接到高起電話以后立馬決定第二天就去看他。小說中，城市的人們冷漠、自私、虛偽，醉心于權術和名利，城市這個大熔爐已經將他們原來真摯的情感融化成灰，只剩下灰暗骯臟的爐渣。相比之下，鄉村的氣氛熱烈而真誠，當他們來到三個雞村的時候，村民們敲鑼打鼓地歡迎他們，年輕的村支書謙卑干練，帶著原大隊長李老漢早已等了一個早上。當鑼鼓停下以后，他們還發現，“村里人都記得起他們的名字，甚至那些他們走后才出生的小伙子大姑娘們也知道。他們都熱熱鬧鬧地圍上來你喊一句姑他喊一句伯的忙了大半天。”[25]村民們的直率、淳樸、熱情與城市里的漠然、貪婪、絕情形成鮮明的對比，小說最后的場景起到畫龍點睛之筆的作用，使讀者感受到鄉土與都市人文環境的巨大差別，城市淪陷的精神恰好需要回到鄉土才能得以救贖，城市中人們的生存樣態也只有回到鄉村才能得以鮮活起來，小說中精神返鄉的主旨也就顯而易見了。

歐陽黔森的《斷河》雖然講述的是老刀、老狼及其后代龍老大、麻老九（事實上嚴格來說麻老九并不能算老刀的后代）的鄉土傳奇，在動蕩飄搖的亂世中老刀、老狼作為綠林英雄，敢作敢為，不懼死亡，他們遵守諾言，粗獷而道義，是真正的好漢，龍老大心狠手辣，卻以殘忍的方式保護著自己同母異父的兄弟，故事令人蕩氣回腸又添幾分凄涼，然而在小說的結尾處，作者卻筆鋒一轉寫世紀末時由于過度開采汞礦，原有的土地已經不能耕種了，還特別指出：“當老虎嶺沒有了老虎，當野鴨塘沒有了野鴨，當青松坡沒有了青松，或者，當石油城沒有了石油，當煤都沒有了煤，這也是一種味道?！盵26]這“味道”是什么味道作者沒有說，不過我們從這段話中倒是明顯地可以看出其中對環境遭受破壞，自然資源過度開采有著深深的惋惜，作者顯然是受到了生態美學思想的影響，認為工業化導致故土生態環境被破壞，心中的家園已經不復存在。

由于社會認識論的發展，人們不再用二元對立的觀念來看待這個世界，人性也并非只有非黑即白這一種表現形式，特別是普通人身上往往兼有自私與奉獻、冷漠與同情、懦弱與勇敢、粗暴與真誠、愚昧與淳樸等各種因素，這些個性在特定的環境里有著不同的表達。歐陽黔森以生活中平凡的人們作為素材，對人性的復雜作了細致而深入的分析，讓讀者感受到小說人物的真實性與人物性格的多重性，顯示出在人物刻畫上不一樣的特征來。歐陽黔森在塑造鄉間人物群像中獲得慰藉的同時，也對鄉土現代化的過程表示擔憂，當工業化侵襲農業社會，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漸漸被城市緊張的生活節奏代替，原本樸素的鄉民進入城市以后價值觀漸漸變得復雜起來，原本可以依托的鄉村文明慢慢消失，他在小說中借故事和人物命運，似乎在告訴世人，作為人類純凈的精神家園還需要回到原初的鄉土社會中去。

四、結 語

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走向現代化的浪潮已勢不可擋。整個社會處于漫長的轉型時期，人的社會結構、生活方式、思想觀念都發生著或正在發生變化，雖然并不被我們普遍接受。歐陽黔森身處這一時期，切身感受著時代發展帶來的沖擊，也眼看著人們精神世界的萎靡不振，作為作家的使命感和責任感使他不能不發出聲音，因此他通過書寫貴州獨具特色的喀斯特地貌和秀麗的山川為人們營造美麗的自然家園；通過一個個兼具善與惡的復雜人性的人物形象，詮釋作家對于鄉土貴州的熱愛和牽掛，表明對故鄉的懷念之情。在科學技術日益發達的現代化社會中，歐陽黔森表現出對鄉土的偏愛，表明他對現代人性墮落的擔憂和痛心，而現代社會對資源的掠奪式發展、拜金主義與享樂主義完全替代了舊時的理想主義，人們缺乏了敬畏也缺失了信仰，人們的真誠與真實都變成了面具，于是鄉土成了他創作中的精神家園，對鄉土的執著和熱愛也在情理之中了。

注釋：

[1]溫儒敏等：《現代文學新傳統及其當代闡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6頁。

[2][英]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王恩衷編譯，《艾略特詩學文集》），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2頁。

[3]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影印本），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9頁。

[4]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影印本），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第9頁。

[5] 丁燕燕：《現代教育與五四鄉土文學》，山東師范大學，2020年。

[6] 龍麗萍：《鄉土貴州的呈現與守望——蹇先艾鄉土小說研究》，《鎮江高專學報》2019年第2期。

[7] 馮小山：《遠行何處能銷魂？—重讀何士光的lt;遠行gt;》，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d2422700102w68x.html。

[8] 朱永富：《何士光與中國現代鄉土小說傳統》，《西部文藝研究》2024年第4期。

[9] 謝雪姣：《何士光小說創作中的契訶夫影響》，《現代中國文化與文學》2023年第3期。

[10] 朱永富：《論何士光對魯迅資源的創造性繼承》，《銅仁學院學報》，2023年第6期。

[11] 楊洋：《地方經驗與20世紀80年代中國文學的“貴州現象”》，《貴州師范學院學報》，2020年第1期。

[12] 劉振：《鮮活又“刻板”的印象——何士光小說中的干部形象書寫》，《長江文藝評論》，2023年第4期。

[13]羅漠：《鄉村與城市邊緣》，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版，第1-2頁。

[14]方英敏：《公理化思維：從“美學在中國”到“中國美學”轉換的關鍵環節》，《江海學刊》2020年第3版。

[15][法]羅蘭·巴爾特：《符號學原理》，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8版，第72頁。

[16] [美] 愛德華·希爾斯：《論傳統》，傅鏗、呂樂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29頁。

[17] 劉志華：《文學地方性：貴州三代作家創作管窺》，《貴州文史叢刊》2021年第1期。

[18]" 陳悅：《論喀斯特自然生境與貴州小說研究》，《貴陽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第4期。

[19] 歐陽黔森：《非愛時間》，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7頁。

[20] 歐陽黔森：《非愛時間》，貴州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頁。

[21] 胡友峰：《中國生態美學理論建構的三大核心話語》，《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3期。

[22] 謝廷秋：《從lt;水晶山谷gt;到lt;絕地逢生gt;——貴州作家歐陽黔森生態文學解讀》，《當代文壇》2012年第2期。

[23] 何小燕：《“苦難”其質，“魔幻”其形》，重慶師范大學，2015。

[24] 周新民：《歐陽黔森：探詢人性美——歐陽黔森訪談錄》，《小說評論》2015年第5期。

[25]歐陽黔森：《莽昆侖：歐陽黔森中短篇小說選》，作家出版社2015年版，第244頁。

[26] 歐陽黔森：《味道》（《短篇王》文叢），中國文聯出版社2003年版，第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