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浩,河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先后發表小說、詩歌、文學評論等作品,有作品被各類選刊選載,并被譯成英、法、德、日、俄、意、韓文。出版著作《誰生來是刺客》《將軍的部隊》等共計20余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蒲松齡文學獎、《人民文學》獎、《十月》文學獎等。
我們想向兒童文學要什么?或者,換一個說法,什么樣的兒童文學才是我們心儀的、召喚的?關于這個問題,可能一千個人有一千種答案,然而我相信無論它們有多少不同,但共有的基本點還是固定的、堅實的。譬如,我們需要它有曲折和生動的故事,能夠讓孩子們在其中徜徉;要始終有童心和趣味,能夠捕獲孩子們真誠而單純的心;要有融解在故事里的教育意義,它們潛在地影響孩子們的認知和認同,并影響他們之后的成長與行為。當然,即使是兒童文學,也需要解決文學所共通的技術問題:它要有文學的基本質地和嚴謹邏輯,要布局勻稱、環扣扎實、細節動人……如果再要得多些、苛刻些,我還希望寫作者能給兒童文學注入悲憫和體恤之心,能讓我們理解角色面臨的境遇以及那種境遇之下的行為選擇。在兒童文學中注入悲憫性,是最為難能可貴的,如果能做到這一點,兒童文學就擁有了高格調,是我們希望和期待的佳作,就具備了經典性。
之所以要梳理理想化的兒童文學的標準,是因為對于《東方少年》兩屆大賽大獎作品的閱讀,一篇是王倩的《阿爾茨海默先生》,以及剛剛讀到的這篇《紙心》。在談及《阿爾茨海默先生》的時候我使用篤定的語氣說過,它是一篇“具有經典氣息的童話”;而面對這篇同樣獲得大獎的《紙心》,我愿意再次重復我的篤定:它,同樣是一篇具有經典氣息的童話,甚至更令人驚喜。當然,我也為《東方少年》兩次大賽獲獎作品的水準之高感到欣喜,為中國兒童文學尤其是童話的今日發展感到欣喜。
《紙心》具有經典氣息,它符合我心目中優秀兒童文學的全部標準,我甚至愿意將它看作我在之后的文學課堂上重點解析的范本。先從技藝的角度來談。一、閱讀者喜歡波瀾叢生、不斷峰回路轉的故事,兒童則尤其喜歡。是故,小說寫作一般會遵循這樣的一條規則:要為故事設計多重的波瀾,波瀾要盡可能不斷地攀升,它的層次越多越好(當然,同類的波瀾最好只出現一次),直到推不動為止。我們看,任富亮的《紙心》可謂波瀾層疊,從這張紙被留下“臟兮兮的拇指印”開始,到它被小偷盜走開始另一段更有波瀾感的旅程,作者的敘述極為迅捷,幾乎是不到二百字就會進入下一個波瀾,新的跌宕就又重新出現。更妙的是,它沒有強硬的人為痕跡,后面波瀾的出現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紙心》波瀾和褶皺之多是同類的童話中少見的,它總能在我以為可以結束的地方又繼續前行。在故事的設計上,任富亮下足了功夫,也不斷地讓自己從慣常中岔出去,給我們一重或多重柳暗花明的新穎之感。
二、文字中出現的重點器物、道具或者其他的象征物,用就要用足,要盡最大努力“榨干它的價值并榨干它的剩余價值”。在任富亮的《紙心》中,一頁原本潔白的紙就是核心道具和象征物,作者讓它從“潔白”開始經歷,讓它在這個“人世”中不斷地被浸染和被塑造,不斷地從一種可能走向意外的另一種可能……在讀完這篇童話的兩天里我一直在想,作為寫作的同行,我還能為這張紙的“經歷”添加些什么,并且保障這樣的添加不重復已有的寓意?需要承認,盡管已經付出百分百的努力,我依然無法做到,就像我無法再為安徒生的《堅硬的錫兵》再增加適合的、有意味的經歷一樣。優秀的作家一定會把他所設定的寓意的可能性全部耗完,讓另外的作家無法在他完成的故事上推進半步——這,也往往是經典文學所包含的內在品質。
從潔白開始,從一種天然和天真開始,阿卡展開了屬于它的漫長的生命旅程。粗心的印刷工人是一個象征,他不自知地將這種潔白“污染”,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任富亮貌似不經意的那句添加:“更糟糕的是,這本書是童書。”別輕易滑過這句話,它其實構成著籠罩,直到阿卡變得只有拇指大小,它的那種意蘊依然存在著。我們可以把女孩勾勒于拇指印上的“看起來很嚴肅的貓”當作象征,她使“被污染”生出了另一種奇跡。當然,我們也應注意到“很嚴肅”這個詞的運用,它值得審視。我們可以把物理學家拉斯韋克寫下的數字和他的忽略看作是象征,把阿卡被小偷盜走并極有尊榮的博物館生涯看作是象征,還可以把補進阿卡破損處的百克看作是一個象征。它是一個不同的自我,卻與自我糾結著成為同一個,這里的意味更為悠長……任富亮的《紙心》有著一個象征的叢林,它有著豐富而深邃的內在指向,然而所有的指向都是以故事的、趣味的、輕巧的方式來完成的。我看重它的象征性,更看重它“舉重若輕”的融解能力。孩子們可以只讀它的故事部分,只被故事吸引,然而其中所包含的教育意義終會成為種子。我們還可以注意到,任富亮的這枚“紙心”始終有它的堅守,它始終呵護著屬于它的真誠、純粹、樂觀和善良……這,同樣是一粒種子。
這張原本潔白的紙,并不是一白到底的,它經受了最初的污染,經受了被忽略、被損害和被添加,經受了享受榮耀(包括虛假的榮耀)和再次被忽略,經受了被火燒毀和意外獲救……當阿卡成為小小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紙片時,當它從此化身成了一曲抑揚頓挫的調子時,那種悲憫和體恤便被喚醒,并成為渦流。我們開始同情并深深地理解阿卡,同時也接受了出現在它經歷中的那些波折和污染,以及與“不同的自我”矛盾相處的日子。它所提供的并不只是幻美,而是和美融在一起的豐富和復雜,是那種在不完美的經歷中的渴望和堅持。正是這一點,它更讓人百感交集。