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片戰爭后的林則徐

在鴉片戰爭之前，所謂的“外來勢力”，是從長城那邊闖進來的野蠻的“武力”。沒有人會想過，中國會被另一種文明壓迫。

鴉片戰爭前，林則徐希望能夠對現狀進行變革。“衰世感”無處不在，不能讓國家一直往下滑，否則將掉進無底深淵。

林則徐是一個責任感極強的高官，他有著足夠的資質充當改革派的首領。在他擔任江蘇省巡撫期間，東印度公司的“阿美士德”號商船曾違反禁令，開到上海。這成了林則徐與外國人打交道的契機。“阿美士德”號很快駛離了上海，并未惹出麻煩。之后，他作為欽差大臣被派去廣州禁煙。他的責任心如此之強，自然會對外國的情況做深入研究。他努力收集各類資料，在與外國人接觸的過程中，切身體會到了那股“外來勢力”。

當然，林則徐對外國的理解仍有其局限性。他生活于封建禮教制度之中，有些地方無法理解，有些地方理解錯誤。但就當時而言，他對外國的理解已經算是相當深刻了。

先對外國的情況有一定的了解，再采取強硬的措施，并不矛盾。姑且不論勝負，重要的是向外國人顯示中國人具有強烈的抵抗精神。

如果打仗，現狀就必然會得到改變。因此，“維持現狀派”拼命策劃停戰，也是可以理解的。在朝廷中，尤其是位居高位的大臣—— 軍機大臣穆彰阿—— 是狂熱的維持現狀派。他對林則徐采取的強硬政策深感不安。

鴉片戰爭期間，林則徐被解除職務，理由是：同英國交涉不當，招致嚴重的事態。他遭到了流放。流放地是新疆伊犁。

流放新疆期間，林則徐仍關注著對外問題。他潛心研究新疆的歷史，寫了《俄羅斯國紀要》一書。

夾在兩次戰爭中的這十年，前五年，林則徐是在貶謫與流放中度過的；后五年，則是在復職任陜甘總督中度過的。

事實上，從鴉片戰爭的舞臺上被拉下來以后，林則徐本以為不會再有機會露面。他在新疆時刻了一方圖章，上面有“寵辱皆忘”四個字。言外之意是，過去的事情恍如一場夢，對未來也不抱有任何希冀。

1849年，他提出因病引退的請求，并獲得了朝廷的批準。1850年，林則徐回到故鄉福州。

道光三十年（1850），道光皇帝駕崩的消息傳到了福州。新皇帝決定起用林則徐，想將其任命為軍機大臣，以便留在身邊共商國是。但林則徐以生病為由，推辭上京。

林則徐有三個兒子。女兒普晴的丈夫沈葆楨也是個難得的人才。此外，前一年在湘江有過交談的左宗棠，看起來也是個不得了的人物。想起這些年輕人，林則徐就不免發出“時代是年輕人的，我該退場了”的感慨。

福建的高官拜訪這位老前輩時，總是恭維道：“國家還需要林公這樣的人才。”而林則徐也總是回答：“如果真的需要我，那就說明國家正處于可嘆的狀態。”

然而沒有料到的是，真的發生了嚴重的事情。

“拜上帝會”在廣西發動叛亂，首領是洪秀全。在出大亂子的時候，皇帝需要挑選可以委以重任的人物。

咸豐皇帝想起了林則徐：“聽說他在福州城中。福州離廣西不遠，且鎮壓如此大的叛亂，需要像鴉片戰爭時那樣的果斷。沒有人比他更適合當這個欽差大臣。”

就這樣，盡管林則徐年事已高，還身患宿疾，卻在1850年9月，再次被任命為欽差大臣。

從福州去廣西所花的時間，比從北京去廣西少一個多月。咸豐皇帝對自己的決定甚為滿意，自認為選擇了一個合適的人。而且林則徐當過云貴總督。確實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了。

廣西的叛亂很快就發展成了太平天國的“大亂”，但林則徐最初接到的消息是：“本地人與客家人在廣西對峙。”

