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鄰居女主人去世了，只剩下男主人和他的狗。男主人經常很多天不回家，狗就成了流浪狗。村里流浪狗很多，但這條狗不同。它幾乎從不走遠，只在主人家附近活動。實在餓極了，便趴到我家門前，低垂著眼，安安靜靜，老老實實。待看到我們，急忙站起，搖著尾巴，嗚嗚咽咽，一副可憐相。

母親見它可憐，給它殘羹冷炙，說鄰居也是，不養就不養，養就好好待它，再怎么著，它也是條通人性的狗啊。喂過幾次之后，狗就不再離開。不是不再離開我家院子，而是不再離開我家門口。除了喂它吃飯的時候，狗很少進院子，即使進來，也是怯生生的，叼上一塊饅頭或者紅薯就跑。或許它知道，門口的草垛才是它的窩，它只配、也必須在那里睡覺、發呆，以及解決它的一日一餐。

偶爾鄰居回來，狗就會回到鄰居那里，夜里也來我家門口的草垛。鄰居有時會喂它，更多時并不理它，狗似乎并不計較。它靜靜地趴在院子的角落，見到鄰居，就站起來，沖他討好地搖著尾巴。狗并不知道，事實上，它已被主人拋棄。

鄰居要搬家了。他并未打算帶上他的狗。

鄰居對我母親說，鄰村一個女人相中了他，他要搬到女人那里住。母親說：“黑子怎么辦？”鄰居說：“你養著吧。”母親說：“我可不想養一條狗。”鄰居說：“那就讓它自謀生路。”他自作主張將狗牽到我家院子，關好門，然后開上手扶拖拉機揚長而去。狗聽到動靜，瘋狂地拍打著柴門，沖撞著柴門，抓撓著柴門。拖拉機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狗開始嗚咽，開始低泣，開始哀嚎。終于，聲音徹底不見，狗趴下來，一動不動，似乎早已精疲力竭。

黃昏時候，母親放狗出去，狗轉眼跑得沒了蹤影。當天晚上，狗沒有回來。第二天、第三天，狗仍然沒有回來。母親想狗可能找到了鄰居，打電話問他，他說沒有。母親說，可是黑子三天沒回來了，黑子丟了。鄰居說，丟就丟了吧，反正你也不想養它，正好。

母親不想養一條狗。但母親不想黑子變成流浪狗。

第四天清晨，母親出門，見狗在門口趴得安安靜靜。狗沖母親搖著尾巴，母親蹲下來，摸摸它臟兮兮的皮毛，說：“主人不要你了，你還追他，你真是條傻狗啊。”

母親在院角給狗搭了一個簡易的窩棚，每天喂它殘羹剩飯。從此狗成為我家的狗，母親成為它的主人。

一個外村人經過我家門前，被守在門口的狗咬了一口。外村人找到母親，說他不過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狗就撲上來。他向母親展示他的傷口，說母親得出錢給他打一針。母親說：“它不是我家的狗，它是流浪狗。”外村人說：“可是它趴在你家門口，你家院子里還有狗窩。”母親說：“我看它可憐，偶爾給它一點吃的，不過它真的是一條流浪狗。”外村人見母親沒有掏錢的意思，從草垛里抽出一根木棒，說：“既然是流浪狗，我打死它算了。”母親說：“你打死它，它也是流浪狗。”母親一邊說，一邊沖狗使著眼色。然而狗不懂母親，嗓子里發出低嘯之音，沖外村人齜起白牙。外村人扎好馬步，將木棍高高舉起，瞄準狗的腦袋。母親忙說：“別別別，我給你錢算了。”

外村人得到一筆錢。母親把讓她破財的狗罵了整整一天。狗趴在院角，腦袋貼緊地面，斜眼看著母親。或許狗知道自己闖了禍。或許狗并不認為自己闖了禍。

鄰居突然回來，說要拿些東西。母親說：“這次帶上狗吧！”鄰居說：“老伴不讓養狗，再說現在你是它的主人了。”狗聽到動靜，跑回去，沖鄰居搖頭晃尾。鄰居說：“我早不是你的主人啦！”狗湊上前，往鄰居身上蹭，鄰居慌忙閃開，說：“一邊去！臟兮兮的！”

鄰居再次離開，再次拋棄了他的狗。他的手扶拖拉機換成了三輪車，他將三輪車開得飛快。狗追趕著三輪車，一直追，一直追，一直追，任母親怎么喊它，也不肯回頭。

它終究沒能攆上它的主人。它倒在路邊，痛苦地喘息，看著越來越遠的主人終于不見。只是它再也沒有回我家來。一次也沒有。

余生里，它變成一條真正的流浪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