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個潭

冬至這天，山東邊的集市上，蔬菜比往日任何時候銷得都快。也許是“冬至大如年”的緣故吧！天還未晌，張大寬和王二省的一車菜便全部賣完了。

往日這個時候，集市上有流動賣饅頭或包子的，他們就買幾個饅頭或包子在攤前邊吃邊賣菜，先墊墊，賣完菜回家再吃。今天收攤早，張大寬來到王二省攤前說：“今天咱不啃饅頭也不吃包子了，喝羊肉湯去！”

王二省邊收拾著攤子邊說：“咱回家吃吧，回到家說不定好吃的都做好了。”

張大寬皺了皺眉頭，笑說：“你王二省真不愧是王二省，家里好吃的也是花錢買的。今天難得早，咱弟兄倆放松放松，喝一氣，反正回家也不晚。”又說，“那么會過干嗎？人能過幾輩子？走！”說完便朝不遠的羊肉館走去。

也是，自從秋天自家種的蔬菜上市之后，他們倆就一直沒閑過。每天天不明就出發(fā)，傍晚才回家，翻山越嶺，日復(fù)一日，確實挺不容易的。王二省這樣想著，生出一種也不能太虧欠自己的感觸，便隨張大寬走去。

來到羊肉館，張大寬要了一盤花生米、一盤豬頭肉、兩碗羊肉湯，又要了一瓶半斤裝的牛欄山。王二省急忙說：“哥，要這么多吃不了。”張大寬看了一眼王二省：“吃不了打包走！”

喝酒的時候，王二省說：“來時我感覺車把有點硬，要喝你喝吧。”又說，“你也少喝點，還得過山。”

張大寬遞給王二省一只杯子，說：“車把硬說明軸承缺油了，回家上點油就行了。半斤酒一人一半，二一添作五，一人二兩五，不多。再說，低度酒醒得快，騎慢點，沒事的。”

王二省接過杯子，拿過酒瓶，說：“哥，既然這樣，我給你滿上。”張大寬笑說：“我比你大，你滿就對了嘛！”

張大寬比王二省大兩歲，發(fā)小。后來張大寬當了兵，再后來各自成家，各忙家務(wù)，村里相見也是匆匆打個招呼。如今賣菜天天在一起，酒桌上就有說不完的話，拉不完的呱，續(xù)不完的情。不知不覺，兩人杯中都干了，剛才還說不喝酒的王二省又向老板要了一瓶。

兩人拉完小時候的事，又說起各自家事。王二省說兒子買大車欠了一屁股的債，孫子上學(xué)不爭氣，天天上網(wǎng)打游戲，車貸學(xué)費時常還問他要。說著說著，哭了。

張大寬遞過紙巾，說：“家家都有難念的經(jīng)。我兒子在城里買房子，現(xiàn)在房貸還沒還清呢！但是我不管。一個農(nóng)村人，沒有固定收入，你說，跑城里買什么房子？這不是自找的嗎？當初我勸他，他不聽，活該！”張大寬喝了一口酒，又說，“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孫的事情我管到什么時候？我只管好我自己，吃好喝好，身體好，不給兒孫添負擔就行了。”

王二省擦了擦眼眶，說：“哥，你說的也是理兒，可是……”說著，又端起一杯酒。

張大寬忙把杯子喝透，伸杯放到王二省桌前，說：“勻點給我！你剛才不是叫我少喝點兒嗎？你也少喝點兒。”

王二省看了看張大寬，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杯里酒倒了一半給張大寬。

喝完酒結(jié)賬時，王二省說：“哥，我去結(jié)賬！”張大寬說：“結(jié)啥結(jié)，我已經(jīng)結(jié)了。”原來，正喝酒的時候，張大寬謊稱上廁所，早把賬結(jié)了。

王二省有點懊愧地說：“那下次我請你，不許你跟我爭。”

張大寬說：“行行，等菜賣結(jié)束了，我到你家去，讓弟妹炒倆菜，咱兄弟倆坦然喝。不過，別忘了，是在家里，不是在外邊。”

王二省爽快地答應(yīng)著：“行，一定！一定！”

走出羊肉館，來到攤位騎車的時候，西邊的山頭上，太陽灰著臉半死不活地蹲在那里。不知什么時候，天陰了，刮起不大不小的西北風(fēng)。

張大寬問王二省：“行不？天黑前到家就行。”

“行，沒事的。”王二省說，“涼風(fēng)一吹，酒早醒了。”

張大寬走在前邊，盡量壓低車速，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看王二省。

騎過一道嶺，又過一道山，緊接著下坡急轉(zhuǎn)彎，張大寬突然聽到后邊王二省一聲尖叫。

張大寬急忙剎住車，回頭一看，王二省連人帶車直奔懸崖下邊的黑龍?zhí)稕_去。剎那間，潭水四濺，王二省連人帶車沒了蹤影。

張大寬急忙脫掉身上的舊黃大衣，跑到王二省落水的地方，縱身一躍，跳進冰冷的潭水里。

張大寬在水里尋到了王二省，拼命地將王二省向岸邊推。被推到岸邊的王二省本能地抓住岸邊石縫中生長出來的一棵小樹，爬上了岸。可是，當他回頭再看潭里時，卻怎么也找不到張大寬了。

張大寬是第二天早上被打撈上來的。

出殯那天，王二省突然從家中跑出來，拼命地追趕著送葬的隊伍，發(fā)瘋似的哭喊著張大寬的名字。

安葬完張大寬之后不久，突然有一天，上面來了一撥人。張大寬勇救落水者的行為被認定為見義勇為。

上五期墳?zāi)翘欤瑥埓髮挼膬鹤优踔C書，來到爹的墳前。同來的還有王二省。他提著酒菜，跪在墳前，哭得肝腸寸斷：“哥，我來請你喝酒了！我來請你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