“若是此類糾紛，我還是有些經驗的，必會處理妥善。”林則徐這么想著，接受了此次重任。他的疝氣已經痊愈，卻患上了嚴重的痔瘺。可在這個時候，他不能推三阻四。

接待北京來使的次日，林則徐就離開福州，前往廣西。

在路上，林則徐又患了嚴重的痢疾，也有可能是赤痢。這極大地消耗了他原本久病初愈的身體。當時，他已經六十六歲。

道光三十年十月十九日（1850年11月22日），林則徐在普寧逝世。潮州民眾哀悼這位鴉片戰爭的英雄，“罷市巷哭”。他們關閉店鋪，穿上喪服。據說每天有數千人前去叩拜吊唁。

恐怕臨死之前，林則徐都認為自己能解決好廣西的“糾紛”。根據他了解到的情況，那不過是“新舊居民之間的斗爭”，最多也就是反叛者把外來的基督教作為凝聚人心的紐帶而已。

“假設”是歷史學的忌諱，但人們還是想知道，假設林則徐多活了幾年，作為欽差大臣圍剿太平天國，那將會是怎樣的光景？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也許在潮州死去，對他個人是一種幸運。鴉片戰爭的侵略者是英國，敢與之作戰的林則徐是民族英雄。

太平天國是被壓迫階級發起的起義，是一次貧苦的勞動者起來反抗統治階級的斗爭。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等都曾率軍鎮壓太平天國運動，都是有軍功的人。如果林則徐沒有死，恐怕他也會站在統治者一邊，從而進入鎮壓革命者的名單。

此后，太平天國延續了十五年。清朝已經沒落，但仍有著強大的勢力和權威。與各地曇花一現的暴動相比，太平天國能夠持續對抗十五年，可以說是一項偉大的事業。

在考察鴉片戰爭時，如果不加注意，或許會疏忽清政府是否善戰這個重要問題。對此，不同的人抱有不同的看法。但是在廣州的官員做到了齊心協力，不曾反目。這一點，是所有人都必須予以承認的。或許有人會說：這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但事實上，要做到這一點其實是相當困難的。

在清朝的官僚制度中，始終貫穿著“相互監督”這一條暗線。例如，在尚書的任命上，滿人和漢人各一名，管轄同一個行政機構，其目的就是相互監督。侍郎也有左侍郎和右侍郎，滿人和漢人各兩名，一共是四名。曾國藩就是禮部右侍郎。

地方長官只有一人，但仍受到監督制度的約束。以道光三十年為例：廣東巡撫是葉名琛，廣西巡撫是鄭祖琛，另外還有管轄這兩個省的兩廣總督徐廣縉。這三個職位是對等的，原則是“會同”，也就是協同工作。這實際上仍是一種相互監督。

由此可以看出，官僚之間反目成仇是相當自然的，而齊心協力反而是例外。

正因清朝官員彼此鉤心斗角，太平天國才得以發展壯大。如果林則徐沒有死，洪秀全等人的舉事可能不會如此順利。但僅憑林則徐一人，無法改變歷史的滾滾洪流。

林則徐是鴉片戰爭的英雄，是被后人崇拜的對象。這恐怕還要感謝命運的安排，沒有讓他和太平天國產生過多的交集。

此外需要提一下，林則徐也是一名水利工程專家。在流放新疆期間，他奉命在當地監督開墾工作，實際上是指興修水利工程。從綠洲或天山山腳下等有水的地方，修建相互連通的豎井和暗渠，將水引至缺水的地方。這些井被稱為“坎兒井”。

當然，這是古有之法，并非林則徐的發明。但是新疆人稱之為“林公井”。可見當時林則徐一定組織人力建造了很多這樣的井。事實上，在去新疆之前，林則徐還曾奉命監督黃河的修復工程。他在鴉片戰爭中的突出作用，掩蓋了他在其他方面的功績，但我們不能忘記。

（摘自《鴉片戰爭：陳舜臣說晚清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